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亂戰(zhàn)一場?大夢歸
人都困在了屋里,地震發(fā)生時,大概沒人能恢復(fù)行動力。唯一的例外是老蠱物,但踏溪把頭轉(zhuǎn)向原本的山崖,只看到半塊斜下來的山頭。 似是感受到踏溪的目光,那“小妞”仍說出了她生命中最后的話語:“我爹……也不在了吧……山洞大概也完了……真對不起你啊……” 無力搬開巨石,踏溪只能又用挖開的泥土將她遺體再次掩埋;不知道她的名字,踏溪連一個墓碑的標(biāo)志也無法立起。 整個仡佬納煙消云散。 那些典籍也永遠(yuǎn)埋在山中。 蠱神之爭就這樣結(jié)束了。 而自己,作為唯一幻蠱的傳人,在不久后也會跟隨他們而去。 并非自己所愿,但那能拯救自己的古老典籍,已經(jīng)隨著老蠱物一起深埋地下,經(jīng)過這天崩地裂般的變故,想找到它們并非易事,更何況威力雖不如第一次強大卻并不弱小的余震接連不斷地發(fā)生,短短一天之內(nèi)就又來了近百次,原本凌亂不堪的場面早變得更加混亂,讓找到那典籍的希望變成更加渺茫。 算了,終歸是要死的。死在自己失控的蠱神之下,倒還干凈些。至少,沒有留下仇恨。 對于這場浩劫的破壞力,大正王朝感受得倒是不多,受災(zāi)嚴(yán)重的地方也只限于邵陵,其他地方雖然能感受到震動,但也僅僅是感受到而已。 邵陵是最接近百納的地方,一夜之間,原本莊嚴(yán)的城市毀滅近半,不過因為主要是房屋倒塌,百姓受傷的就不少,死亡的卻不多。 作為邵陵實際的統(tǒng)治者,談眠花正焦頭爛額。城里一下多了不少殘破的家庭,實在是很大的負(fù)擔(dān)。他一早就派人向朝廷上表,請求援助,又派人到松、明兩州買糧買物,好安頓百姓。自家雖然沒出什么事,卻也力量薄弱,空閑的人手都被派到城里,幫忙收拾殘局。 “唷,看不出,談家還是蠻會收買人心的嘛。” 猛然轉(zhuǎn)身,談眠花看到了正在說風(fēng)涼話的家伙。 他們是四個人,站在最前面說話的,是一個瘦弱的家伙,手里還攥著一卷書。后面幾個就不同了,其中一個黑衣人,身材勻稱,似是蘊含著極強的爆發(fā)力,更拎了一把雪亮的長刀,神色冰冷,另兩個一人挎劍,一人背短戟,手里卻拖著兩個生死不知的人。 看談眠花轉(zhuǎn)過身來,為首的人只擺擺手,后面人就把那兩人扔死狗一樣丟了過去。 談猛獸,談望松。 “上次就想宰了他們,沒得手,今次終于成功了。喂,談什么花,你也不是個笨人,是準(zhǔn)備自己了斷,還是讓俺們送你一程?” 面對明顯是挑釁的言語,談眠花倒是很鎮(zhèn)定,也許這早在預(yù)料之中,或者,“預(yù)言”之中。 “四位大人,可否遲緩幾天?我談家的命運已然如此,但城中的百姓還在受苦,讓我在最后盡到自己的一份責(zé)任,可以嗎?” “嘿,看不出你倒好心腸。不過,你也是個聰明人,還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時機嗎?放心吧,我們也不會為難百姓的。只可惜你是談家的人了。老大,動手!” 盡管早就猜出了這四人的身份,但真正交手,談眠花才發(fā)現(xiàn)這幾個人的強大。單單是跟自己對戰(zhàn)的這個刀客,也擁有著八級初階的力量,而自己,雖然被稱作近年來最有希望練成生死限的家主,卻仍然太年輕,力量仍然停留在七級頂峰的地方。 (唉唉,縱然不想面對,但今天,似乎就是我們談家消散的一天啊……) 生老病死,世間輪回。 再璀璨的霸業(yè),也禁不起時光的風(fēng)吹雨打,再可愛的美人,也敗給歲月的滄桑變遷,傳承千年的門第,一樣會變得門可羅雀蛛網(wǎng)遍。 生又如何? 如春花含苞待放,如蜻蜓靜立荷尖,如海邊初升明月,如嬰兒一聲哭啼。 死又如何? 不過霸王江邊死,不過老僧樹間眠,不過秋葉隨風(fēng)落,不過飄雪化指尖。 易老的馮唐,難封的飛將,白發(fā)將軍尚能飯,碰心西子總可憐…… 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人間,如夢。 那位拿著書卷的窮酸看著面前的背影,一陣?yán)浜怪泵啊?/br> 那位看上去沒什么實力的談家家主,竟然忽然爆發(fā)了誰也不明白的力量。雖然他本人看上去神情迷茫,身手也似乎遲鈍下來,但只是一撥一按,己方的進(jìn)攻就全被瓦解,本來行云流水般的動作也變得別扭起來——就好像“病”了一樣。看出情勢不妙,一持劍,一握戟,己方又增添了戰(zhàn)力,但毫不見成果。在那談家家主的周圍,似乎有著看不到的力量,使得他的敵人行動遲緩、出錯。 唯一的慰藉就是,談家家主用的東西,似乎并不是沒有代價。原本一個俊秀的年輕人,以看得見的速度衰老下去,頭發(fā)變白,皮膚變皺,到最后,他的身體竟化作碎片,片片飄散,先是腳,再是手,都化作小而干燥的碎片,又變得更碎更小,其白如雪,其脆如紙,毛發(fā)、皮膚、骨骼、血液……全都如此。到最后,談眠花終于消散不見,微風(fēng)吹過,場中新來了一個人,而這陣風(fēng)又將談眠花最后的碎片吹歸虛無。 “嘿,這就是人間如夢的力量么?最后竟能達(dá)到‘兵解’的效果,又或者這是能夠達(dá)到神域的力量了?這果然是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人間的東西啊。”發(fā)著勝者的贊賞,新來的這個人又轉(zhuǎn)向了另外的方向,“那邊站著的青棍的小子,你又是來做什么的?” “收尸。可不可以?” 臘桃寨里,鬼紅蛛和古平正來往奔走。 這是花納族最后的根據(jù)地狗拜巖前,也是這次災(zāi)難最嚴(yán)重的地方。 居于山上,室以石建,大震來時根本無處可躲,轉(zhuǎn)瞬逝者不知凡幾。兵臨城下,缺吃少穿,更如同雪上加霜。