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亂戰一場?大夢歸
六、亂戰一場?大夢歸 世事紛亂不止,百納內斗,也已經月。 且撇開百納不談,遠方某個府邸里,有人正在討論這千里之外的戰局。 “放心啦。我那踏江老弟非等閑之人,四位先生當知宗亮并無虛言。十年相交,我深知此人貌似粗豪,心實深沉。既然他回鄉接掌族長之位,必然有信心在百納闖出一番天地。現今并無外力介入,他定能掌握局勢。何況古納冷眼旁觀,鬼納、花納原本實力相近,想來他也不會吃虧。說起來,他還是見識過不死者的人物呢……唔,或者是太平天兵吧,雖然沒被選中,可也證明他不是一般人呢。” “不死者?!” “不死者?什么是不死者?” 之前踏江聚眾講話,用夏人中一個反抗帝姓數千年的教派為例,鼓舞納人的士氣,并說為了百納美好的未來而殞身搏斗,縱然身死,也必會如那教派傳說的“不死者”般,流傳千古而不朽。 煽動性的話語,很快讓士兵們興奮起來,但這卻不能完全解開紅蛛的疑惑。什么是太平道,什么又是不死者,年輕人的好奇,總是不容易滿足。 踏江卻微笑拒絕,說那教派從岐里姬家治世便開始流傳,到如今四千余年,要講清哪得容易?看紅蛛悻悻離去,踏江也收了笑容。 (嘿……不死者,到如今,也有十幾年了吶!) 鬼踏江,父親鬼夜歸,叔叔鬼夜行,本來是足夠顯赫的身份,卻因為父叔二人理念不同,父親遠走他鄉,變得跟一族之長關系渺茫。踏江自小跟著父親在邵陵經商,也曾經入學讀書,甚至參加過鄉試,得過一點功名,游學四方,得意逍遙。但,與夏人接觸越多,他便越發現自己納人的身份帶來的阻礙。他才明白,納人,只不過是夏人眼中的邊鄙之人,百納,只不過是夏人所言的蠻荒之地。他見過混得最得意的納人,見了普通夏人也小心翼翼,見了稍微有身份的就更奴顏婢膝。 (原來我們納人,是這么不值一提的廢物,是這么卑微的東西嗎?) 有著說不清的疑惑,踏江便著手探求事實真相,更在之后發現,納族,實在是一個古老而偉大的民族。上古時,赤尤和姬軒轅的爭霸;中古時,光明三王的光芒;近代,邵陵的陷落和三納的分裂……這一切的一切,都說明了納族的可敬,和可嘆。 曾經有過的榮光,早已湮沒在時光的長河;僅剩的尊嚴,也被紛飛的戰火燃盡。躲在深山老林中,如驚弓之鳥般,又怎配得上先祖的名號;行走在世上,卻又如鬧市的野狗,連最低賤的人也來輕視。進,退,兩難! 某夜,踏江秉燭夜讀,隨手一抽,拿在手上看時,是一卷《杜工部集》,不禁神色一黯。杜工部者,前朝古人,以詩文之名傳世,其本名失考,因做過檢校工部員外郎,世稱杜工部,又因善陳時事,律切精深,世號詩史。其著作中,有“三吏”、“三別”,詠唱千載,至今不衰。 踏江隨手一翻,果然是《新婚別》。踏江觸景生情,推己及人,不禁悲從中來,因納夏分隔,兩族爭斗,新婚兩散,不知凡幾,又聯想到納人慘狀,哀哀不已,竟沉沉睡去。恍惚間,有一白發學究,佇立案前,將他喚醒。 “少年人,所愁何事?” 自己是怎樣答的? 具體辭句已然忘記,只記得自己當時對這老者莫名地信任,把心中所有的困惑、煩悶都講了出來,就連宗亮,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想過這么多的東西。而講完之后,雖然一度懷疑對方能否理解,但一看老人的眼神,便曉得他有著超越時光的智慧和經歷。 老先生并未解答他的疑惑,只是截了自己人生的幾個片段娓娓道來,其惑也深,其悟也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迷障,不是靠別人,而要自己勉力通過,所講這些,不過希望對你有所助益。” 而之后,老人又說踏江是有緣人,自報姓名,“不死者之一,杜工部,又或者,太平天兵的未排三別”。 不死者,又怎會同時又是太平天兵呢? 原來,上古之時,原無太平天兵,只有十二不死者轉世,以應地支之數。初代不死者,迭逢大事,忽乎一刻,上悟天命,便有相應的天兵成形,不死者為其命名,遂亦有十二天兵傳世。即以子袍孟津為例,原是初代“子”位的不死者起兵討伐不道,會盟于孟津,眾人推舉,黃袍加身,于是忽悟天意,即指身上衣袍,名曰“孟津”。又如丑刀蹈海,則是那位太平道有名的仲連道祖,亦即初代“丑”位的不死者,道不行乘槎浮于海,孑然一身,惟余手中樸刀,因名之曰“蹈海”。再如亥鑒風月,是初代“亥”位的不死者曹子,著書傳世,體悟天心之時,左手攬卷,右手持鑒,興之所至,便將手中之鑒隨取書中一喻,名曰“風月”。似這等,天兵實有其物,因賦有太平精神,故能傳世不朽,與不死者兩分為二。 未排三別,卻有不同。原來杜工部悟道時,哀民生之多艱,賦頌《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詩篇,故此一天兵,名曰“三別”,其實本無其物,只是一段精神,蘊含詩文之中。有不死者應世,與天兵交通,則天兵化作長卷;無不死者應世,則天兵散化無形,有悲天憫人、濟世安民者,即可與其感應,有緣者甚至能見到天兵以初代三別杜工部的形象出現。天兵本是無數代不死者精神的集合與寄托,杜工部又是最特別的一個,因而此時的太平天兵,即自稱杜工部,亦無不可。 (這樣的故事,想來踏溪是最喜歡聽的,只是他并不在這里。) 踏江從回憶中醒來,四顧無人,輕聲一嘆。自己的弟弟踏溪,實在是一個單純的小孩,若不是身處亂世,兄弟二人必然會兄兄弟悌、友愛無間。