第三章 變奏的青春(11) 沉痛的抉擇(上)
沉沉地睡上一覺,醒來之后痛苦就會少一點嗎?究竟只是自欺欺人的一句話。 如果夢中出現的,又是讓人不忍揮去,割捨不下的過往,面對現實中空蕩無聲的手機,疼痛反而日復一日加倍。 輾轉的煩擾,引致白晝的精神不繼,杜鑫評在一個最簡單的腹股溝疝氣手術過程,差點兒畫破股動脈,便把自己和周遭跟刀的新手住院醫師都嚇出一身冷汗。一下刀,卻接到母親大人十萬火急的電話。 「鑫評!你爸又吐血了,剛剛喝了一碗熱魚湯,就……」抽抽噎噎的聲音,滿滿焦急惶躁卻猶仍故作鎮定。 杜鑫評方脫去了手術短衫,還沒套回自己的衣服,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便趕緊回應:「媽你先別急,現在人在哪里?家里嗎?吐很多嗎?」 「嗯……剛剛打了119叫救護車,應該快來了!差不多……吐了一大碗公的量,現在……臉色很蒼白,還冒著冷汗,剛剛量了脈搏和血壓,血壓還好,不過脈搏很快……102下……」倚著過去三十年前的一些臨床經驗,連綉媚即便萬分擔憂,卻還是理智地做了最基本的反應。 血壓還好的話,看來是不至于有即刻性的生命危險,但是如果繼續出血流失更多,杜鑫評也沒有把握父親能平安無恙。只是老家附近的全是小診所,較大的蘇綜合又沒有能真正信得過的人,想起那天朱習菈告訴他的話,便是一陣毛骨悚然,當然絕不能把父親往虎口送,最好就是送到他眼皮底下看顧。 杜鑫評深吸一口氣,沉穩的口氣說:「嗯!好,我知道了,你讓救護車直接送來我們醫院,雖然稍微比較遠一些,不過來這里我方便關照處理。路上狀況如何你隨時電話告訴我!」讓自己情緒鎮定,也有助于讓老媽安下一顆心。 他先回到病房,把手術后病人及住院病人的相關醫療處理妥善,就直接到急診等人。 幸虧兩年前輪調過急診,相關人員還有些許熟稔,檢傷的護理師大姊還立馬主動和他打了招呼。近來急診專科獨自發展,病房的外科住院醫師便不須再輪調急診值班,卻反而常常得以照會醫師的身分接手復雜的病患,一個可能忙碌半小時甚至一小時的照會,給付數十大洋,差點連一個便當錢都不夠,對他們來說不知是喜還是憂。 張望著一個個從急診大門進入的病患,杜鑫評的心里便七上八下翻騰。終于在母親來電告知救護車已快到達后一分鐘左右,緊急的鳴笛聲由遠至近傳來。他放下手機突然衝到門口,檢傷處的護理師也立即將急診床推了過去。 見到剛從救護車上跳下來,臉色慌張、憂心忡忡的母親,杜鑫評一面協助將擔架上的父親搬過推床,一邊詢問:「媽,爸現在如何?」 「剛剛在救護車上最后一次血壓是90/56,脈搏110下,開始有些語無倫次……」連綉媚急急的報告著,緊跟在推床之后進入急診。 兩眼勉強睜開又閉上的杜詠昌眼眸渙散失神,手腳卻躁動掙扎,欲從狹窄的推床上爬起。杜鑫評只得用力按住父親的肩臂,對母親說:「我知道了,這邊我來幫忙處理,媽先去掛號填資料。」 急診主治醫師一靠近,在病歷未到之前,杜鑫評連忙報上細節:「江醫師,這是我爸,他肝癌肝硬化已經五年多了,我想可能是食道靜脈瘤破裂,上次也出血過一次。」 面色嚴肅的主治醫師看了他一眼,原來是自己人,沉著地點點頭:「嗯!好,先推到外科第一區。」 「吐了吐了!又吐了好大一口鮮血!」挨在杜詠昌床頭的護理師突然驚叫一聲。 「快一點,先插上鼻胃管,備血濃縮紅血球四單位,止血劑趕快掛上去,然后排緊急胃鏡。」江醫師快速當機立斷,宏亮地吆喝。 慌忙中所有該執行的緊急措施都執行了,杜詠昌的血壓才慢慢穩定,也昏沉沉地入睡。 將父親送入胃鏡室,杜鑫評陪同母親坐在胃鏡室外,急診住院醫師學弟方有些訕然地走過來,向他告知處理狀況。 「學長,等一下照完胃鏡,伯父會先回到急診,現在內科樓上病床全滿,我也沒辦法,要等通知候床唷!」 「嗯,我知道了!」 住院病房經常一床難求的狀況,他也相當清楚,看見急診人滿為患、住院中心候單滿疊的狀況,就算他自己是醫院調度外科病床的總醫師,對于內科病房一樣無權過問干涉。