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龍升遐】02
「不說這個,就說你喜歡搗蛋惡作劇。」老皇帝拍拍他的頭。「你這皮猴子,曾經(jīng)趁王太傅午間小憩時,偷偷在他臉上畫王八,王太傅那會兒氣得吹鬍子瞪眼,你讓他抓了個現(xiàn)行還敢跑,為父身為皇帝,竟得親手按著你,給他打你屁股,呵呵,幸好你性子沒往歪處長,王太傅可謂功不可沒,妥妥的治住你。」 宋瑯哭著笑了。「王太傅打起孩兒毫不手軟,孩兒現(xiàn)在一見到他老人家,心里還會悚著哩。」 老皇帝再道:「當(dāng)時我讓賀家九小子跪在旁邊看你挨打,他緊緊盯著你看,恨不能代你受罪,朕就是要他看你挨打,聽你疼得哀哀叫嚷,讓他曉得打在你身,痛在他心,而且更痛十分。」 「孩兒不了解。」 「你要記住,當(dāng)你喊他第一聲九哥時,他這一生就是你的阿哥了。」 「孩兒知道知曉了。」 老皇帝說話的聲音愈來愈虛弱,呼吸忽緩忽急,說完最后一句話,手從宋瑯頭上滑下,氣若游絲。 宋瑯伏首哭泣:「父親,父親……別丟下孩兒……孩兒害怕……」 老皇帝捨不得就這么閤眼去了,再次十分吃力的抬手,無力摸摸他的頭,氣息奄奄的斷續(xù)笑道:「都十八歲了,怎還像八歲時一樣愛哭……要當(dāng)皇帝了……這可不行……」 「在父親面前,孩兒永遠是八歲。」 「父親走了,你得長大了……不許在人前落下一滴淚,知道嗎?」 「孩兒知道,現(xiàn)在您讓孩兒哭最后一次吧。」 「老子要死了……兒子哭,也是常理之事……」 「父親……您不會死的……」 「為君者,不可自欺欺人……乖,為父去找你母親了……芊芊……你終于來接我啦……我很……高……興……」 老皇帝不再與死神拉扯,呼出最后一口氣閉上雙目,微笑以終,撒手人寰。 「父親!父親!」宋瑯哭著喊他,卻永遠無法再喚醒他了。 守候在龍榻旁的御醫(yī)上前為老皇帝診脈,再探鼻息,確定圣人晏駕,對石公公微微點了下頭。 石公公用袖子抹去眼淚,對外高聲宣道:「皇上賓天——」 君王升遐,宮殿內(nèi)外登時一片哭天喊地,帝崩國喪,天地同悲。 宋瑯哀慟至極,喪父的痛哭聲回響在偌大的紫云殿中,徹夜久久未息。 ◆ 順安帝龍馭歸天,舉國大喪,八音遏于四海。 宋瑯極為悲傷,然而太多事必須由他做主,他大哭一夜后擦乾眼淚,強抑哀慟處理政務(wù),國喪與登基相關(guān)事宜交由禮部安排。 順安帝在生前預(yù)先立好遺詔,囑咐儀禮勿要奢侈鋪張,盡量從簡速行,然生死大事,講究厚葬久喪,從欽天監(jiān)選定日子,直至入駕皇陵,仍用了整一個月時間完成,祭典祀禮異常繁復(fù)。 國不可長日無主,老皇帝駕崩之前,已先令禮部開始做登基大典的準(zhǔn)備工作,晏后第十日,禮部尚書偕諸閣臣奏請?zhí)蛹次唬维標(biāo)煲雷诙Y繼位,年號九曜。 九曜再新環(huán)北極,萬方依舊祝南山。 九曜又為太陽的別稱,期許大紹王朝榮耀如日,如日中天。 只有宋瑯心里知曉,其中包含了極大的私心。 九與玖同音。 他愿與他的九哥共享山河,共治江山,一起守護這片神州大地。 登基大典那日,天清氣朗,萬里無云,湛藍一片澄澈乾凈的天空。 天未亮,宋瑯即起床穿戴。 賀容玖身為羽林軍統(tǒng)領(lǐng),今日一身盛威戎裝,帶刀隨侍在側(cè)。 宋瑯先身著孝服祭拜過先皇,再套上金黃色袞服龍袍。 賀容玖在石公公親自侍候他換裝時,逾禮從石公公手上接過龍袍,幫宋瑯穿上,低聲道:「這件袍子很適合你。」 宋瑯展開雙臂,由他侍候穿戴,低聲回道:「挺沉的。」 五爪蒼龍在金帛上張牙舞爪,合該是天底下最沉最重的一件袍子了。 石公公恭立一旁觀看,小心掩藏復(fù)雜的眼神,心想賀九郎此舉,乃所謂的黃袍加身嗎? 