但此時,自己一不能為他解決纏身的蠱毒,害得他暴露身份,更被人封印蠱神,力量全無,二不能派人照顧,連鬼紅蛛也要留下來應付兩族間的戰斗,只能讓他一個人去尋找那虛無縹緲的仡佬納。 原來,雖然才月余,時局變化也不小。鬼納這方面,原本的榔頭,統率族兵的鬼大牙,當日突破狗拜巖時堅持殿后,在最后時刻被花象元召喚的異獸轟殺,最后甚至被撕裂吞吃,尸骨無存。族兵群龍無首,踏江只好暫時任命鬼紅蛛出任統帥,又派古平輔助。前幾天,又從古納族輾轉探到消息,知曉了仡佬納的大致方位,無意間被踏溪聽到,竟執意去尋,更不帶一個從人,理由是戰況吃緊,自己本就累贅,不要再浪費什么。 (可是……阿弟,你心中豈不是在想著“對于某種人,累贅也無所謂”嗎?然而對方并沒有這樣的想法啊!) 踏溪,確如踏江所言,只是一個還不懂事的孩子。 這月余的時光,并不好熬。開始的鬼踏溪,蠱神被封印,身體虛弱無比,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享受病人待遇。但這是戰時,花納一向與夏人親近,頗積攢了些財物,收攏了不少小的納人族群,比如各色納族,此時盡起,其勢頗大,不斷進逼;鬼納一方僅有部分黑納、七股納之類崇武之輩,人手僅有花納一半,防守還來不及,哪有人手來看護他。鬼紅蛛初掌帥位,也是一大堆事處理不過來,要不就是被鬼踏江拉住開議榔,竟是沒來看踏溪幾次。就連最近的戰況,還是榴花或玉草來照顧踏溪吃飯的時候才能閑聽幾句。 (嘿,紅丫頭這下可威風啦……) 告訴自己不要去抱怨什么,但鬼踏溪實在忍不住埋怨自己——本來數一數二的戰力,現在落到被人照顧、拖人后腿的田地。好不容易鬼踏溪終于能下床活動,鬼納族也熬過了初戰的不適,開始轉守為攻,鬼紅蛛帶著古平征戰在外去了。鬼紅蛛做得非常好,連榴花、玉草在陪踏溪時也常常羨慕地談起她的成長和戰績。 (紅丫頭這次……好像是真的長大了啊。) 一直浪蕩,一直不想長大,但當一直陪自己沒心沒肺的鬼紅蛛也取得了如此成就,而且是在那個古平的陪伴下,鬼踏溪心中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自己是不是離紅蛛越來越遠了?這情緒使他頗為失落,以至于身體剛有所好轉,便整天呆坐在后山的樹下,連飯也不吃,活像一個鬧情緒的孩子。 因為是孩子,所以仡佬納的消息來時,他憑意氣就決定了去找那未知的結果,因為不懂事,所以他決定孤身上路。他不曾想過,自己去到底是為了什么,自己覺得對方應該知道就不去告別又會引起什么后果。一時的暢快,會帶來無數的包袱,而逃避這些包袱,再來一次暢快,到最后只會如高利貸般把一個人壓垮。 踏溪此刻自然體會不到這一點,相反,離家一段時間之后,他倒漸漸輕松起來了。 力量跌歸常人,踏溪的行程倒是遇到了不少新奇,猛獸、毒蟲都來sao擾,因為他是往這廣袤無邊原始森林中連百納族人也不涉足的地方前進,碰到的東西也一天比一天怪、狠、毒。 枯葉之蝶、楓魂之蠖、四臂螳、三足蟾、人頭蛇、雞首獸……各種各樣召喚師甚至是蠱術師最喜歡的原料,幾乎讓踏溪見識了個遍。若在往日,這便能讓踏溪欣喜若狂,但在如今,只能使踏溪懊惱萬分。 (該死的老古板們,下手還真狠,不過我還真沒想到自己所有的力量都是靠蠱神來的……等等,我有兩頭蠱神啊,他們封印的是哪一頭?) 封印的是哪一頭? 這真的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古納族的蠱神封印陣誠然是納族強力術法之一,但卻也不是那種最頂級的神妙無方自行變化的陣法,比如火系術法究極陣法之一的九龍神火陣。既然需要人來推動,而人當時倉促,并未確認踏溪體內情況,便強行使用封印,力量是不錯,方法卻有了瑕疵。 踏溪并不懂得這些道理,但當他潛心下去,仔細探求蠱神的情況,便赫然發覺金蠶蠱王仍在發出淡淡的氣息。 (什么嘛,到最后居然要靠這頭東西……老爹當年說修煉它的口訣是什么來著?哎呀哎呀,忘得差不多啦!) 雖然愁眉苦臉,踏溪仍然拿出幾百輩子沒見過的認真態度,憑著一點一滴的殘存感覺和記憶,借著金蠶蠱王封印的破綻,拼命地找回力量。 不但從頭練起的踏溪在探求力量,正在交戰的鬼納、花納雙方,也各自進行著武道的追求。 古平,面對閻魔尸螳,自忖無法取勝,雖然踏溪現在是廢人一個,但若自己沒有突破到比他最巔峰時更高的地方,就一輩子也會有“原來自己曾經沒打贏過這個廢物”的古怪念頭。所以他常常借著戰斗磨礪自己,身為副帥,拼殺在前,倒也給他在鬼納族中賺下了好大的人望。 鬼紅蛛,只有區區五級力量,卻要統率全族大軍,自己也感到很大壓力。從小受踏溪影響而修煉召喚術的她,對于召喚蝎子特別喜愛,也極有心得。身邊有踏江和古平兩個見識廣博的人幫助,她不但把力量突破到六級,更練成了七毒、五仙之外鼎鼎大名的赤血蝎。 就連花納族那個倒霉的花象戎,一次失誤,一次則是真正意義的慘敗,更讓他對于力量有了迫切的追求。“明明是一個六級中階的混蛋,怎么能打敗已經七級的我了?”這樣的念頭使他日夜苦練,并且,為了練成雷術中最強的“雷神”,他還努力去搜尋納族至寶之一的雷靈珠,以期增進自己的力量。 當然,為了鬼納、花納而提升力量的人還大有所在,但這些卻不關鬼踏溪的事兒了。 十數天跋涉和鍛煉之后,踏溪已經重拾三級力量,雖然不能使用術法,但倉促練出的化血神刀也足夠跟路上的蟲獸搏斗,只是免不了常常要累得半死,然后再練習自學的治傷、包扎等生活技藝,順便回味一下自己是否又失手傷了什么珍稀動物。 