等大震過后的清晨,鬼紅蛛和古平稍稍整頓了己方之后,只聽得對面哭聲震天,其悲切能使石人流淚,鐵人痛心。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大家同為百納一族。眼前明明是一個將花納一鼓消滅的好機會,鬼納的各人們卻誰也動不了手。那鬼納的同盟,花兼疾一伙人,更是眼看著要沖進(jìn)去救災(zāi)的樣子。古平看了鬼紅蛛一眼,終是擺了擺手,讓花兼疾等人自由行事。 花兼疾等人歡呼一聲,立刻上前,對面的人也不阻攔。鬼紅蛛看了古平幾眼,似是下了什么決心,也跟著花兼疾沖了進(jìn)去。 (嘿,仍保有善良之心的紅蛛啊……) 不放心鬼紅蛛,古平也跟著過去幫忙,于是也一起見識了悲慘又感人的一幕幕。 ……萬斤巨石下,柔弱的母親用脊梁為嬰兒撐出一方生的天地。 ……深埋的廢墟里,兒童唱著歌互相鼓勵。 ……堅持到重見天日,卻在那之后只留下幾句話就逝去。 ……眼看著自己的房屋就在面前,卻因為有更需要救助的地方硬起心腸離開。 ……失去孩子的母親哺育失去雙親的嬰兒,新婚永別的青年安慰孤苦伶仃的老人。 ………… 因著鬼紅蛛的表率和古平的默許,鬼納一方也撤開了臘桃寨的封鎖,四周花納族的人們絡(luò)繹到來,帶來更多受災(zāi)的消息,更多的痛哭,更多的團(tuán)結(jié)。 紅蛛、古平不止一次和花家弟兄碰面,卻又都沉默無言。 安慰嗎?責(zé)罵嗎?還是轉(zhuǎn)身去救人吧。 這種時刻,一切語言都蒼白無力。 余震不斷,陰雨連綿。 狗拜巖的戰(zhàn)事暫停,因為一封信的到來,起了變化。 那是鬼踏江給古平和鬼紅蛛的命令。 看完書信,兩人相對苦笑,擺擺手,把命令傳達(dá)下去,在手下遲疑、不解的眼神中,退出了狗拜巖。一頭霧水的族兵們隨即排成了陣勢,糊里糊涂卻心急如火的花兼疾跑過來追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干嘛要撤出來。 狗拜巖中的花納人也嗅出了不對的味道,更因為這幾天的幫手退出,連救人的工作也慢了不少。 在雙方的注視下,步履蹣跚的花象元,由同樣步履維艱的花象戎?jǐn)v扶出來,只他們兩人。 “紅蛛姑娘,古平老弟,剛才……是有什么命令到了吧?” 鬼紅蛛咬著嘴唇,沉默著點了點頭。 “那,我也就不說廢話了,我,花象元,以花納族主之身份,在此說明,花納族降伏于鬼納,如何?” “啊?”鬼紅蛛吃了一驚,手足無措。古平卻皺了皺眉,邁步上前,張口欲言。 花象元及時攔住了他,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作為交換,我和舍弟立刻自盡于此,族長之位傳于花兼疾。這又如何?” 近鄉(xiāng)情怯,踏溪一路趕來,晝夜不停,然而等坪隴就在眼前,他卻止住了腳步。 如果不是正是入夜,他便只有硬著頭皮迎著路上來往的父老進(jìn)寨。而現(xiàn)在,他卻有了不小的猶豫。 百納一場大震,狗拜巖受災(zāi)最重,靠近邵陵的坪隴輕些。也因此,兩族的實力差距更大,花象元兄弟陣前自刎,花兼疾接任統(tǒng)合殘部,降伏于鬼納。兩族之爭,就這樣畫上了終點。 兄弟們?nèi)〉昧诉@樣的戰(zhàn)果,自己卻躲在遠(yuǎn)方什么沒做,鬼踏溪心中實在有著掩不住的失落。也因此,他風(fēng)雨兼程,刻意避開普通納民的慶典,但眼前就是坪隴,燈火通明,鼓樂聲響,自己還有什么躲避的地方嗎? 出于某個原因,踏溪偷偷溜進(jìn)納寨,來到議榔前,也是慶典最熱鬧的地方。姑娘小伙兒都身著盛裝,圍著廣場中的篝火起舞,周圍一圈矮桌,布滿了酒rou吃喝,開顏歡笑的眾人高談闊論,有的甚至在唱著歌。對面正中的位子,是大哥踏江的,踏江旁邊是眉開眼笑的老頭子鬼風(fēng)行。他們兩人的面前,牽著手的一對是……紅蛛和古平?! 場中跳的是竹竿舞,場外吹的是金蘆笙,男女唱的是《追花歌》,鬼風(fēng)行面前擺的是和氣水! 這……這是一場婚禮啊!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熱鬧的氣氛忽然冷下來,正要蹲下身背起鬼紅蛛的古平也發(fā)覺了周圍的不對,順著眾人的眼光望去,看到了從陰影中走來的那人。 原本蹦跳的年輕人也站住了,銀保從人群中走出,臉上還帶著僵住的笑,還沒說出一句話,就被撥到一邊,玉草繞過火堆,想要拉住那人的臂彎,也被推到一旁。那人一步步走來,場中靜寂一片,忽然“咕咚”一聲,是旁邊有人倒在地上。 沒人想到這人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古平收起了溫柔的神色,面色平靜;鬼風(fēng)行一臉的尷尬,兩眼躲著并沒有看自己的鬼踏溪;鬼紅蛛眉毛有些發(fā)顫,卻用手擋住了古平,準(zhǔn)備邁步上前。最后還是鬼踏江眉頭皺皺,站了出來。 “二弟……” 踏溪一直直勾勾地盯著要成親的兩人,臉上肌rou顫動,火光映照下,有若鬼神,卻并未發(fā)出什么話語。踏江的開口似乎刺激了他,一陣低沉壓抑的聲音從他喉中傳出:“她……是我的阿加!” 要繼續(xù)往前走,卻似乎被什么擋住了,鬼踏溪扭動他如同銹住了一般的脖子,茫然的目光看到了一只抓住自己肩膀的手,并不想理,發(fā)力想掙開,卻忽然感到肩膀一痛。似是被這痛楚刺激到,踏溪的眼中出現(xiàn)了一絲清明,沿著那手看上去,看到了手的主人,自己的大哥鬼踏江,看到了他臉上的吃驚和怒意。 “大……大哥……” “別搗亂,跟我走!” 熱鬧的婚禮被踏溪一攪,大家再沒了興致,雖然踏溪被族長強行拖走,卻免不了淡淡收場。 第二天,議榔中的氣氛,就更是怪異。似是昨夜的事仍籠罩在各人心頭,除了踏江大族主,每個人的說話都大異往日。鬼風(fēng)行只顧訕笑,且心不在焉,隨便誰說一句話,都能嚇到他的樣子。古平閉口不言,眼光只盯著自己面前的桌子。鬼紅蛛倒還正常,只不過總會把眼神投向躲在角落里的踏溪。