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jié) 商人霍格(上)
“明心他是故意的。” 思來想去,總覺得中午席間許多事情顯著別扭。晚間,三兄弟坐下交換今日所得時,張元空將這疑惑說出,張元和一聽,便笑了起來。 “這種事情,恐怕是各得其所,明心他就是要爭取一個在韓沙面前被這些夷將怒罵的機(jī)會,來明示自己的立場,而那些夷將恐怕也正想在席上作些失禮事情,畢竟……浦壽庚也在座。” 兩句話分說明白,張元空頓時覺得豁然開朗,苦笑道:“這種事情,還是應(yīng)該你來的……”張元和只笑笑,卻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開始介紹自己今天的見聞。 “不死樹……很有意思。” 根本用不著多么毒辣的眼力,張元空第一眼瞧見的時候,就知道那肯定是被移植過來的。 所謂“不死樹”,其實(shí)是一顆榕樹,位于一片緩和的山地上,樹冠張開,足有大半畝地的面積,上頭樹枝垂落,接地生根,雖只獨(dú)木,卻儼然成林。 據(jù)說,這里本來是一片稀疏生長著低矮灌木的石礫地,某天夜里,突然有雷鳴一樣的聲音響起,周圍數(shù)里之外,都能看見耀眼白光:明亮、溫暖,第一眼看上去,就會讓人感到親切。 ……天明之后,不死樹,就出現(xiàn)在了那里。 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的,是城中景教大主教哲姆斯,興奮的滿臉都是汗珠,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宣布說,這是主降下的神跡,是賜于虔誠者的瑪那。 “凡是遵從我主的,便有福了。” 公平的來說,哲姆斯當(dāng)時的表演算得誠意十足,但這里畢竟是武榮,百宗千門,會聚于此,城中百姓什么花樣沒有見過?任爾說破到天上,也只當(dāng)他在跳猴戲,直到,哲姆斯鄭重宣布說,這樹上所結(jié)的是“不死果”,只要誠心向天主祈求,得到從樹上落下的果實(shí),就能包治百病。 “然后么……就是哄搶了。” 嗬嗬的笑著,張元和笑道:“當(dāng)時樹上統(tǒng)共也就掛了二三十個果子,景教在現(xiàn)場的有四五十人,圍觀的百姓倒有上千,一波沖上去,頓時就把他們踩到滿地打滾,等哲姆斯再爬起來時,樹上果子早被摘了個精干掉凈。” 眼看如此混亂,哲姆斯卻不怒不急,反而微笑起來。 “神之賜福,唯有神之羔羊才能承受啊!” 隨著他的說話,最先幾名搶到果子后便塞進(jìn)嘴里的百姓突然大叫著倒下,痛到滿地打滾。 “果子有毒?!” 和張元津的反應(yīng)相同,憤怒的村民們頓時就圍上了這干景僧,但哲姆斯只是微笑著,將手中十字架高高舉起,不怒自威,莊嚴(yán)萬分。 “神所賜下的,唯有神能解釋。” 這樣說著的他,緩步走到離他最近也叫得最慘的一名村民,將十字架舉向他。 “迷途的羔羊,你愿意接受主的恩典嗎?” “我……我愿意。” 猶猶豫豫中作出回答,隨后,哲姆斯從身邊的助手處取過水瓶,將“圣水”灑落在他臉上。 “天上的主,我們共奉你的名,行走于世上。” 喃喃念誦,隨后,那人的表情漸漸舒緩開來,不再疼痛,再過一會,他更突然驚惶的跳了起來。“……我的腿,我的腿好了!” 傲然站立在眾人當(dāng)中,哲姆斯告訴他們,這就是神的賜福。 “神是寬容的,只要你們愿意受洗,就能立刻承接到神的喜悅。” ……然后,阿羅本出現(xiàn)了。 “我的兄弟,主并非如此狹窄。” 宣示說,景教一向以來,都是一個極其寬容的教門,那怕是那些沒有聆聽過主之榮光的善人,也都會在地獄以外給他們留下位置,而象這樣用恐怖來傳教,更絕對不是景教的作風(fēng)。 “神之賜福,的確只有皈依的羔羊才能承認(rèn)。但,諸位也并不是一定要受洗入教。” 微笑著,告訴村民們,只要愿意口誦“天主”之名,和愿意去景堂聽取布道,便同樣能夠被神力庇佑,當(dāng)然,這樣的效果會差一些。 “總之,從那以后,不死樹的招牌就算立起來了,名聲遠(yuǎn)播啊。” 介紹完這些往事,以及自己今天親眼觀察到的各種細(xì)節(jié)之后,張元和作出了結(jié)論。 “本質(zhì)上來說,不死樹就是一個騙局,和在災(zāi)區(qū)舍藥,傳法的那些江湖邪道沒有什么不同。” 對這過程表示了相當(dāng)程度的輕視,在張元和看來,不死樹的整個出場雖然攪到噱頭十足,先揚(yáng)后抑,抑而后揚(yáng),但過程中,實(shí)在有太多粗疏之處。 “現(xiàn)場也是一樣……種種細(xì)節(jié),真是不堪入目。” 