在這樣的歷程中,踏溪也發現,也許當年父親的教導是對的,被封印的金蠶蠱王已經給自己修行帶來很大的便利,如果沒有發生別的“意外”,自己應該就能夠達到孩童時所仰望的父親那般的“強”,甚至,夢想中的“最強”。 但世上沒有“如果”,就如同現在,若能一直這樣鍛煉下去,自己也能夠達到足夠的高度,可是百納的局勢又怎容自己不急不躁無牽無掛地修行下去了? (唉!還是要趕緊找到仡佬納,詢問一下有沒有可能解開封印吧。) 要說找到那個神秘的仡佬納,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否則,古納族跟仡佬納多有聯系,怎么也不能如踏溪一般逆向尋來了? (那當然是因為我們給他留好了道路。) 一雙老濁的眸子,出現在高空一只大鳥身上,看上去頗有些詭異。當然,這句話說得欠妥,萬丈高空之上,又有誰能“看”這只鳥兒了?除非是跟這眸子的主人有同樣力量的人吧! 借助特殊的術法,可以看到很遠之外的事物,有人像是確認了什么東西。 (另外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暫時還看不透,但他已經表現出來的,是鬼納族的金蠶蠱王沒錯。那么,綜合情報來看,他就是那個絕佳的“試驗品”了……派人去考驗一下,引過來吧!) “什么?!丫頭她早就去了?這……太不讓人省心了吶!”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鬼踏溪像一只呆頭鵝般站在小溪旁,已經半天之久。只因為上游不遠處,一塊干凈的石頭上,坐著一位少女,身畔放著一個竹籃,籃中是少女在旁邊林中采來又剛剛在溪水中清洗過的野果。少女長得一般,臉色更是病態般的白,只有那雙眸子頗具神采,卻也一眼沒看過踏溪。 踏溪雖然號稱鬼納族的浪蕩子,卻也不是沒腦的生物,一個沒什么姿色的少女,荒無人煙的環境,該有的戒備,踏溪都已準備好。但他仍是呆立半天,只是因為……這少女身上有一種熟悉的氣息。 抬頭看看,天已近午,少女甩甩手上的水珠,站起來。 “喂,不跟我來么?有飯吃哦。” “什么?!你就是仡佬納的人?” “是啊,而且我還是族長的女兒呢。” 倒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仡佬納近在眼前,踏溪不禁喜上眉梢,卻又聽那少女說,這方圓數百里都是仡佬納的范圍,中間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蠱,踏溪方一踏入,仡佬納就知道了,本應立刻蠱殺,是她靜極無聊,出來看看,見他有點好玩,才準備帶回族中。 “喂喂,說好了,我家里可是有老婆的,你別癡心妄想啊!” “呸!我是看你像修煉過蠱術的。再瞎說,老娘不介意把你撂倒喂蟲子。” “不是吧,這么橫,將來你怎么嫁出去啊?呃!” 似是問了不該問的話,少女腳步一停,轉身冷冷看了踏溪一眼,踏溪才想起來好像是說了什么忌諱的東西,想道歉時,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不是吧,說撂倒就撂倒啊?!) 醒來時,踏溪已經在一個三面環山的小谷里,確切地說,是谷口。周圍也多了不少人,為首的是一個老者,戴著巨大的黑木面具,只能從干枯多斑的雙臂和飄飛的白發上看出年紀很大了,那少女正在跟他說著什么。 見踏溪醒轉,老者走上前來,不等他說話,便一指戳在他眉心。 (識海,開!) 踏溪正奇怪,忽然眼前一幻,竟仿佛跌入了一個四面皆空的地方,到處是流動的云霧,自己向著某個方向直飛,云霧卻不散,什么都看不清。 (這是……什么啊?) (傻小子,這是你的識海深處啊!你娘沒教過你么?果然不愧是蠱王之王,被封印了也無法探求……識海,再開!) 奇怪的聲音直接在腦中響起,眼前的景色也為之一變,目光所及的遠處,忽然有金光暴起,刺得踏溪雙眼生疼。 “喂!干什么呀!你個死老頭!” 眼前重新浮現別人戳著自己眉心的景象,踏溪心中不爽,抬手想撥,才發現自己躺在不知什么上,手腳都被綁住了。等老者縮回手,踏溪扭頭看看,原來身下是一頭巨大的蜘蛛,遠處那少女正笑靨如花,想來是她把自己整暈之后召出來馱自己的東西。 (小娘皮,不要被我捉到!老子一定要把你先×后×,再×再×……) “你說什么?!爆裂蠱!” ……許久。 “丫頭,你玩兒夠了吧,讓爹跟他說幾句話。” 踏溪總算體會到了朱覽的心情,身上有一只念蠱,確實不太好受。 族長的那個女兒,也不知在踏溪身上下了多少蠱,但踏溪最恨的,還是這只念蠱,因為它,自己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敢有了,剛才給他的教訓。 那個老邁的族長倒是很直接地跟他說了一些東西,比如古納族曾請求仡佬納調查踏溪,比如仡佬納并不想涉足塵世,又比如踏溪身上另一只蠱神。 “如果我沒猜錯,你身上的蠱神應該是有‘蠱王之王’名號的幻蠱,可以模仿其他蠱神的力量,對于修煉各種蠱術有極大的好處。你母親還好嗎?” “啥?!” 躺在樹杈上,看著漫天的星斗,踏溪又嘆了一口氣。 他覺得今天一天,自己把一輩子吃驚的額度都用光了。 發現個小妞,結果被輕松撂倒;撂倒還不算,又被下了屈辱的念蠱;被人解開,然后知道原來人家盯自己很久了,那小妞根本不是偶遇而是伏擊;自己的老娘是蠱婆不假,卻是個全百納最頂尖的蠱婆,擁有具有“蠱王之王”名號的蠱神;老娘雖然夠猛,卻對自己沒什么幫助,因為對面的老頭跟她是對頭;又是對頭,古納又有過請求,這老頭卻要給自己一條活路走。 (喂,老娘,你禍害我禍害得還不夠乜……) 因為,對方給的那條活路,分明就是一條“死路”。 從谷口,到谷底,零零散散座落著二三十戶人家,族長的木屋就在最后的崖底。半崖上,有一個山洞,那老頭說是仡佬納歷代守護的典籍所在。每戶人家都隔得比較遠,老頭說是蠱術師之間自有地盤,從谷口到谷底,每戶的能耐是遞增的。現在踏溪要做的就是,憑自己的實力闖到山洞里,自己找解決的辦法。 “這是我們兩大蠱神之間的對決,即使現在你沒有大成,依然要面對這個命運。”那老頭如是說。 可以模仿其他蠱神的幻蠱,以及那老頭“老蠱物”一家所傳承的命蠱,是蠱術界最頂尖的兩種蠱神。一支在百納各族零散傳播,一支在仡佬納世代傳承,兩派傳人的使命就是決出高下,勝者可以給典籍下禁制。上一次對決,是鬼踏溪的母親慘勝,沒來得及下禁制就重傷而返,老蠱物也足足養了一年多傷。 “不是吧,我可不可以不闖洞?” “可以啊……不過我沒能力解你的封印,而且我女兒在你身上下的蠱也不少。” “……干!” 已經闖了無數次,被封印得結結實實的幻蠱,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強烈激發,終于有了松動的跡象。跟金蠶蠱王一樣,兩個蠱神殘存的力量一點一滴地提升著踏溪的實力。每一次進步,都讓踏溪對蠱術有了更高的認識,也讓他期待自己能走到離山洞越近的地方。 仡佬納的其他人們,也都很古怪——或者他們并不是什么仡佬納,而是追尋“蠱”之力量的各納出身的人們。老蠱物的女兒后來偶然跟踏溪提起,仡佬納有一多半是從百納慕名而來的蠱婆蠱師,剩下才是上代的子嗣——因為鉆研蠱術,他們生育并不容易。一些偶然覺醒或被傳承了蠱力的人,在外人異樣的眼光中,離群索居,最后聚攏起來。因為來源眾多,所以品性并不相同。有些人在踏溪闖關之時,視若無睹,只默默在被他破關的地方補上一道蠱術;有些則有說有笑,但踏溪被搭訕時種蠱然后跌倒時,他們也不會救助就是。 “喂,那小子,今天我家做了油炸竹蠶喲,要不要來吃幾條?”這是出身蟲納的見銅。 “滾啦,上次老子差點沒被你刻印蟲害死,這次又是拿那什么杯子培養出來的玩意兒吧!” 見銅拄著藤杖,頭發幾乎掉光,滿頭褶皺,微瞇的眼中閃著黃濁的光,另一只手拿著一個碟子,面對踏溪的直白,卻仍然安詳地答道:“怎么會吶,我最喜歡少年郎了,怎么會害你——我當年也是冬木寨最襯頭的巫師吶,要不是為了追求蠱術的奧秘……來來,先把這個吃了才有力氣往下一家走呢。” 踏溪終于扯不過老頭的熱情,拿過一只焦黃的竹蠶,悄悄用蠱力試了好幾遍,才張嘴吃下去——然后就咕咚摔倒了。 “哎呀呀,真是笨呢。” 也從籬笆外經過的,是老蠱物的女兒。她看看舉著碟子眉飛色舞的見銅,又看看臉色忽青忽白,已經吐了一大堆白沫的踏溪,飛起一腳,把他踹出了谷口——踏溪現在,也不過闖到第三家而已,離谷口實在沒多遠。 等少女從谷外采集了“露降節前一天露水滋潤長成的烏冬草第三片葉子生成的孔蟲”之類稀奇的蠱術材料歸來,金烏已經壓上了西邊的山梁。 “喂,你為什么救我?” 斜靠在樹上,等到了谷外歸來的少女,踏溪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少女并不停留,只留下一句話:“幻蠱是珍奇異種,就你這一只了。” (嘿,這妞真不可愛,不如紅蛛……等等,好像紅蛛也很暴力啊……) 暴力的鬼紅蛛,正在暴力。 鬼納和花納,兩族在烏鴉坡一場大戰。 說是花納,出陣的卻是鬼夜星和鬼踏月。體貼的古平搶先召喚祝茸對上了逃脫封印之災的鬼夜星,滿懷嫉妒的鬼踏月也如愿以償地戰住鬼紅蛛。 “紅妹……” “叛徒,去死!!!!” 表錯情的結果很慘,尤其當女方本來就是一頭母老虎的情況下,未及三合,鬼踏月就被巨蝎尾鉤擊中,又遠遠甩飛。 愛子心切,本來大占上風的鬼夜星舍身相救,卻被隱忍已久的古平欺近身來,一拳命中。 領軍人物俱被重創,鬼紅蛛又召出了巨蝎大軍,那本來就不服從鬼夜星的花納族兵更敗如山倒,在戰場上留下滿地尸首。 取得意想不到的勝利,鬼紅蛛臉上卻看不到喜悅。 “平哥,我們百納之間這樣殺來殺去……到底是為什么呀?” 盡管戰前熱血沸騰,但真正經歷過戰斗,見到無數痛苦、死亡,同是納人,卻惡狠狠地殺過來,又或者倒在自己手下,鬼紅蛛心中的信念未曾動搖,卻產生了很多很多的疑惑。 “弱rou強食,世間本就如此。人為刀俎,我為魚rou,哪有空問敵人為什么?” 說出陰沉的話語,談眠花只是頹唐地坐在檀香椅上,旁邊坐著原本老而彌悍現在灰頭土臉的談猛獸,地上有一副擔架,躺著談猛獸的愛子談望松。 前一陣,談望松領命出門,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回來。談猛獸大掃面子,嚴令他不得出門,好好修煉武藝。這也不僅僅是懲罰,更多還是因為最近暗流涌動,頗有不少不明來歷的人在邵陵出沒,城里的治安也超出控制,談家認為這是朝中有人要動自己了,禁足談望松,也不過想讓他少惹點事兒而已。 談家這種舉動,倒也謹慎。百納內戰,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只看別人怎么說你。但從董家和赤家傳出消息,說已經有言官上書,彈劾談家監管地方不利,外族動蕩可能釀成戰事。這明顯就是有人背后推手,要對談家下刀了,聯系城中的情況,還是少動為妙。