而鬼踏溪,以往嘰喳亂講不停的鬼踏溪,靠著墻,仰頭看屋頂,一動不動。 看到這種情形,連鬼踏江也禁不住暗中苦笑,卻仍要把局勢講明白。前幾天就得到情報,說是古納在兩族交界的杜羅寨糾集了重兵,虎視眈眈,因為正巧和婚期相近,所以拖著還沒處理。現(xiàn)在連踏溪也回來了,人手足夠,還是先下手為強的好。 “我去吧。”首先應(yīng)聲的,居然是一點也不像認(rèn)真聽了的鬼踏溪。即使說話的時候,他的頭仍抬起,聲音也平淡如死水。 “踏溪……”出聲阻攔的,是眼神復(fù)雜的鬼紅蛛,話語里帶著一絲關(guān)心。 然而截斷她的,是踏溪冷漠的眼神:“某些人已經(jīng)奮戰(zhàn)半年啦,總得讓我這沒用的人出點力吧?放心,大家繼續(xù)自己的事兒,我一個人去就好。” 連鬼踏江也覺得不妥,可他也才說出半句“踏溪……”便被止住。 (大哥,我昨晚好像已經(jīng)跟你說了吧……) “古平,你和石龍、銀保、小銀、石伢、添牙,跟踏溪一起去吧。二弟,不要意氣用事,你一個人去,大家怎么放心?” “放心?現(xiàn)在才不放心么?哈哈,哈哈!” 鬼踏溪狀態(tài)若狂,起身不顧而去。 鬼紅蛛立刻追了出去:“踏溪,你等等,踏溪……” 無法面對鬼紅蛛,踏溪在外面躲了許久,卻又被古平帶著人像狗皮膏藥一樣貼著不放,就算擺再臭的臉子也一樣,何況除了古平,其他幾個都是自己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總不能老是給人臉色看。直到夜幕再次降臨,鬼踏溪才又找到機會,擺脫了這些人。 (娘的,憋死了,憋死了!) 重生回鄉(xiāng)本來是很好的事情,卻碰見自己一直認(rèn)為的“阿加”嫁給別人。直到那一刻,鬼踏溪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阿加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可為什么自己一直都不敢正面對待呢,也許是因為心底深埋的自卑,也許是因為性格早成的猶豫,也許是被撥弄得一團(tuán)糟的命運的借口?算了吧,本來也不是自己的,回來的路上,自己也還想著不要拖累別人了,見一面,打一架,然后找個沒人的地方,讓蠱神吞掉自己得了,可是那失掉的一幕真切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仍然不知所措。而之后,父老鄉(xiāng)親的尷尬、愧疚、疼愛、惋惜……如同沉重的空氣,讓自己無法呼吸,兄長諄諄的教導(dǎo),也無法灌進(jìn)自己耳朵里。古納?好吧,讓他們?nèi)ニ腊桑『孟褡约含F(xiàn)在,也只有這一點點價值了。古平這個討厭的家伙,已經(jīng)是紅蛛的丈夫了,不能動他,就讓他的親族遭殃吧。 除了精神上,鬼踏溪感到憋悶還因為全身的蠱力已經(jīng)脹到了極點。婚禮當(dāng)夜因為控制不住,還誤傷了人,要不是鬼踏江出手鎮(zhèn)壓,坪隴恐怕已成鬼域。而現(xiàn)在,就把殺戮死亡的世界,帶給那些冥頑不靈的老古董吧。 (第一封印,開!召喚能力,啟動!) (第二封印,開!賜靈能力,啟動!) (第三封印,開!自化能力,啟動!) 桀桀怪笑瞬間傳遍四野,驚起夜鳥無數(shù)。 “踏溪哥不會出事吧?” “不想看到他出事就快走!” 踏溪所過之處,草枯樹死,蟲鳥絕跡,仿若死域,卻也是踏溪去向的最佳指示。循跡而來的,是古平一行六人。雖然被踏溪擺脫,但古平也并非弱者,向踏江稟報之后,大家立刻猜到了踏溪的目的就是杜羅寨。而那里,根據(jù)最新情報,駐守著古力和從花納族逃過去的鬼夜星。踏江忙令他們出發(fā),以免踏溪遭受意外。方向既明,更在出發(fā)后不久碰到如此明顯的痕跡,眾人的心里卻更加沉重。 (這是什么力量啊?好暴戾,好煞氣……) 與鬼踏江頗多交流的古平心中,卻另有想法。 (這……就是大族長提到的蠱嗎?看來踏溪大人在仡佬納把封印解開了啊。不過從這個爆發(fā)來看,控制力不足,應(yīng)該是以前就警告過的蠱神失控。也難怪大族長有意無意撮合我和紅蛛……這蠱神失控還真是不可收拾,是昨晚的刺激太大了嗎?你可別死啊,因為……紅蛛不想看到你死,所以你他媽的要給我活下去呀!) 活下去,還是活不下去。 這不是一個問題。 至少對于杜羅寨的人們來說,不是。 從夜影里有一個怪物浮現(xiàn)了身形的時候開始,死,就是他們唯一的命運。 兩個衛(wèi)兵正在寨門前巡邏,其中一個眼角掃過,似是看到什么東西,就叫住另一個,要指給他看,抬起手來,卻只看到自己森森的白骨,一聲驚叫,又看到扭過頭來的伙伴,那臉上長出的無數(shù)蛆蟲,卻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一道金色錦蟒已經(jīng)纏斷了他的脖子,隨即一把巨大螳刀飛過,斬掉了他的腦袋,尸體轟然倒地,一只怪物口中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仿佛在仰天大笑。 收到警報的人們還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聚集在一起,揮舞著刀槍,亂作一團(tuán)。但不久,就有眼尖的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只一聲驚恐的“寨墻上”,大家齊刷刷地望去,便看到一只怪物拖著兩具尸首,在高處挺立。 月光如水,照得分明。 那怪物最明顯的就是兩只胳膊,或者那已經(jīng)不能叫胳膊,左邊是一條五六尺長的金蟒,張口欲噬,尖利的牙齒上閃耀著藍(lán)色的光芒,右邊是一把螳刀,折起來也有四五尺,開合之間,咔咔作響。