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和尚明心(下)
(不過,這樣,倒才和他們的軍隊一致啊。) ……從一開始,亦思巴奚軍,它就是一支“格格不入”的軍隊。 想當年,張治仔、陳七十于“清溪洞”起事,亦即是“太平一亂”,旋就被輕易鎮壓下去,血流成河。但,沒用多久,清溪洞的血尚未流干時,呂大、呂光富已又在仙游起事,這一番勢頭之猛,遠遠強過前次,饒是地方駐軍剛剛鎮壓過前一波亂事,卻仍然在前后三次野戰中被打到全軍崩潰---當然,事后也有人分析說,正是因為他們剛剛鎮壓了前一波亂事,各各發飽了財,才會從將至兵皆無斗心,只想自保,以至于局勢糜爛不可收拾。 太平軍勢頭最盛時,曾經兩圍武榮,那時,官中能戰之卒早已喪失殆盡,雖然明知城外林柳諸家仍多有人在結塢據守,卻根本無力出援,只能眼看著城外的火頭一處又一處的燃起,看著太平軍在歡呼中把那些絕望的鄉勇們一隊一隊吃掉。 ……就在這時,浦壽庚站了出來。 那時,他還不是浦家的當家主,但他站出來,宣布說,浦家愿意把自己的家丁貢獻出來,交給當時城中最有名的傭兵頭領華爾來帶領。只要,他夠膽帶這些人沖殺出城,把一個和浦家有長期合作關系的小地主全家接進來。 ……那天晚上,從城門到目的所在之間,每一寸土地都是紅的! 勝利鼓舞了士氣,也撥動了人心,當天夜間,浦壽庚連續走訪十數家最大的夷商,至今沒人知道,那天晚上他都分別和這些人說了什么,人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武榮城中最有勢力的十五家夷商公推浦壽庚為首,謁見太守,稱諸家愿意破家為國,求朝廷附允。 各家夷商都將自己家丁貢獻出來,城中夷人水手也多有人愿意提命去賭一把富貴,按照能夠“披雙層甲,射五十步”的標準,最終共汰選出三千人,仍由華爾率領,日后光萬戶就出了三個的亦思巴奚軍,正是由此而始。 (當時,他們三個人,都還沒沒無聞呢。) 賽甫丁、阿迷里丁、那兀納,如今皆世官義兵萬戶的他們,是武榮城中第一等的大人物,身份不在任何巨商之下,各自也都有驚人身家,那兀納更在浦壽庚主動辭去市舶使一職后,于上月被任命為最新一任的武榮市舶使。……但,當時,他們都只是中級以下的軍官。賽甫丁與阿迷里丁來自海外,進入武榮時,各自都是一個小傭兵隊的頭目,那兀納則出生于武榮,他本是浦家的家生子,祖孫五代,皆在浦家效力。當浦壽庚送他入軍時,當眾撕毀身契,更與之兄弟相稱。后來數番血戰,亦思巴奚軍雖然屢立功勞,折損卻也頗重---連首領華爾也戰死疆場,這三人方漸漸出頭,終于分別作到這軍中領袖的位置。 (這三個人,倒是真敬神的。) 賽甫丁、阿迷里丁與那兀納的名字,早在前來武榮的路上,張元空就已非常熟悉。 三人的出身,都是最普通的傭兵,朝不保夕,刀頭舔血,每日里在生死線上掙扎的他們,各各練就了一身好武藝,而一次次的死里逃生絕處逢生,也讓他們對各自神祇的信仰更加堅強。張元空冷眼旁觀,覺他們談吐之間,顯然不是象浦壽庚那樣,可以把教中事情當玩笑來開。就剛才,明心助興講了一個笑話,正說到“那修女喜笑顏開道,神父,我們今天晚上繼續為主效勞,把魔鬼打入地獄吧”時,登時就惹惱了賽甫丁,抬手便一杯酒潑他臉上! (不過,又或者是借題發揮?) 當賽甫丁指著明心大罵:“你這異教的魔鬼,萬能的天主一定會懲罰你,你會在火獄中為自己的輕狂贖罪!”時,張元空分明覺得,韓沙眼中閃過不悅之色---卻也只是一瞬,之后,便帶著微微的笑,并不說話,倒是浦壽庚跳將起來,一邊指著明心笑罵說:“你這花和尚,須是見到真信徒了!”一邊又正色對賽甫丁道:“老賽,不是我說你……這個,神父大人請修女幫忙,把魔鬼打入地獄……怎么就褻瀆了?我沒聽懂,給分說分說?”把賽甫丁也給頂得支支吾吾,終于坐回位子上,到底不肯承認自己“聽懂了”。 (不過,三夷教彼此的信仰……似乎也沖突激烈啊。) 賽甫丁等三人,剛好分別信仰的是景教、摩尼教與祆教----當然,沒人相信這會是一個巧合,當賽甫丁勃然大怒,另外兩人卻分明是一幅看戲神情:阿迷里丁在和汪守節敘談,那兀納則與浦壽鋷低聲說笑,看那樣子,若不是瞧在三人同來份上,說不定還會跟上去諷刺幾句。 (大概……他們之在大夏,就如同我們與佛門在清源山吧。) 想到這樣相互間完全沖突的教門如今卻要無奈的擁抱在一起取曖,張元空又覺好笑,又覺感傷。再看看明心時,頓時又覺得十分荒唐。 (反而是這等人物……如魚得水!) 賽甫丁等三人與浦壽庚浦壽鋷兄弟卻不能相比:那怕是從小生長于武榮地方的那兀納,說話時也有極濃重的口音,至于賽甫丁阿迷里丁兩人,生硬難懂不說,時不時還會蹦出幾句夷語來,需要浦壽鋷從中通譯,但明心居然也能跟上,能聽能講,對此……張元空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覺得驚訝了。 (果然,這家伙,除了佛經外,就什么都懂啊……) 本來五人共坐,談笑風生,后來浦壽庚加入,也是一座盡歡,但這三人坐將進來,那氣氛頓時就顯得硬邦邦的,再喝得幾杯酒,浦壽庚便笑罵道:“你們幾個,回去自己吃酒好了……莫在這里掃興!”他威望也是真高,這般說話,三個桀驁將軍卻都笑嘻嘻聽了,須知他現在已非船舶使,再無官身,細論起來,他倒應該以下禮相見才對。 三人離去,氣氛頓時一松,幾人又吃兩杯酒時,浦壽庚也起身告辭,韓沙笑著站起來相送,兩人執手說了幾句迎來送往的話,韓沙又道:“還有,上次給你說的那事,須用些心,莫教人說我武榮不知待客之禮,看了我武榮的笑話去。” 浦壽庚笑道:“韓大人,放心,只管放心!酒,rou,賞錢,都早備好了!您隨時用!”又道:“卻不知道大約什么時候?” 韓沙笑道:“前幾日還來信說,反賊巢xue仍在,尚未掃除干凈……想來總還得一兩個月。” 汪守節在后面聽到,撇撇嘴,對張元空小聲道:“其實早掃除干凈啦,我家的商隊半個月前便說道路暢通……拖著不走,無非是想多禍害鄉里幾天!”張元空只是笑,并不接話。 幾人走后,五人再說笑一時,興盡將散,明心嘀嘀咕咕道:“那賽萬戶……也忒霸道,這笑話,我上次在大法主面前也講過的,也沒見這般事情!”韓沙笑道:“他是個廝殺漢,阿羅本卻是學問人,豈好相比的!”明心接著話頭又攀談幾句,不知怎地,就說動了韓沙,去崖下閑走幾步---到跟前時,張元空特地去覷那墨,果然是磨到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