朝廷又沒下旨讓談家抗辯,那就求董家、赤家說好話,自己主動上表,反而不美。 想得挺好,可談望松卻不是個懂事的家伙,傷剛好,就偷偷溜出府亂逛,轉到太平樓,又跟人打了一架。對方刀也未出鞘,三拳兩腳,便把他雙腿踢斷,更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撩陰一腳,將其絕后。連捉兒子回家的談猛獸正好趕來,情急出手,也被對方揮刀剁了個狼狽不堪。這還是對方四人只有一人出手的結果。 “刀槍劍戟嗎?果然來者不善啊。二叔,你的‘生死限’也奈何對方不得?算了,我們忍吧,兩頭都惹不起啊!” “稟公子,談家不足為慮。我一人出手,已經把那個談猛獸砍得差不多了。” “大哥說得對。移軒公當年的‘人間如夢’,到現在連兩成的威力也體現不了,還好意思叫什么‘生死限’……還真是‘人間如夢’啊。” “你們這幫兔崽子,少貓哭耗子假慈悲了,談家要是跟最初那么厲害,你們不得哭爹喊娘地來求我出手啊。再說,‘生死限’本來也只是‘人間如夢’的簡化,不懂少瞎說。” 人間如夢,談家初代家主的拳法,分為生、老、病、死四路,取義人生各境,散化世間至理,生之燦爛,死之靜寂,老之頹唐,病之弱疲。連其時的丘家家主、佛門高僧、道家修士也贊嘆,說它上通天道,可稱絕學。 只是到了后來,談家后人并無一個有足夠體悟的,頂多修煉出勃發生機和慘烈殺意,因此這門拳法又被簡化作生死限,號稱生死盡在掌握,名頭倒也不小。但僅限于談家高層修煉,原本就簡化不得原本精義,后來更無聰明絕頂的人闡發,它的風采,也只有某些流傳久遠的世家記錄中,才能得見一二了。 “公子,這么說來,你也沒見過嘛……” “還是小心點,他們肯定保存了原版,萬一有人修煉成,可也棘手得很吶。” “喂,小妞,你說原版秘籍是不是真的那么猛?我總覺得不大可能,聽人說早年咱們是住山洞的,后來才會搭木屋、建磚房,開始是吃生rou、啃野果,后來才學會燒熟食、種田打獵。人都是越活越好,不見得最初的就是好東西啊。” 相處日久,踏溪在谷里依然不認識幾個人,除了愛玩各種蟲子、愛創造各種蟲子的見銅老頭子,也只有勤修念蠱的土狼、愛做人偶的藏七等寥寥幾個,闖過的戶數也不過十一二家,見過的蠱蟲蠱術倒成百上千了。就是這幾個知道名字,偶爾還交談兩句的人里,也沒幾個讓踏溪放心的——當然談著談著就把你撂倒,跟不聲不響就把你蠱翻,也沒什么區別就是。 踏溪能安心說兩句話的,反而是老蠱物的女兒,每次被她踢出谷口,視其歸來的興致,總能說上那么幾句話,少的時候就是“滾”,多的時候就是“喲,沒被××弄死啊,你還真命大。”后來踏溪也能多搭兩句,不過即使這樣,那小妞也不跟他說自己的名字,說是自己修煉的就是什么“名之力”,不能輕易告訴別人名字,踏溪只好只以“小妞”稱呼。今天這小妞回谷之時,神采飛揚,想必又捉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蟲子,要不然也不會有閑心跟自己聊天。 “咦?你這頭笨瓜,這是在打聽我們保存的蠱術典籍呢吧?我不會告訴你的哦。” “干,不說就不說。你趕緊走走走,我還想趁夜再去闖一次洞呢,要先休息一會兒,你別在這兒影響我。” 少女秀眉一揚,道:“喲,還長能耐了。你以為能摸到我屋子跟前就了不起啦?離我爹的屋子還有好幾家呢,你省省吧。六級的蠱力還不夠我看的。” “是啊是啊,可是足夠我看啦。某人昨晚洗了兩次澡哦……” “找死!墮!” 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只一聲嬌喝,鬼踏溪已經手舞足蹈地從樹杈上掉了下去,,倒栽在地上,動彈不得。 西望,落霞滿天,踏溪的倒姿在地上拉出一道極長的影子。 古納族中,正有人說到仡佬納的事情。 “老蠱物到底有沒有消息傳回來啊?” “沒有。他前次只說那個鬼踏溪已經到了,交給他來解決。可最近一直沒消息,我們又不能主動聯絡他。” “算了。反正一個鬼踏溪,也掀不起什么風浪。還是說說花納族吧,這幫軟骨蟲真是不禁打,明明比鬼納還多幾個高手,這才半年多,眼看就被打到狗拜巖了。” “這也不能完全怪花大族長,誰知道花兼疾會被鬼踏江說動的……” “哼哼,鬼踏江才回來幾天?花兼疾肯定是當初鬼夜行這老混蛋埋的釘子。想不到這些倔驢也能布這么遠的局。黑納那幫粗胚也就算了,現在連姓花的也有他們的人了?花象元還行不行啊?!” “那……我們要不要早點準備?萬一花象元狗急跳墻,可就不好了啊。我們也不能放任他被鬼納吞掉啊。” “唉,攘外必先安內。還是先把鬼納和花納解決了再說。眾人聽令!” 有人歡喜有人愁,還有人在焦躁不安。 比如古平。 他所在的小寨子,是前不久剛打下來,是役,鬼踏月也死在鬼紅蛛手中。 說起來,鬼踏月倒真有點癡心種子的氣質,在戰斗中磨練出了六級頂峰的力量,碰到鬼紅蛛時就一點也發揮不出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讓他處在了里外不是人的境界。花納族人并不信任他們,鬼納族也視他們為叛徒。連番與之作戰的古平,親眼經歷了鬼踏月由原來的俊美青年變成陰沉殺手的過程。 (或許是雙重的壓力讓他磨練出了足夠高的力量吧,可是越這樣,就離所追求的越遠啊……) 終于到達了忍耐的極限,在這次戰斗中,鬼踏月刻意求死,也如愿以償地死在鬼紅蛛的面前。也只有在他死后,他臉上才重現了當初還在坪隴時的平靜:“紅妹……能這樣死……真好……” 人死如燈滅,承載死后重重責任、感覺的,是仍在生的各位。