張元和覺得,如果讓自己來作這件事,完全可以把細(xì)節(jié)布置到更加精致,讓那些多疑的、自負(fù)的、聰明的圍觀者,也暫時看不透這當(dāng)中的貓膩,而不是象現(xiàn)在這樣,大概除了那些確實(shí)病急亂投醫(yī)又或者是想討便宜抓不要錢的藥的人以外,就只有那些最老實(shí)最輕信的人,才會相信這真是什么天主賜下的神跡。 “所以,我認(rèn)為,大師兄你的判斷是對的,如此粗陋不堪的騙局……至少,目前,我找不到繼續(xù)關(guān)注的角度與價值。” 但同時,張元和又覺得疑惑,這疑惑不是來自于不死樹,而是來自于自己。 “我總是覺得奇怪……這整個事情,都透著一種特別的違和。但又似乎有什么地方,可以讓這全盤都解釋的很完美。 總覺得好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關(guān)節(jié)處,卻偏偏就想不起來,張元和一邊說著的時候,一邊不禁露出痛苦的神色。 “唔,你啊,總是對自己這么苛刻。” 笑著開解張元和,張元空說,想不通的話,就多去幾次好了。 “我們多呆幾天也沒關(guān)系,反正,元津你那邊的事情也沒有結(jié)束,是不是?” 聽到張元空的詢問,張元津干笑一聲,開始介紹自己今天的見聞。 “武榮這個地方啊……真是讓人不舒服。” ~~~~~~~~~~~~~~~~~~~~~~~~~~~~~~ 今天,張元津與馬道空招搖過市,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看到,那個當(dāng)年在剿滅“太平一亂”中立過大功的馬將軍,又回到武榮了。 但,很遺憾,張元津希望中的含恨而來的太平道的復(fù)仇者終究沒有出現(xiàn),不過,這樣跑了一天下來,他也看到了很多東西。 “我不舒服,很不舒服。”坦然表示說,自己這一天里,看到了太多夷人。 “他們,好象才是這個城市的主人一樣。” 在前次的動亂中,駐扎武榮的朝廷軍馬全面崩潰,到最后,反而是依靠亦思巴奚軍這樣的民間“義軍”,才得以把局面扭轉(zhuǎn),事后,亦思巴奚軍得到了編制與名份,被納入到那張覆蓋八荒六合,無所不在的大網(wǎng)當(dāng)中,從此成為朝廷秩序的一部分,但……很可惜,并不是這樣。 “這個城市的秩序,是由亦思巴奚軍維持的,但……這是夷人的秩序,不是我們的秩序。” 悶聲說著,心情顯得很不好的樣子,張元津介紹了幾個今天自己親眼見到的實(shí)例:其中有一起,更是武榮太守衙門的人,與亦思巴奚軍的軍丁之間的沖突,到最后,以亦思巴奚軍軍丁的大獲全勝而告結(jié)束。 “武榮,他并不是什么百宗千門共存的城市……百宗千門,從來都沒有共存過。” 一天的走動下來,張元津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這點(diǎn)。 “祆教有祆教的地方,在他們聚集的坊區(qū)里,其它教門別想生存……摩尼、景、天方……都是這樣。”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非常不喜歡。” 喃喃的說著,張元津顯出幾分郁郁的樣子。 “我們大夏,不是這樣的。” 紅花綠葉白蓮藕,夏人習(xí)慣中的宗教信仰,是并肩而立,是從和尚廟里燒香出來,再到道士觀中問問吉兇,這樣有你無我、立場鮮明的對立,是一種極其罕見的事情。 “總之,我覺得,在這個城市中,由亦思巴奚軍所維護(hù)的‘秩序’,它并不是‘我們’的‘秩序’。” “唔,也沒有什么。” 張元和笑著說,大夏國土遼闊,東西南北皆有萬里之遙,武榮?只如太倉之一粟罷了。 “夷人不通詩書,未蒙教化,張狂些是有的,但……這里終究是朝廷地方,天下之大,一支幾千人的軍馬,又算得了什么?” 說到“未蒙教化”,張元空卻不同意。 “夷入諸夏則為夏……元和,譬如那浦壽鋷,你看與中原士子相比,又有何異?” 點(diǎn)頭同意,張元和也覺得,韓沙這樣在年輕一代的夷人身上下功夫算是正途,只要能引導(dǎo)他們讀書知禮,參與到科考流官,詩書禮樂的循環(huán)中來,終究能夠?qū)⑦@些兇性未馴的異族消化。 “不過……這東西,是大人們想的,關(guān)咱們什么事呢?” 哈哈笑著,張元和向兩位師弟詢問,明天有什么安排? “我是打算去街上走走。” 張元和心結(jié)未解,打算繼續(xù)去觀察不死樹的事情,看能不能搞清到底是什么讓自己心神不安,張元津則的興頭則仍然很盛,打算繼續(xù)帶著馬道空去走街串巷。 “太平道的那些反賊真是膿包……敢殺袁天雁,怎么就不敢來惹我呢。” 撇撇嘴,張元空提醒說,不要太托大。 “我今天也給韓大人提到說你想以身為餌引太平道的賊人出來,他很激賞,但也讓我提醒你要小心。” “這里畢竟是他們經(jīng)營了不知多久的地方……如果覺得不對,千萬不要戀戰(zhàn),以脫身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