除此之外,軀干干枯,頭顱不小,而且如同飛蟲一般,眼睛鼓成泡狀,更有十幾對越來越小的,排成一排,勾向腦后,詭異非常,嘴里也伸出兩只鉗齒,似還滴著黏液。 (這……這是什么呀……) 一身舊傷,強撐出陣的鬼夜星心中一陣蒼涼。遠(yuǎn)遠(yuǎn)地,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也知道這怪物眼中并非眼珠,但鬼夜星竟生出一股對視的感覺,更覺得對方似乎有了興奮和刺激的情緒。 下一刻,那怪物呼嘯而下,在人群中卷起血雨腥風(fēng)。任何人,哪怕是被輕輕咬到或者割傷,不是立刻倒地死去,就是變得發(fā)狂,轉(zhuǎn)過身對自己人亂砍亂打。試問這樣的對手,又能怎樣抵御了? 鬼夜星拼命匯集力量,想發(fā)出巫術(shù),卻根本跟不上怪物的速度。咒語還沒念完,那怪物已經(jīng)沖到面前,金蟒暴漲,將鬼夜星雙手縛住,蛇首更高高昂起,大大張開。 (……殺……殺光……) 那金蟒一口咬下,鬼夜星整個頭都被啃掉,但他似乎在心里聽到有斷斷續(xù)續(xù)的話,生死之際,心靈通透。 (嘿……是你啊……死在你手里……很好……) 沖出門稍晚,古力一眼看到,便是滿地殘缺不全的尸體,和蛇臂間仍纏繞著鬼夜星尸體的怪物。 而同時,對方也看到了他。奇怪的是,剛才一直只知殺戮的怪物,現(xiàn)在竟有了奇怪的變化,仿佛是……怒意? 將金蟒縮回,將螳刀張開,微微弓下的身體,都表示這怪物對古力特殊的待遇。 古力并不怠慢,可他的孟惑召喚還未完成,對方已經(jīng)沖到面前。金蟒一纏一咬一揮,古力便全身麻痹,飛轉(zhuǎn)上天,未曾落地,那怪物已經(jīng)拖著螳刀掠過,螳刀上倒勾的鋸齒淺淺劃過古力的肌膚,頓時血珠飛濺。怪物一蹬對面的墻壁,電射而回,再蹬對面的樹枝,再蹬,又蹬……如同飛蛾,在古力身旁掠過無數(shù)次,每一次也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數(shù)不清的細(xì)痕組成的刀傷,并把他掃上天空。 等怪物玩兒夠,古力方如同一袋面粉般“噗”地落在地上,血rou模糊,也不知里面骨骼碎成了幾十幾百段。 (很鮮美的血rou……) (很悅耳的哭號……) (殺……殺光……) (殺……) 我在做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誰? 我好像失去了一切,愛我的人,我愛的人。 等等,愛是什么? 恨又是什么? 殺死m(xù)ama的人……該死,可恨! mama? 一張一張臉幻滅飛舞,一個比一個可恨。 戴面具的,殺!畫油彩的,殺! 殺殺殺! 臉上帶刀疤的可恨老頭,殺! 唔……這是……這張臉,這張喋喋不休的臉…… 古納、花納、鬼納……叛徒、老爹……大哥……煩死了,滾開!滾開!不要再對我說話了!對個屁,錯個屁,老子殺了你,殺了你!殺掉你,看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殺殺殺殺殺! 哈哈!哈哈哈!這下沒人煩我了吧! 這下……沒人煩我了吧…… 嗚嗚嗚嗚…… ………… 誰?誰來了? 殺! 二哥?誰是二哥? (二哥?!) 鬼踏溪吃驚地看著自己的手。 手在銀保的頭蓋骨里,一爪抓透。 再驚慌地四處看看,看到其他五張熟悉的臉,有的死了,有的還活著。死了的,是自己幾位兄弟;活著的,是自己很討厭的古平。 古平同樣吃驚地看著面前的怪物。 星夜兼程而來,卻看到一個已經(jīng)死透的杜羅寨,看到蹲在寨門上號哭的怪物。只一個不小心,就驚動了對方,就見它如箭一般射來,左肢是金蟒的模樣,一口一個,自己人不堪一擊。最后是銀保擋住,和他臨死前的叫聲救了自己一命。 似是神智漸漸清醒,怪物的蟒手和螳刀逐漸褪去,面目也清楚起來,那是鬼踏溪沒錯。可他何時有了這樣的力量?這力量……從自己以前的體悟來看,大概已經(jīng)突破到八級了吧? 只是,他這樣清醒的情形,可以維持多久? 這擔(dān)心并未多久就中斷了,因為鬼踏溪的背后忽然出現(xiàn)了一團(tuán)黑氣。鬼踏溪迅速轉(zhuǎn)身過來,正看到有人從黑氣中凝聚出來。 皂巾牛角,烏衣藍(lán)裙,絡(luò)腮胡子,忠厚的面龐,是鬼踏江,是他為了自己這血脈僅存的二弟,親身犯險而來。 不等踏溪反應(yīng)過來,踏江已經(jīng)抓住了他的雙臂 “……三納九黎,同喚赤尤。吳鳳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半空中紅云翻動,連月亮也遮住,一道綠芒,籠罩了踏江背后濃重的黑氣,從中又凝結(jié)出一個人形,比踏江高大數(shù)倍。他全身赤裸,僅在腰間纏了一塊獸皮,顯得肌rou糾結(jié),威猛無儔,臉上一塊巨大的青銅面具,獠牙突出,眼中綠芒森森,單手拎了把門扇大的斧頭,寒氣逼人。 納族至高的戰(zhàn)神,赤尤,應(yīng)召現(xiàn)世。 說也奇怪,赤尤一出現(xiàn),鬼踏溪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原本平靜的身體拼命扭動,想掙脫踏江的掌握,但鬼踏溪卻知道并不是自己想動,是“身體”在自己掙扎。 可是不等他掙扎出去,赤尤已經(jīng)俯下身來,用那巨大的頭顱在鬼踏溪天靈上一碰。說也奇怪,那么大的身軀,竟然又化作黑氣,長鯨吸水般鉆了進(jìn)去,消失不見。 鬼踏江這才松了一口氣:“成了。”額上已然冷汗涔涔。 識海深處,一團(tuán)金色云氣鼓蕩不定,依稀是個人形。 它面前,一股黑氣正在凝聚,不一會兒,化作赤尤的樣子。 (嘿,果然是你們兩個搞鬼。不過混得也真慘吶,都糾纏到一起了。分!) 赤尤將手一指,金色云氣中分出一團(tuán)色彩變化的煙霞,變得凝練了不少,依稀可以看出是鬼踏溪的樣子,只不過身體是金色。