或許是同樣在戰爭中壓抑太久,又或者是想起天真爛漫的時光,而眼前已經散落了一些,鬼紅蛛卸去了人前堅強的外殼,在古平懷里哭了個痛快。 也正是那個時候,古平看著梨花帶雨的鬼紅蛛,一句話沖口而出:“紅蛛,嫁給我吧!” 鬼紅蛛吃了一驚,匆匆逃走,而古平也趕快投入到戰后清理工作。但到了半夜,已經沒什么忙的,便也沒什么地方可以逃避。古平就在這小小的寨子里,靜靜的夜里,閑逛。一抬頭,前面就是鬼紅蛛休息的地方。 (嘿,難道我內心中,真的對紅蛛產生了愛意?) 自以為見多識廣,自以為在大正王朝生活過,所愛的女子,也必然是夏人里那種溫柔賢惠知書達理的類型,古平從未想過會跟一個百納女子相伴一生。誠然,自己因為看不慣囂張的踏溪,所以常常刻意跟鬼紅蛛接近,卻并未追求什么。但,也許就在日常的接觸中,感情萌芽了。踏江也有意這樣安排,自己有覺察,卻沒有反對什么。而之后,并肩作戰,見證過對方的堅強和軟弱,奮勇和失敗,就仿佛見到了當年的自己,為了少年時的夢想而做的一切,無知和逞強,成功和幻滅……原來自己,也只是一個普通有血有rou有感情的人罷了。 等回過神來,古平便看到鬼紅蛛向自己盈盈走來。 “平哥……你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還是……還是等平定花納之后再說吧!” 在踏溪永也未闖到的老蠱物所居的茅屋之中,燭火明滅,映得周圍幾人面上忽明忽暗。 老蠱物居中而坐,低聲發問:“這一段時間以來,各位可采集夠幻蠱之血了沒有?” 蠱術流傳,兩大流派,一個是以命蠱為主的仡佬納代代傳承,一個是掌握幻蠱的蠱婆在百納零散發展。也不知道是否有意形成這種局面,更不知是何時,但每一代命蠱、幻蠱的傳人,都有互相切磋的使命,爭斗,卻又相互維護。在蠱術被打壓歧視的年代,或者這是一種惺惺相惜。 老蠱物當年一戰,算是兩敗俱傷,一向心高氣傲的他便在想如何壓制對方的幻蠱。如果能捉到修煉幻蠱的人,割rou、取血或者什么的,自然有助于研究幻蠱的奧秘,但幻蠱既然在民間流傳,隱藏得也不是一般深。直到接到古納請求幫忙解決鬼踏溪的要求,才算有點眉目。一開始只隱約知道鬼踏溪的母親是蠱婆,遠距離觀察發現有熟悉的氣息,再到老蠱物親自出手破入踏溪的識海,終于確認了,鬼踏溪就是幻蠱一脈唯一的傳人。何況踏溪如今蠱神被封印,正是取材研究的良機,老蠱物還刻意營造了讓踏溪修煉成長的環境,就是想讓幻蠱表現得更透徹些。 眼看著果實漸漸成熟,仡佬納眾人的成就感也漸漸滿足。兩大蠱神之爭,眼看就要畫上終點。己方知己知彼,而對方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娃娃,沒有留著的必要,等最后剝離他的幻蠱之后,咔嚓掉就算了。 坐在角落的少女一言不發,而老蠱物也看到了,但他也不做任何表示。有些事情,是要自己面對,再親手割斷,蠱術師,應當有這種魄力。 鬼踏溪恍然不知自己只是一只小白鼠,他仍然無法擺脫半年來的苦惱。 在仡佬納的這段日子,自己生活在平靜和煩躁交織之中。平靜是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責任,而煩躁是因為終要將責任扛起。不斷地恢復力量,不斷地闖向崖洞,踏溪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么,使命,還是逃避。也許僅僅是因為自己擁有了力量,卻還沒有擁有控制,在這蠱的天地還有壓制,一旦自己走出這片林子,就只會變成一個不斷噴發的人形毒庫而已。又也許,想去多了解幻蠱、命蠱、蠱的一切,來喚回童年的記憶,來彌補缺失的母愛。 “喂,小妞。你也修煉蠱術的,為什么不見你有煩惱?” 一個坐靠樹杈,一個站在樹梢,遠眺夕陽西下,這是發生過無數次的情形,而兩人之間驢唇不對馬嘴、毫無營養的對話,也發生過無數次。 或許,這也是一種羈絆? 夏人有一位老人說過,無欲則剛。無所求,自然也無所羈絆。可惜世間大多是有所求的凡夫俗子,身份再高,也都一樣。 狗拜巖上,愁云慘淡,不復半年前封印蠱神時的風光。因為那時候大吃其虧的鬼納族居然反攻過來,而且取得了不小的勝利。前幾天,狗拜巖前的臘桃寨也被攻了下來。臘,納音,夏義為田;桃,夏義為車;臘桃,是靠在有水車灌溉田邊的寨子,更是花納產糧重地。這一下,簡直就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 花象元站在狗拜巖最高處,一陣唏噓。 難道花納族的實力,不是百納之中最強的么?沒有固守傳統,從夏人處學了不少技藝,也買了不少東西,更招了不少部下,為什么到了最后,仍給那個窮苦哈哈的鬼納打到這種地步?夏人的東西,不應該是先進的,好用的,有成效的么? 為什么自己這一腔把花納父老帶向美好生活的雄心,被那幫什么都不懂的倔驢子阻擋、挫敗? (嗯?那是?) 不遠處,有看不清臉面的人影浮現,向花象元招手。 來。 “你能回答我么,為什么?” 相對而立,花象元卻并沒有立刻對這不請而來的神秘人出手,而是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人低頭沉默許久,然后抬起頭來,又招了招手。 來與我一戰。 懦夫!花象元忽然暴怒。不敢答是嗎?那我便轟到你開口! 花象元身形暴漲,然后炸開,片片都化作蝴蝶,閃耀著各色光芒,向神秘人涌去。 召喚秘術?