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湛湛
既是藝術論壇,也是一場大型的藝術展覽會。因主辦方邀請了不少人,名聲浩大,門口蹲駐了不少媒體記者,但沒有邀請函,進不了內場。 下午兩點多鐘,溫尋坐車到達一棟聳入云端的圓頂建筑,將手中的邀請函遞交給門口一名侍者。 對方打開看了一眼,確認信息無誤后,便將人迎進去。 一樓是展廳,空間寬闊,區域劃分清晰,左側主要是本國不同時期的字畫、青花瓷瓶等等,右側則是近現代中西方國家的壁畫、油畫、雕塑之類的藝術品。 燈光從穹頂上打下來,透明色的玻璃折射出瑩瑩光澤,充滿了時代科技感。 聽說,這些展品都是從不同的私人收藏家那里收購而來,還有幾樣是幾位做公益的慈善家自愿捐出。 周圍人影攢動,觀展的觀展,社交的社交,她卻沒什么心思,一個人往右側展廳里去。 漫無目的地看了看,墻上一幅海上城市風景油畫吸引了她的目光,畫面色彩灰蒙,結構宏大,遙遠海岸的一頭,是聳入云天的高樓大廈,烏云壓城,飛鳥成群。 一頭是狂風暴雨的海浪,帆船被掀翻,狂濤洶涌,迷霧環繞,營造出一種風雨欲摧的緊迫氛圍。 這幅畫的冷暖色調對比極為強烈,整體細節的刻畫也非常到位。 她垂下眸,視線落向左邊另一幅畫上,這幅結構較簡單,色彩單調的黑白線條畫,凌亂錯雜的著墨勾勒出一扇門的輪廓,門半開著,透露出微弱的白光。 兩副畫,風格獨特,都有很明顯的個人特點,落筆著墨間,透著一股沉重的歷史感。 不知是多少年前畫的,中間經歷了多少曲折,才得以重現人世。 她低頭去看右下角名片上的時間和落款——十年前。 當她視線落向作者信息時,神情凝滯了片刻。 正出神中,忽然聽見有人在叫她,她回頭看去,驀地看見一眼熟的人。 眼前男人大概五十多歲,穿著一身新中式斜襟長衫,面容平和儒雅,頗有幾分文人風骨的氣質。 溫尋渾身一顫,精神陡然清醒了幾分,眼前之人和她專業課的老師周鴻鵠是師兄弟的關系,姓顧。 去年因為身體原因從學校離職,現在在南城美術館里做特別顧問,再過兩三年便打算退休。 之前在學校見過,對方也對她有印象,但不知道她今天也來了。 見到她時,顯然有幾分意外。 “你怎么會在這里?” 溫尋跟他說了其中緣由。 顧姓教授尤為驚訝,“病了?什么時候病的?現在怎么樣了?改天我找個時間去看看他。” 她搖了搖頭,說不嚴重。 對方松了口氣,又看向她身后的兩幅油畫,問道:“你喜歡他的畫?” 溫尋順著他目光看了眼,“嗯……就是有幾分興趣,談不上喜歡。” 這位顧教授點了點頭,給她簡單介紹了下畫家的來歷。 聽說身世還挺坎坷的,這人藝術天賦很高,年紀輕輕考進了清華美院美術系,后來還拿到了出國進修名額,作品也曾在多個大賽中獲得過獎項,本是大好前程,卻遭到家道中落,欠下巨額債款,生活事業一落千丈,這樣的變故對于任何人來說無疑是個重大打擊,精神受創,為了養家糊口,不得已變賣家產,勉強維持生活下去。 年少不得志,滿腔熱血,無處釋放,致使郁郁寡歡。 至于這人最后的結局,無人知曉,據說是離開了南城,或是因終日郁郁寡歡,得了病已離開人世。 …… 很多事情只有當事人才知道前因后果,大多數時候都是從他人口中聽說,這就容易導致信息差,有些人不明真相,憑靠一點所知內容便加以想象和加工,變成了他們主觀臆斷的樣子,最后的結果就是以訛傳訛。 后來這位顧教授讓溫尋跟他一起,可以給她介紹一些今日來的畫家和藏家。 溫尋第一次參加這種商業性質的學術論壇會,心情不免有些忐忑和拘束,怕行差踏錯間給周鴻鵠丟人,便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謹慎之中夾雜著幾分鎮定自若。 她在觥籌交錯的浮華之中看見前方的江延笙。 他身旁還站著個約莫四十歲的中年男人,不知在交談些什么,氣氛還不錯。 不等她反應,她身旁的顧姓教授已朝兩人走去。 再眨眼時,只見顧教授和江延笙握手寒暄。 “江先生。” “顧教授。” 男人手持香檳,面容英俊,薄唇勾著淡笑,謙和自如。 舉手投足之間,透著與生俱來的沉斂和倨傲。 兩人不知說了什么,之后溫尋就見對方往她這邊方向瞥了一眼,旋即不留痕跡地移開了視線。 江延笙這幾天過得很忙碌,既要忙著公司的事情,又要應付老爺子給他介紹的幾個相親對象…… 她聽說,老爺子給他介紹的女方家世挺不錯,相貌品行俱佳,他也去見了,至于后續如何,她不知道。 