赤尤看看,搖搖頭,又將手一指,卻是將一團(tuán)金光分了出來,只剩下普普通通的踏溪,兩眼緊閉,倒在一旁。 (唷,我就說是赤老大來了。怎么樣,要不是你扯我后腿,我早跑掉了。) (呸呸,要不是你纏著老子,又怎么會被赤老大認(rèn)出來?) (住口!兩個小雜碎。你們這具宿主,是外面那個家伙的弟弟,他央我把你們封印起來……) (啥?不要啊!我好歹也是他們族的護(hù)族蠱神啊……) (老子堂堂的第一蠱神怎么能隨便說封就封……) (……所以你們就認(rèn)命吧。哦,對了,以后這小子要是有危險,你們還是可以出面的,不過攏共也沒多久就是了。乖乖過來讓大爺發(fā)落吧!) 古納聚集重兵的杜羅寨,竟然被鬼納輕輕松松地拿了下來,只用了七個人。 這消息震驚了不少人,也讓某些人暗地偷笑。 有人躺在靠椅上,對旁邊的老人說:“長老,這下你該相信,我們最好還是跟大將軍站在一起了吧?談家可是前車之鑒吶,何況支持這個鬼納也不錯。” 也有人對著旁邊陪侍的呆臉大漢道:“看見我踏江兄弟的實力了吧?走,今天少爺心情好,陪你練練刀去。” 有人歡樂,自然也有人發(fā)愁。 “嘿,我兒深仇,必要你們以命償還!去,再次發(fā)出鷹鷂傳書,請那兩邊派人過來。告訴他們,昔五今三,他們要是想再拖,就等著被一一擊破的下場吧!” 當(dāng)然,表現(xiàn)最悠閑的,還是深宮中那位老監(jiān)。他只在棋簍中抓了一把,問身邊隨侍的三個弟子:“你們來猜猜,幾個黑子,幾個白子?” 坪隴的人們,聚集在議榔前的廣場上,等待族長。 前一陣花納、鬼納之戰(zhàn)終于結(jié)束,花納降伏,鬼納如愿以償,但古納那幫老古董居然想漁翁得利,偷偷在杜羅寨放了好多兵馬,幸虧鬼踏溪大人等七位勇士出馬,打了他們個落花流水。哼哼,古納那幫家伙,今天族長就要找你們晦氣了! 用著這樣的宣傳,鬼踏江成功將每一個血液中都暗藏著好戰(zhàn)的鬼納人調(diào)動起來,更為自己安上了大義的名分,古納則因為“拉偏架”、“想占便宜”被擺到對立面,成了反面的典型。 紅納、黃納、青納、白納、黑納、花納、山納、蟲納、七股納、兵器納、狗納、楓納……百納之地,大大小小的族群,都在站隊,選擇自己要跟從的,會成為傳說中“納王”的人。 容貌酷似前族主的鬼踏江站在中間,左側(cè)站了大榔頭鬼風(fēng)行,右側(cè)站了族兵元帥鬼紅蛛,下面成千民眾齊奮臂高呼,場面煞是壯觀。 只有兩個人,并非不想去,只是因為身體不允許,正在家里養(yǎng)著。 這是兩個病號,兩個在杜羅寨事件中受創(chuàng)甚深的重傷員,只不過他們雖然躺在病床上一動不能動,嘴卻不閑著。 “喂,平小子,你老婆站在外面享受歡呼,你躺在家里當(dāng)病號。感覺很不好吧?” “哼,你又能好到哪里?你巴不得替代紅蛛,然后還要擺一個英雄的樣子,等下面的小姑娘們向你投懷送抱吧!” “哦,當(dāng)然了!某人羨慕吧?可惜呀,某人已經(jīng)被母老虎管住了!唷,不過母老虎家里這布置得還不錯,床也很軟乎,實在是看不出來呀!” “……” 古平立刻啞了火,但他心里卻又泛上來這些天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奇怪,上次被封印蠱神,怎么就不見他性格變化?現(xiàn)在的踏溪,很像他們口中說的鬼夜行大人還在世時那個原本浪蕩子的樣子啊。赤尤先祖的封印還有這種效果?不過,八級的力量,真的是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啊……) “喲?迫害前族長之子?屠殺仡佬納?趁火打劫,冷血無情?鬼納族那幫家伙也會用這種手段了嗎?眾位,你們信嗎?”佝僂在座位上,古來兮的聲音從面具下傳出,說不出的譏誚。而當(dāng)然,在周圍也引發(fā)了一陣嘲笑。 左首坐著的一個全身慘白的家伙,陰惻惻地一笑:“古族主,我蟲納人向來奉古納族為宗主。鬼納那幫倔驢子,已經(jīng)吞掉了花納族,今次便讓我們再把他們打回去好了。” “不錯不錯,聽說那兩個小鬼,一個能請動赤尤先祖,一個頗能召喚,我奚獨風(fēng)可是聞名已久了。就是不知道他們比當(dāng)年的鬼夜行大人如何呀?”右邊一個全身裹了毛皮的老怪物也搭話。 旁邊一些人也隨聲應(yīng)和,而這就讓古來兮笑了起來。 (哼,只會人云亦云的家伙……不過,鬼納族的小子們啊,能讓這些人跟隨,才是百納的主人。我古納族,才是納族的正統(tǒng)!來吧,就像上次一樣,讓我將你們這些動亂的火星撲滅吧……) 一方面是鬼納和半殘的花納,還有一些其他的援助,一方面是統(tǒng)領(lǐng)其他各小族的古納,才安定不久的百納之地,再起硝煙。 但這一次,并沒有像鬼納、花納之間的戰(zhàn)爭那樣持續(xù)很久。 才過了半個月,民眾已經(jīng)疲敝不堪。前些日子那場大地震,實在破壞了太多東西,縱然背后有著外界的支持,鬼踏江一樣感到后繼乏力。調(diào)米調(diào)面,卻調(diào)不來房子,送刀送槍,送不來勞力。這一場戰(zhàn)爭如果持續(xù)下去,無論是誰勝利,都只能得到一個極其殘破的百納而已。每每想到這些,鬼踏江就一陣頭疼。就在這雙方都尷尬的時候,一個和談的請求,送到了鬼踏江面前。 (哦?古納族,也撐不下去了嗎?) 雖然眾人竭力反對,但鬼踏江力排眾議,只是他也接受了大家的意見,帶上了已經(jīng)傷愈的鬼踏溪,邀請了盟友花兼疾。 “這下你們該放心了吧,踏溪可是猛毒七獸之首啊。” 古平在一邊直撇嘴。 (……明明就是唯一的一只猛獸,不要把我們扯上好不好。還有,你老人家比現(xiàn)在只剩七級初階力量的他更犀利,還藏得這么深干嘛啊?) “呵呵,說起來這是頭一次見吶。托個大,我叫你一聲大侄子,不過分吧?大侄子,你藏得夠深吶……” “呵呵呵,該當(dāng)?shù)模止牛ㄗⅲ{語,爸,尊稱,叔叔之意)請隨意。” 