冥界妖蝶! 花納族的召喚秘技,從虛空中召喚不屬于此世的生物,吞噬敵人的精、氣、神,更能把施術者暫時體質轉化,與妖蝶相同,端的是攻防一體的殺招。 然而,神秘人身形一淡,消失了蹤跡,等妖蝶呼嘯一圈之后又在原地顯現。同時,有心語在花象元腦中響起。 (不用掩飾,出你的最終殺招來!) 下一刻,天雷大作。 花象元的最終殺招,是鬼踏溪曾見識過的,百納化鬼術雷鬼之術奧義,雷神。說是化鬼術,但修煉到最高境界,卻跟召喚術一樣,直接幻化出所對應的神鬼形象。比如這招雷神,就能請出腰纏獸皮、粗肢巨首、左握釘右執鎚的納人大漢形象。夏人的天地術,亦可以達到類似的效果,只不過幻化出的是肋生雙翅鳥首人身的形象。 花象戎修習的也是雷鬼之術,因為眾人都知道他向往夏人,連法術也要練跟夏人法術相近的。花象元身為族主,主修花納族拿手的召喚術,別人倒是不知道,他的雷鬼之術也修煉到了這么高的境界。 并不吃驚,只是低低嘿笑幾聲,神秘人將腰一躬又立刻挺起,身上原本籠罩的薄薄黑氣轉眼暴漲,如火焰般升騰,連帶著整個人也巨型起來。 神秘人不再躲閃,只舉起樹干一般粗細的右手,眼中閃過一道綠芒,輕輕喝道:“破!” 說也奇怪,漫天向神秘人擊去的巨大電光,仿佛被黑氣吸收一般,點滴痕跡都沒留下,就是天上那威嚴的雷神,也漸漸淡去。 (怎……怎么可能了?!) 正驚疑不定,花象元卻眼睜睜看著對方忽然出現在身前一步,更被重重轟中小腹,遠遠飛了開去,更覺得一股暴戾的拳力在全身游走肆虐,把經脈破壞殆盡,禁不住張口吐出一蓬鮮血,在空中留下受創的痕跡。 力量是什么? 力量就是一只可以把人打趴下的拳頭,就是一支可以把人全殺光的軍隊。 力量就是一切。 你若崇拜力量,我便用力量把你打倒。 力量就是一切? “去你~媽~的!你想用這種方法說服我嗎?”倒臥在地,說幾句話就咯幾口血,花象元仍將餓狼般的眼神投向對方,“不要污辱你我的智慧了,我不是我弟弟那樣崇拜力量的人!這樣的拳頭,足夠把他說得啞口無言,卻根本說不動我呀!” 并不同意“拳頭大就是真理”,但無可否認,夏人確實強大,而且先進。向強大、先進學習,又有什么不對?難道要像老古董們一樣固守傳統、固步自封?花納族要向前走,又惹到誰了? “答我!你答我呀!” 神秘人早已消失,只剩花象元聲嘶力竭的喊聲在深夜里飄蕩,還有一聲低得聽不見的嘆息。 又是一個黑漆漆的夜。 老蠱物那個女兒直挺挺地倒在木屋中,面色驚慌。 (該死!那混蛋不要命了嗎?居然這樣沖過去。) 遠處,鬼踏溪提聚全身功力,并不理會路上明擺暗布了多少重多少道的機關、毒蠱,只向前跑去。所過之處,樹倒、草枯、鳥墜、蟲死。 通向谷口的路邊,有幾家木屋已經燃起了燭火,卻并沒有人走動,只隱約看到有些屋門已經打開,有人摔倒在門前的石階上。 鬼踏溪,何時有這么強橫的本領了? 轉眼間,鬼踏溪連老蠱物的木屋也闖過,幾個提縱,已經到了半山腰的洞口。洞口中原有燈光,等他上來時,卻忽然一暗,是洞里有人走了出來。 “好,好魄力。不再費心去壓抑、控制蠱神的力量,所以爆發了七級的蠱力,一直闖到了這里。又算準了我每個月在洞中參悟的時間,可見你頭腦也不錯。如果我就在這里將你抹煞,是不是有點可惜吶?” 在無數次闖洞的經歷中,被封印不緊的幻蠱逐漸發展壯大,成功地提高了鬼踏溪的蠱力。只是鬼踏溪并沒有系統修煉過蠱術,以前兩個蠱神相互牽制,蠱術的反噬還不明顯,現在驟然得到不經壓制的幻蠱支持,又怎能經受得起?蠱力如潰兵般四處逃竄,無法控制,不是溢出體外,毒殺周圍的一切,便是攻伐體內,時痛時癢時苦時樂,鬼踏溪的精神也備受折磨,倒有一大半的力量用在了限制這些不聽軍令的丘八上。 如果日子就這樣下去,踏溪也許能琢磨出控制的辦法,成為一個夠格的大蠱術師。只可惜,住在谷口,如同看門一般的他,在不經意間打倒了一個出山聯絡的仡佬納,從他身上搜出古納給老蠱物的信,得知了外面的局勢。 (花象元重傷,花納族困守狗拜巖,古納那幫混蛋準備搶漁翁之利了?不成,我得趕快搶到典籍,然后回去幫大哥去!) 不再控制,任憑體內的蠱神做出它想做的事情,在這“蠱王之王”的威壓下,當者披靡,修為一般的蠱術師甚至立刻引發體內蠱力反噬,吐血、昏迷、倒地,各種蠱物的陷阱也不破而破,鬼踏溪,第一次闖到了崖洞,也又一次,見到了老蠱物。 老蠱物,身為仡佬納的族長,手下有不少蠱力強橫的蠱術師,在這強者為尊的蠱術世界,又擁有神奇的蠱神“命蠱”,說不得也是極難對付。但自從踏溪的幻蠱覺醒,眼光也相應增長,他拼命回憶,也想不起來老蠱物身上有多么深厚的蠱力。 (那今次,我便來試一試你的底子吧!) 并不多話,鬼踏溪抬手一指,體內蠱力便要隨手而發。卻見老蠱物面具下露出的那張嘴嘟囔了幾句什么,鬼踏溪,竟然應聲咣當倒地。 (啊?!為什么?) 心中不解,鬼踏溪卻連頭也扭動不得。幸虧老蠱物慢慢走了過來,站在踏溪頭旁邊,佝僂的身影占據了踏溪的視線:“嘿,我知道你大概不服吧?你這沒學習蠱術卻擁有幻蠱的混蛋!我來替你母親教導你一下吧。” 命蠱,與幻蠱并稱“蠱王之王”。當然,真實的情況是兩個要經過較量,獲得一段時間的“蠱王之王”稱號,但在普通蠱術師的眼里,這兩個就是蠱術界頂尖的蠱神了。 幻蠱,其名為“幻”,就在于它可以自在地模仿其他蠱神的能力,從而方便寄主各種蠱術的修習。體內寄生幻蠱的人,鮮有不成為大蠱術師的,便是幻蠱的作用。 命蠱呢?命蠱號稱節制其他蠱神,又是如何做到的? 每個蠱神都有一個秘名,即使同種蠱神,在不同人身上,秘名也不一樣。誰掌握了秘名,就可以控制蠱神,所以修煉蠱術的人都對這個秘名保護甚嚴。