顧教授朝不遠處的溫尋招手,示意她過去,接著給兩人介紹溫尋——這是他師兄周鴻鵠的學生。 江延笙喝了一口手中的酒,視線淡淡掃向她,目光灼灼,暗流涌動。 溫尋只覺頭皮發麻,強裝淡定。 她跟江延笙,是稍有破綻,讓人知道就會掀起腥風血雨的關系。 嬌俏的小臉上保持著微笑,指甲卻扣著掌心,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可天不遂人愿,江延笙旁邊的中年男人驀地出聲,朝她微微頷首,“溫小姐,又見面了。” 他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從她的五官一一滑過鎖骨,胸口……意味深長。 溫尋在這兩道視線的夾擊下越發覺得喘不過氣來,但又不能不回應:“方先生,您好……” 她至今還不知曉這人的真正身份,但看對方已至中年,閱歷和城府擺在那兒,給人一種心理上的壓迫感,心想絕不會比在場這些人簡單到哪兒去。 上次方鳴川無端端請她“喝茶”,她就覺得有異常,試問,一個已婚男人無緣無故單獨請一名年輕女性喝茶,正常么?但他未表明目的,她不好論斷。 何況,他言語雖然和善,眼神可不干凈。 …… 三點鐘,論壇會在酒店二樓的大會議廳舉行。 溫尋在座位席的第三排的第四個位置坐下,熒幕上正播放著一則宣傳短片。 屏幕暗下來,周遭一片安靜,十五分鐘后,燈光緩緩亮起,溫尋在短片結束語那里看到了“主辦方:臨恒控股集團”幾個字。 如她所料,臨恒是這次藝術論壇舉辦的主辦方。 主持人在臺上致辭,介紹下一位發言者,大廳里響起陣陣清脆的掌聲,身長玉立的男人在眾人注視下走上臺,進行演講。 大廳頂燈一點點暗下去,他站在聚光燈下,接受萬眾矚目。 江延笙抬眼,眸子掃過觀眾席,他一眼就在人群中辨出了那道身影。 目光只在某處停留了兩秒,就移開了眼,倒也沒人發現這短暫的異常。 他看著手中的演講稿,緩緩開口,嗓音低沉,如同凜冽的風穿過黑沙覆蓋的藍白冰層,淡涼又荒蕪。 能容納兩三百人的酒店大廳里,男人低沉的聲線在空氣中緩緩流淌。 隔著一段距離和人海,溫尋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向臺上,無聲地打量著。 剛才她沒敢多看,這會兒燈光暗下來了,注意力才集中在男人身上。 江延笙一身黑金色暗紋西裝,背部挺闊,筆挺修長,西裝里面是黑色襯衫與馬甲,復古領帶夾穩穩固定著領結。 臉龐輪廓比前幾天瘦削了一些,顯得清晰而立體,眉骨深邃,氣質也比之前還要疏離和森冷幾分。 鼻梁上還架著一副輕質地的金絲邊眼鏡。 整個人,真就是衣冠楚楚的矜貴公子模樣。 溫尋右手支著下巴,腦海中漸漸勾勒出一年多前遇見江延笙那時候的模樣—— 恣意,囂張,整個人又冷又傲。 和如今相比,已經收斂了不少。 她想起剛才跟人聊天,無意中聽到的各種有關于他的言論和評價。 什么南城商界新貴,什么新晉男神,各種各樣的稱號。 說起來還挺搞笑,人們總是會在僅僅見過一個人浮于表面的東西之后,便輕而易舉給人下定論、貼標簽。 外界有關江延笙的謠言數之不盡,比如有猜疑他的身份,他的過去,比如他進公司不到兩年,就從副總經理坐到了執行總裁的位置。 有人感嘆他運氣太好,事業線太順,不用怎么“努力”就能成為最大贏家。 至于上位的過程和其中的曲折,沒有人會去在意。 溫尋身旁坐著那位顧教授,后者眼里毫不掩飾對臺上那位的欣賞和好奇,問她:“你可認識這位江總?” 溫尋往臺上瞟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低聲回:“不認識但是聽說過。” “哦……這樣啊,我聽說這位江總經歷還挺豐富的,從小在外面長大,還在意大利留學讀書過,前幾年才回國是么……” 對方對他似乎挺有興趣,不厭其煩地跟她聊了幾句后轉移話題。 后面還有晚宴,溫尋沒多大的興趣,也不想繼續在這兒待著,她沒忘記今天是中秋節,要回去陪老爺子一塊吃晚飯。 結束后,溫尋跟那位顧教授告別,獨自走出酒店旋轉門。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細雨無聲,風夾著雨絲從四面八方鉆進人體皮膚毛孔里,涼意湛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