穿戴完畢,等待吉時到,宋瑯至奉天殿上的奉天門向諸先祖及神佛祭禱,最后戴上冕旒帝冠,進入金鑾殿接受眾臣朝拜。 午門擊鳴鐘鼓,宣告天下新主登基。 金鑾殿內(nèi)外,文武百官依口令齊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同聲宣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司禮太監(jiān)宣讀完登基詔書,宋瑯才肅穆儼然的揚手道:「眾卿平身。」 新帝坐在皇座上,神態(tài)英凜威儀,氣度沉穩(wěn)雍容。 這張椅子他小時候就坐過了,他還有些記憶印象,五歲之前,每日跟著父親上早朝,坐在父親的大腿上聽眾臣啟奏論政。 聽父親說,母親高齡生產(chǎn)傷了身子,需好好靜養(yǎng),無法親自照料他,夫妻老來得子,喜獲麟兒,愛極他這個么子,想仿照民間百姓親自哺育,不交給奶娘嬤嬤照顧,于是父親抱著他上朝。 先皇當(dāng)時年富力強,一邊奶孩子、一邊處理朝政,竟游刃有馀,甚至當(dāng)著眾臣幫他換尿布,就在至高無上的龍座上。 先皇還是個愛炫耀兒子的父親,他一啼哭,就會抱著他走下龍階,在諸臣中走來走去的哄他,讓臣子們抱抱他,三公、左右丞、王太傅、護國大將軍等位極一品的大臣都曾抱過他,甚至尿了御史大夫一身。 他們起初莫不誠惶誠恐,怕摔了尊貴龍子,可被迫多抱幾次后,抱出了樂趣,反而爭先恐后的搶著抱他哄他,比賽誰哄得快、哄得好。 宋瑯是個漂亮嬰孩,咯咯笑起來聲若天籟,笑容可愛到能把最鐵石心腸的人融化。 朝堂一群老大人每日都期待著上朝哄孩子,逗他笑,平時唇槍舌戰(zhàn),爭得面紅耳赤大打出手,因為一個幼兒而不再劍拔弩張,怕嚇著了孩子,大家和聲和氣的,竟難得文武和諧,上下一片融融。 直到宋瑯滿五歲必須去上宮學(xué),接受正規(guī)皇子教育,他第一天沒跟著皇帝去早朝時,眾臣掩不住失落之色,議起政來沒精打采,少了小殿下的淘氣稚聲,大殿竟顯得清冷起來,明明人挨著人站,卻錯覺太過寬敞。 宋瑯不僅受父母寵愛,滿朝下上都慣著他,小時候滿皇宮亂竄,頗為頑劣,偷拔左丞相引以為豪的鬍子,把右丞相的褲子剪了個大破洞,央大將軍駝他爬樹抓蟬掏鳥窩、把王太傅畫了個貓花臉等等,頑劣事跡數(shù)不勝數(shù),差不多把滿朝臣工禍害了個遍。 王太傅因此常揪著他揍,先皇從不喝阻王太傅揍他,倒還常幫忙按著他哩。 這些老大人一日一日看著宋瑯長大,看著他包裹在襁褓中、在勤政殿中滿地亂爬、抓著威武大將軍的配劍站起來學(xué)走路、模仿眾臣奶聲奶氣的喊萬歲萬歲萬萬歲,再學(xué)著皇帝喊眾卿平身…… 或許,當(dāng)他一生下來,上天就注定讓他坐在這張九龍盤據(jù)的椅子上。 撇去權(quán)力糾葛,不談利益衝突,眾臣是極喜愛這個如同兒孫的孩子。 此時此刻,他重新坐上這張大椅子。 九龍座又冷又硬,他一人獨自高坐,每個人都離他那么遠,連賀容玖都站在他生出十條手臂也搆不著的地方,竟覺得此時此刻,是他這輩子中最委屈的時候。 瞬間,他驀然生起些許茫然,不知前程該看向何方,直覺望向賀容玖,帶著一絲無助和求救。 賀容玖抬到頭來,眼神堅定不移的仰視他。 再一個瞬間,他的心,就安定下來了。 朕即天下。 天下即朕。 宋瑯不疾不徐的訓(xùn)示道:「朕蒙先帝垂愛,今日登極,承繼大統(tǒng),上表于天道,下詔于萬民,祈愿兢業(yè)勤政,克紹前烈,以賢能治國,以仁德愛民,望諸卿同心輔佐,恪盡職守,視民如子,與朕造福天下,不負先皇託付。」 眾臣同聲應(yīng)和:「臣等遵旨。」 登基大典過程冗長,氣氛莊嚴隆重,登極儀式直午時圓滿完成,宋瑯始而成為大紹王朝第二十三世皇帝。 天昇九曜,耀我大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