但,命蠱的強大,就在于它可以輕易獲知其他蠱神的秘名。 幸好這種能力,要求命蠱與自己的宿主有很好的交通,所以老蠱物的女兒還沒有這種能力,只能短時間控制對手的身體;不幸的是,老蠱物自己,顯然對此熟練之極。 本來幻蠱千變萬化,對命蠱有一定的抵制,但作為一個初學者,踏溪又怎能抵擋人老成精的老蠱物了?只一個照面,鬼踏溪就被老蠱物放倒。 “秘名,就是‘名’的力量。夏人的術法里面,有一招叫做呼字念法,深得其中三味。不過這還算小道,那些讀書人還有更厲害的,叫什么‘大義’、‘名分’……更是殺人不見血。無聊的東西。可是,好像最近有些納人也學會這一套了。哼哼……人老了,廢話就比較多。小子,你身懷重寶,卻無力保護,實在太危險了,所以,不如乖乖把幻蠱交出來吧……” (什么?!交,怎么交?) 雖然這樣想,但老蠱物的動作很快就讓踏溪明白了“怎么交”——老頭子俯身下來,伸出右手,上面還纏繞著黑氣,向踏溪的天靈蓋抓來。 (干!老混蛋,你不得好死!嗚,我還不想死啊……什么都好,來幫幫我啊!嗯?) 本來無法動彈的身體,忽然有力量狂飆,兩只癱軟在地的胳膊,更是延伸成丈許的血色長刀,雙雙舉起,往老蠱物脖頸一剪。 老蠱物反應倒也夠快,只來得及喝了一聲:“住!”這呼字念法卻救了他一命,鬼踏溪雙刀稍頓倒在其次,因力量反噬,老蠱物自己耐不得,吐了一口血,身子后仰,順勢退了幾步,躲過一劫。 鬼踏溪只覺又能活動,二話不說,逃出洞外。 松桃廳。 “族主,神靈似乎在震怒啊,災難要來了!” 狗拜巖。 花象元強撐著重傷未愈的身體,在夜空下抬頭凝望。 (有什么事要發生嗎?為何我心緒不寧了?難道說,我花納族要滅亡?) 坪隴。 “石龍,你去把這封密令送給紅蛛和花兼疾,讓他們依令行事。” 邵陵。 先祖祠堂內,談眠花失魂落魄地望著扶乩所得的結果。多日以來的祈禱,三神終于有所回應,但為什么一回應就是不好的消息呢? 鬼踏溪癱倒在樹杈上,有如死狗。 (這老混蛋也太厲害了吧……直接就能控制別人的蠱神,我根本就干不過他嘛,可怎么辦啊?) 一邊頭疼,一邊檢查自己受傷情況,更在心里暗自奇怪自己那個神奇的老娘怎么能對抗老蠱物,鬼踏溪忽然在靈魂深處感到一種浩大不絕的悸動。 (嗯?這是什么?) 不等鬼踏溪仔細體味,這靈魂上的震顫,已經化作眼前的現實。 天崩地裂。 這是一場日后被稱作“百納千震”的浩劫。 連千里之外的帝京都有所察覺,欽天監內,一座高大的金甕,對應八方浮雕了八條金龍,正南方的那一條嘴巴微張,一粒金球滾落,掉進下方靜待的金蟾口中,發出“叮當”清脆響亮的聲音。值夜的小廝從瞌睡中驚醒,隨即起身跑向外面,并發出了一聲驚叫:“監正大人,不好啦,南方大震!” 當然,這只是還未明確震災損失時的警報,數日甚至數月后,南方各州各道將情況匯總上報,朝廷、百姓才會知道,這是多大的一場災難,這場災難又將在史書里寫下多么濃墨重彩的一筆。而這樣的一筆,又怎及得上親眼目睹的震撼? 所有的一切,都出現在鬼踏溪的眼前。 大地劇烈地顫動,連山峰都在發抖。不,不止是發抖,有些山峰甚至斷裂開來,夾雜著無數的碎石,帶著折斷的樹木,從高處滑落,或者跌落。山谷中,樹木摧折,大部分木屋更被大小不一的石塊和泥土埋沒。地面開裂,合攏,再開裂,如同一張不停呻吟的嘴,卻吞沒了原本整齊的一切。活了十幾上百年,已經無比粗壯的樹木,被輕易地折斷,仿佛還不如一支蘆葦。一大群鳥兒飛在空中,驚叫,又或者是在哀慟它們那些不能飛的朋友。濃云瞬間彌漫,霹靂一聲,瓢潑大雨,風聲,水聲,掩沒不了地的震動。這轟轟隆隆的一切,足以把所有摧毀…… 擁有七級的力量,但踏溪從來沒有覺得如此無力。在天地之威面前,個人的力量就如同笑話一般。行不得路,躲不得傷,鬼踏溪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了一棵躺倒在地的大樹,蒙住頭,蜷起身,向原本不信的神靈祈禱,并詛咒這夜的漫長。 等到一切都平息,鬼踏溪強撐著已經酸痛不堪的身體站起來,向四處打望,只看到滿目瘡痍。 暴雨已經歇了,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冰涼的微風中傳來呻吟痛苦的聲音。原本茂密的森林也變了模樣,原本挺拔的巨樹或歪或倒或折,比比皆是。地面高低不平,更不用提某些地方還裂開著深不見底的縫隙,山上滾落的大大小小的石塊更加重了道路堵塞的程度。再遠處,山谷周圍的山峰或多或少地矮了一截,有的是陷進地里,有的是從中折斷。山谷中,仡佬納的村莊也不在了,只能看到極少數的幾個木屋還露出一點檐角。 “不好!” 也許鬼踏溪就是一個不會了解他人心意的笨蛋,也許他還不會生活在自己以外的世界,但他在這個地方,畢竟還有牽掛的人和事。 老蠱物的女兒,被踏溪從石塊泥土下挖了出來——也不是完全挖出來,僅僅是挖開一個坑,讓她能再次見到天空而已,因為她的下半身和一邊肩膀,已經被山上滾落的巨石壓著。她原本蒼白的面孔,現在更不見一絲血色,而巨石下傳出的血腥氣,更說明她命不久矣。 “這么說……我們仡佬納……現在就我一個還活著……是嗎?” 對仡佬納的人并無好感,鬼踏溪自然也不會去救其他人,更何況,其他地方的情況,比這里更嚴重了不少,至少,這里只壓了幾塊巨石,還可以看到木屋的位置。也許不在屋里的人有可能還活著?可是昨晚踏溪的發狂,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