除非甚么樣高高在上的天皇老子有需要,院長大人一個命令下來,沒床也能生一個vip床,那才算奇蹟。 「今天早上精神還很好,跟我有說有笑的,吃完飯卻突然這樣,早知道不該給他喝那么燙的魚湯……」垂頭拱背,將臉埋在雙手中的連綉媚有氣無力、自責的說。 安靜下來之后,杜鑫評才注意到母親手指上右大拇指上,還包著一塊ok繃。 「媽,你別緊張,現在緊急做了胃鏡,有甚么狀況立即可以治療,我也在這里,你就別擔心了。」他不捨地拉拉母親的手,摩娑著那ok繃黏貼的地方,又像哄著小孩一樣拍拍母親的背。 「怎么會不擔心?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擔心你爸能不能撐得過,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那泛著淚光的臉頰,緩緩抬起頭來:「你可是想清楚了嗎?那個姚小姐還有任何消息嗎?你打算等多久?你爸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不要讓你爸……帶著遺憾離開……」 一句句無奈敲痛著杜鑫評的心底深處,他又何嘗不擔心父親的病情。他也希望在父親有生之年,可以讓他看見自己成家立業,為人夫,甚至為人父。但是,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而生命的起落又是半點由不得人。 還要等多久,能等多久,此刻的他真的也沒有把握。 兒子的沉默、躊躇,連綉媚收進眼里,壓低了聲音,緩緩地說:「有一件事本來一直不想告訴你,可是……你知道你爸為什么會被黑函控告密醫嗎?沒有執照醫師在場,你爸是絕對不會動刀的。但是……就那一次……是喬建德故意安插了其他手術,你爸為了已經麻醉的病人,才會動手縫合……還感染變成慢性肝炎,也是因為那次地針扎……」支吾的話語,停頓在喉頭,便止住了。 母親半白的頭發,一把隨意扎在腦后,散亂的發鬢讓消瘦的臉頰看起來更憔悴。抬頭紋、魚尾紋、法令紋,深深刻畫的不只是歲月的痕跡,也是歷盡命運滄桑的磨難。小時候那個曾經最漂亮、最溫柔的媽咪,此刻紅緋眼眶里噙含的,是不愿為命運低頭的堅韌。 喟下一大口哽咽,連綉媚嘴角綻起一絲苦笑,才對眼前這挺拔茁壯的唯一獨生子說:「我沒有要把我們這一代的恩怨仇恨留給你,我只是覺得不甘心罷了。但是其實,我最在意的還是你未來的平安和幸福,習菈……是個好女孩……」 將近一個鐘頭的時間過去,胃鏡室終于開啟,隨著推床而出的腸胃內科主治醫師,把杜鑫評招了過去,鉅細靡遺地在螢幕上指出病兆點解釋:「杜醫師,你爸果然是食道靜脈瘤破裂,剛剛結扎了三個地方,接下來這幾天就是要小心一點,可能隨時都會再破掉,要密切注意喔!」 「好,謝謝學長!」杜鑫評點點頭,并給了母親一抹欣慰的淺笑。 折騰一個下午,病床再回到急診室隔間,天色也漸漸變暗。連綉媚交代了兒子好好照顧父親,便逕自走出急診買便當去。 「娜娜……拜託……接個電話……」一通通電話繼續播著,仍舊無人接聽,直到突然斷線那一瞬間,杜鑫評才發現待機一整天未充電,電池都耗盡了。 「該死!怎么突然沒電!」 如果這時,她剛好打電話來,接不到她的電話,那該怎么辦? 可是……從爭執后失去音訊已經過了將近兩個星期,會打來的話,早該打來了。他還能指望什么嗎? 喪氣地啐了一聲,終究還是只能將手機無奈地收入口袋中。 抬起頭是那向來堅強勇敢的中年女人,提著兩個便當,虛軟潰疲著步伐走進急診室病床隔簾內,看起來像是一夕之間又老了十多歲。 杜鑫評站起身,將座位讓給了母親,說:「媽……你也累了,先吃飯吧。我去找找主治醫師,問問后續的治療,再上樓外科病房看看有沒有甚么事還沒處理。」 再一次回頭,他黯淡的眼睫低低垂下,艱澀地開口:「我的婚事……你幫我決定就好。只是我工作比較忙,沒辦法參與太多準備,你和蘇阿姨……就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