兩邊的談判倒也快當(dāng),只這地方不太吉利,杜羅寨。果然,兩方一見面,就不動聲色地交了一鋒。 說起來不該在這種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屠殺事件的地方會談,但也沒有更好的地方,能讓雙方覺得都在掌控之內(nèi),否則當(dāng)初古納也不會布兵于此,鬼納也不會必拿下而后快。再說鬼納人也許就真的有耀武揚威的意思在那兒。 “嘿嘿,旁邊就是踏溪吧。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這里,就是我那孩子走的地方吧?” 話題轉(zhuǎn)得倒快,連踏江也吃了一驚。 “別吃驚。我老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你們還不讓我說了?不過,該說什么,老頭子我還是知道的,否則也不會堅持先跟你單獨談了。唉,反正就咱們爺兒兩個,說說知心話怎樣?” 踏溪在旁邊聽得脖子直梗,心說老子不是人吶,你只說什么“爺兒兩個”。 古來兮似是看到,把臉上的面具摘掉,露出一張皺巴巴的臉,連眼神也裝滿了疲憊:“我知道你們哥兒倆是一道的,不過只有你大哥才長了腦子。我知道趕你你肯定不走,才懶得說話。但你要想聽夸獎,嘿嘿……” 踏溪聽得此言,越發(fā)按捺不住,卻被踏江擋著:“爸古,別撩撥我二弟了。有話,還是直說吧。” “哦?那還是直說吧。踏江大族主,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么說服花象元的?” 所有人都知道三大納族之間水火不并立,一個要報仇,一個要投降,一個龜縮不動。但在三納有足夠地位的人便明白,大家理想是一樣的,只不過所選的道路不一樣。 道路,尤其是目的一樣的道路,大家卻分頭行事,是很傷人的事情。比如大正王朝的太平道,還有其他勢力。太平道追求的是“天下太平”,但他們所反抗的帝姓也頗能做到治世,佛家有極樂凈土,儒門中某有相當(dāng)?shù)匚坏娜艘舱f過,人人心中都有一個“太平”,但他們之間依然爭斗不休。 三納之間也一樣,他們所選的道路,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幾代傳下,有自己充足理由才做的選擇。以當(dāng)年鬼夜行獨步百納的力量和地位,也不過只能說動花納旁支的花兼疾。如今,花象元能夠把花納族托付出來從容赴死,而不是堅持到底拼到玉碎,若說他不是被人把理想說動,又有誰相信了? “說服?”鬼踏江嘆了一口氣,“我從來沒有說服過誰。” 古來兮很明白,所以等著踏江往下講。 “但凡能被說服的人,必然是因為心中信念不通透,給了別人說服的機會。百納之大,信念通透者,不過三人。花象戎,令子古力,還有我這個兄弟踏溪,不過是一知半解的半吊子,尤其是踏溪,被人指責(zé)到心神大亂……嘿嘿,想來古大族長當(dāng)時聽得發(fā)笑,若對自己的信念都不堅持,怎么能得到力量了,怎么能達(dá)到完全境界了?鬼納年輕代第一高手?狗屁!” 鬼踏溪在一邊聽了個大紅臉,卻不敢反駁。兩次被人辯得無話可說,也實在是丟人之極的事情。 “話說回來,踏溪還活著,那倆都死了,為什么?因為我這個弟弟誠實,被人問住了,知道自己心里還有漏洞。那兩個,連自己心里都掩耳盜鈴,有了機心,怎么能得到正果?扯遠(yuǎn)了,還說三族信念的事兒。要說服花象戎很容易,三拳兩腳就解決了。說服花族長,那跟說服古族長一樣不可能,否則咱們就不會打起來了。” “所以,我并沒有說服花族長,我只是讓他明白,我不用說服他,只要說服他之外的人就夠了。這樣的信念之爭,本來就是紅塵輸給歲月,死人輸給活人。踏溪你不用皺眉,若你想不通這一點,你就不配做叔叔的兒子。你只要仔細(xì)想想,既然我堅信自己的信念是對的,我何必讓反對我意見的人贊同我?你問問古大族長,他是不是這么對待跟他意見不同的人的?” “嘿嘿,鬼族主,我一直都看輕了你啊。可是,只這樣,花族主又怎么會把花納族托付出來的?” “很簡單,因為我這邊有花兼疾,有古平。我雖然說死人輸給活人,卻沒有用屠刀斬盡悠悠眾口。我愿意用時光來磨平不同,而不是強行把大家都變成死人。” 鬼踏江說得道貌岸然,那邊古來兮卻笑得前仰后合喘不過氣來,偌大年紀(jì),喉嚨里像扯破風(fēng)箱一般,令人擔(dān)心會不會笑死過去。 “哈哈哈哈!大震才過,就興刀兵,逼死對方,還有臉說用時光來磨什么不同。大侄子啊,你也一樣偽善啊。如此,我還是送你們?nèi)ヒ姽硪剐邪桑 ?/br> 話不投機半句多,可話說得投機,還是要打生打死——也不算奇景,畢竟兩方面投機就投機在“嘴上說服不算,打到你嘴上沒氣兒說服才算”這個共識上。這都不算什么了,那兩方面早就準(zhǔn)備好打手也就不算什么。 那一邊悄沒聲冒出個奚獨風(fēng),還有一地的白蟲子聚成個蟲納大巫師,這一邊就站出了花兼疾;那一邊站出倆夏人打扮的,這一邊就出來一、二、三、四、五、六……三對黑巾蒙面的家伙。 古納那邊的兩個夏人,并沒有蒙面,但長得也就普通人模樣,還像是認(rèn)識的。這兩人才互相點了個頭,鬼納這邊已經(jīng)有個蒙面人說話了:“大哥,您認(rèn)識那邊那個小胡子不?” “不認(rèn)識。” “喲,那我得跟您介紹一下。花納、古納以前都是土司您知道吧?” “啊。” “那他們的后臺呢?” “董家和赤家啊。” “董家的家主董涼儒您認(rèn)識吧?” “知道。” “那他還有個更厲害的弟弟董溫侯,您也知道咯?” “那是。” “溫侯手下有八健將……” “少貧,直接說!” “是是!那小胡子就是古納后臺之一董家家主董涼儒弟弟董溫侯手下八健將之一的董遼董文遠(yuǎn)!” “二弟,你說話喘口氣兒不行啊?” 這倆人一個耍貧嘴一個裝憨厚,卻把對面的人氣得不輕。董遼旁邊那人拉架勢就想上,結(jié)果這邊又站出來一對。 “小馮,今天這趟可沒白來,大正兩套最著名的火系武學(xué)都能看全。董家的炎龍書烈則烈矣,卻還不夠赤家烽火烈無量的勁,何況還是赤野豹赤二爺親自出手?” 這位“小馮”就厚道得多了,也不說什么風(fēng)涼話,只是把手里大刀緊了一緊。 古來兮把面具戴上,用諷刺地語氣說道:“花象元想必死不瞑目,人人都說他勾結(jié)夏人,誰知道鬼納的英雄們才是跟夏人有密切關(guān)系的。” 鬼踏江一臉云淡風(fēng)輕,微微一躬,道:“我這些朋友只是來保證其他夏人不插手百納內(nèi)務(wù)。二比三,我跟踏溪不欺負(fù)你們。那邊也不會六個都上,大概是三對二,三把刀對兩團(tuán)火,還算公平吧?” 三把刀,這三把刀都是大刀。所不同者,小馮右刀左掌,手里的刀稍狹長,泛著絲絲寒氣;大哥雙手擎一把長柄大刀,勢可開山;另外一人手中刀倒也普通,只是背上多了一張弓。 董遼按捺不住,揮手之間,已是大團(tuán)火焰向三人襲來。這方剩余三人不約而同退到一旁,互相之間打量了一下,卻并不交談,也并不以對面是兩個八級高手為意。 董遼的火,才到中途,就起了變化,竟然凝成龍形,四爪齊飛,把三人罩在其中。 那刀弓手旋身上前,唰唰唰三刀,劈散火勁,更順勢從背上摘下長弓,反射了董遼一連五記連珠箭。 董遼鼓蕩火勁,把來箭焚盡,卻見另兩人已不聲不響地沖上。 排云掌?雪飲刀。 刀劈華山。 一個刀招精妙,一個氣勢凌人,又看準(zhǔn)了董遼被反擊的空隙,下手十分狠毒。董遼眼看躲閃不及,旁邊赤野豹沖了上來,一招烽火連綿,把對方隔開。 兩團(tuán)火,兩把刀,還有旁邊時不時放冷箭的,倒戰(zhàn)了個旗鼓相當(dāng)。 另一邊,族長自然對上了族長。卻沒先動手,動手的是鬼踏溪、蟲納大巫師蛭神和奚獨風(fēng)。 “喂,鬼納族的小子!聽說你召喚術(shù)頗有兩手哇,比比怎樣?” 這三個家伙都是召喚師,商量了商量,竟然跑到一邊另開了個戰(zhàn)場,自稱場面太大,免得擾到別人。卻也被袖手旁觀的三個人看在眼里。 蛭神念誦咒語,不一會兒,便有白色、蠕動如活物的鬼畫符文字從他腳下伸出,蛛網(wǎng)般張開,籠罩了幾十丈方圓。奚獨風(fēng)也將拇指伸入口中咬破,雙手結(jié)印,大喝一聲,往地下一按,煙霧繚繞中,一只粗如水桶的巨蛇驀地出現(xiàn),長有三四丈,更出奇的是長了八只頭,頗為怪異。 (萬毒陣、八歧蛇,聞名已久啦……不過,你們的時代快過去了。第一封印,開!第二封印,開!賜靈之術(shù)?水火魔蛛、閻魔尸螳、凰血牝蜂、金銀蠶蠱!賜靈之術(shù)?程蝶衣!) 背后浮現(xiàn)五彩蝶翼,鬼踏溪指揮著幾只召喚出來的異獸,跟對方拼殺。 鬼踏江和古來兮也拉開了架勢,是請鬼術(shù)的對決。鬼踏江自然還是赤尤召喚,古來兮則一口氣召喚出了光明三王,除了戴百獸王拳套的孟惑、持業(yè)火回旋刀的祝茸,還有攥了幾張紙符的納智高。 孟惑、祝茸是納族歷史上著名的戰(zhàn)士,納智高則是最頂尖的巫師之一,光明三王的名號,比湮沒在時光長河里的戰(zhàn)神赤尤只高不低。 變成三堆廝殺,夏人那一堆最見功力,可惜要有相當(dāng)?shù)难哿Σ拍芸闯龅斗ǖ母呙睿饎诺木珳?zhǔn);族長那一堆最拖拉,畢竟沒有太多的近身rou搏,主要是幾位神靈的分身在打架;反倒是鬼踏溪那一邊,場面最宏大,動作最華麗。 奚獨風(fēng)的八歧大蛇,每只頭都有自己的屬性,金木水火土,加上雷電、颶風(fēng)、毒液,幾乎沒有弱點存在,rou體也足夠強橫,在萬毒大陣增幅之下,足可以做到橫行無忌的地步。蛭神雖然沒有超強召喚獸,但萬毒大陣一成,便可以源源不斷召來各種毒蟲,加上他本身近乎不死的變化,更可以讓他磨死所有對手。 (哎呀呀……頭疼得很吶,好像還有第三道封印,但總有個聲音要我別解開它,看來是惹不起的東西。難道只靠賜靈之術(shù)跟他們磨啊?) 鬼踏溪雖然在苦惱,也只不過苦惱于無法速勝,水火魔蛛等跟大蛇打了個旗鼓相當(dāng),不斷召喚的小毒蟲群也能夠抵抗萬毒陣,加百列魔蝶什么的稀奇古怪的東西也被他一一召喚,看得對手心驚膽戰(zhàn)。 鬼踏溪自從杜羅寨之后,就只剩了七級初階的力量。他自己并不驚奇,因為他似乎忘了自己曾經(jīng)爆發(fā)出八級力量的事情,更順理成章地以為自己在仡佬納被老蠱物解開封印后,一路鍛煉,才攀到了如今的高度。可是,七級初階的力量,并不足以打倒面前兩個人老成精的家伙。 (話說我召喚的這幾只也有八級魔獸的實力了,可似乎,我應(yīng)該有更好發(fā)揮它們戰(zhàn)力的方法啊……對了,當(dāng)初跟踏月哥打的時候也是一樣,雖然分別具有五行屬性,卻只能分別發(fā)揮各自實力而已……怎樣把它們的力量揉合起來呢……揉?直接把它們?nèi)嘣谝黄鹦胁恍校浚?/br> 胡思亂想,卻起了莫名的效果,那幾只怪蟲果然聚在一起,融合、蠕動,變成了一只更怪的蟲子。 (好像還缺些什么……) 已經(jīng)沉浸在自己境界之中,踏溪又召喚出了四只同樣奇怪卻不同組成的蟲子。 (好像差不多了,金、木、水、火、土……五行輪回!) 隨著踏溪一個意念,五只蟲子分據(jù)上下四方,各亮起青、紅、白、黑、黃的光芒,又連接起來,將踏溪和奚獨風(fēng)籠罩其中。 (這……這是什么?) 奚獨風(fēng)早就被這能召喚出世上存在的蟲豸,又能創(chuàng)造召喚不存在的怪蟲的家伙嚇到,現(xiàn)在更看到在奇怪光芒籠罩下,八歧大蛇的幾種能力大大減弱,不禁更是六神無主。 “這是老子的五行輪回,這結(jié)界范圍內(nèi)的五行規(guī)則,要歸老子管……所以,你去死吧!” 聲音在奚獨風(fēng)背后響起,但比聲音更早的,是刀風(fēng)。 血刀,化血神刀。 偷襲一般,踏溪右臂化成的血刀已經(jīng)把奚獨風(fēng)切成兩半。那兩半尸體也沒有墜地,而是也化作膿血,融進(jìn)血刀之內(nèi),形成更大的一把血刀,將二人站立的八歧大蛇一剖兩半。血刀再增,重重斬在地面,斬在萬毒大陣的鬼畫符上,大陣中央的蛭神當(dāng)即吐出一口鮮血,面色蒼白,緊接著就如同照到陽光的雪人一樣,化成白花花的一團(tuán),融化、攤開……是無數(shù)白色的蛆蟲一般的東西,鋪天蓋地地往四面八方逃去。 這邊快要結(jié)束戰(zhàn)斗,那邊也不再拖著。 董文遠(yuǎn)和赤野豹兩人都是火系的武學(xué),如兩團(tuán)火一般,橫沖直撞。但他們的敵人更非弱者。 小馮,排云掌,似有風(fēng)、水兩系術(shù)法在內(nèi),并不懼火系,雪飲刀更是其寒如冰,讓對方的火勁不得寸進(jìn)。 持刀老大,刀勢兇猛,刀氣逼人,與火勁相較并不處下風(fēng),更每每迎難而上,在火勢最強處一刀兩斷。 刀弓手忽遠(yuǎn)忽近,身法比箭還快,常常趁對手躲閃或硬拼之際下手,便仿佛是一弓一刀是兩個人遠(yuǎn)近交攻一般。 本來相持的戰(zhàn)局,現(xiàn)在為之一變。小馮的排云掌和刀弓手的連珠箭不約而同地向董文遠(yuǎn)招呼,持刀老大則硬切入董赤二人之間,將兩人分隔。 各個擊破,這戰(zhàn)略就是赤裸裸地人多欺負(fù)人少。董遼倒被逼發(fā)了血氣,炎龍五焚齊施,整個人一時之間亮得如天上太陽一般,將小馮和刀弓手迫退。 只是他還沒松一口氣,便被背后一刀斜肩劈為兩半。 是持刀老大,看準(zhǔn)他舊力已發(fā)新力未生的關(guān)頭,舍了赤野豹,全力一擊。 “老董!” 赤野豹瘋了也似,惡狠狠地?fù)淞松蟻恚p手瞬息之間變換了五種姿勢,又化為一拳,似緩實快,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狠狠搗出。 烽火烈無量,最后殺招,赤染天地! 這赤染天地,是烽火烈無量的五式齊發(fā),暴戾無比,向來少有人見。 這一招來得好快,連持刀老大也暗地嘆了口氣,凝氣于背,準(zhǔn)備挨一拳再說……雖然這八級力量的一拳肯定不好接,但下面自己兩位伙伴也正好能趕上了。 斜刺里,人影一晃,撞上了赤野豹的拳頭,跟著便有噼里啪啦骨骼破碎的聲音不絕傳出。小馮的刀和刀弓手的箭已毫不遲疑地?fù)糁谐嘁氨查g把他變成兩片尸體。 這時大家才注意擋了一拳的,是蛭神……的尸體。 原來,蛭神化身千萬,想要逃走。如果是他人,也許便束手無策,可鬼踏溪眼下實是百納無可爭議的第一召喚師,揮手之間,同樣成千上萬的毒蟲將他制住,不得不恢復(fù)人身。本要一刀宰了,踏溪又一眼看到旁邊有人要中招,便把半死不活的蛭神丟過去,恰好解了危難。 持刀老大出了一身冷汗,定定神,忽然又看到那尸體的詭異。 方才赤野豹一拳正中蛭神面門,后來骨骼碎裂的聲音眾人也聽在耳里,但……蛭神的尸首軟在地上,倒也是全身盡碎的模樣,除了——頭顱。蛭神尸體的頭,只有深陷下去的一個大坑,整整齊齊的一個坑,四周骨骼依然堅挺! 眾人見持刀老大眼光呆滯,順著看去,只聽鬼踏溪一聲驚呼:“這種傷口……是他殺了老爹!” 其他人都退在一旁,只有鬼踏江站在古來兮面前。當(dāng)然,如果后面鬼踏溪那殺人一般的眼光如果能折算成毒蟲,恐怕連剛才蛭神的萬毒大陣也遠(yuǎn)處下風(fēng)。 “沒錯,鬼夜行是我們殺的,怎樣?” 古來兮聲音絲毫不變,仿佛是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不,并非如此,他的語氣里帶了那么一絲驕傲,一絲惋惜。 “炎龍書和烽火烈無量兩火交攻,生死限纏斗,蛭神布陣,八歧蛇封鎖,雷神遠(yuǎn)攻,光明三王壓陣……鬼夜行果然不愧百納第一人,化血神刀神勇無敵,雖然最后被赤大人致命擊中,又被我們亂招轟殺,但也是條硬漢了。” 揮手壓下眼看要爆發(fā)的踏溪,鬼踏江認(rèn)真地看著古來兮:“那么,你可曾后悔過?” “后悔?為何要后悔了?管他是再高尚的人,只要是我的對手,唯一能得到的尊敬便是被轟殺。何況,越是值得尊敬,作為對手便越不能留下。所以,現(xiàn)在你不必假惺惺地對我講道理,放馬上來便是。” “嘿,為了所謂‘理想’便拋棄一切原則的人吶……我不會仗著人多來欺負(fù)你,我會給你一個堂堂正正的死。來吧,我會親手將你敗下。” 揮手,將黑氣繚繞的赤尤收于體內(nèi),以附體的方式,踏江獲得了超強的戰(zhàn)力,又從短氅下取出一個奇形怪狀的兵器。 “此物名為破天錘,雖然不比夏人的御天神兵,卻也是我納人的至寶。古族長,小心了。” “破天錘?很巧啊,我這里還收藏了半顆雷靈珠,比比?” 當(dāng)大蛇被斬,毒陣被破,兩個夏人強援也被殺,這場“談判”,已經(jīng)注定了最后的結(jié)局。 過程,不說也罷。 鬼踏江一錘搗碎了古來兮的胸膛,古來兮卻一笑而亡。 (有意思……到了大獲全勝之際還要隱藏力量,只用七級頂峰來殺我,口不應(yīng)心的家伙啊,你是防著誰呢……關(guān)我屁事,嘿,關(guān)我屁事……) 刀弓手那一對立刻離去,鬼踏江倒是跟那個持刀老大多說了幾句,最后又說:“久聞大將軍王威名……請代為致意。”那持刀老大也大剌剌地應(yīng)了。剩下的那一對,卻被鬼踏江請了回去,仿佛很熟悉的樣子。 再之后? 也不用說了,鬼納族在劉家支持下,成為新的土司。大將軍王現(xiàn)身邵陵,正式接管九道兵馬,原來的談家煙消云散。 再后來,赤家式微,董家家主董涼儒更在流晶河一役兵敗身死。 百納呢? 黑納在主家花納式微之后,逐漸脫離鬼納的支配,白納也不再托庇于古納,一些在戰(zhàn)亂中消耗太過的部族融入了戰(zhàn)后的巨頭們,鬼踏江也成為了名義上的“百納共主”…… 百納已經(jīng)贏來短暫的表面上的平靜。大正王朝,卻漸漸又開始了新的亂世。 時光飛逝,人間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