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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民國好好學習生活 第390節

    至于之前被珍卿搶白的陳鈞劍,不知怎么又滿血復活,若無其事地繼續跟珍卿交往。他的言行比從前克制得多,珍卿也拒絕不了正常來往。

    這兩個開車來接的男青年,兩個女孩都有點想避開,她們預留了走過去的時間,可是直言拒絕這樣的好意,恐怕大家臉面上都過不去,便車搭就搭了吧。

    珍卿她們到達沒多一會,在女顧問們的引導下,女院的姑娘們陸續走到場地外,準備照一個集體合照。好家伙,波士頓春天來得晚不說,到傍晚時氣溫降下來,還要求大家把大衣脫下來,露出自己漂亮的晚禮服。珍卿把綠呢長大衣一脫,人凍得上下牙對不齊。

    麥昌希過來幫珍卿穿上外套,珍卿不由看向怡民那邊,她也在陳鈞劍的幫助下穿好外套。珍卿心內暗嘆,這是她跟怡民出發前商量好的策略,為了避免使人產生幻想,她們相互幫忙阻隔追求者。

    剛才凍得恨不得打擺子,回到室內場地可算好些。室內的壁爐是燃著木柴的。

    今天的春季舞會,男女俊彥濟濟一堂 ,一室之內到處是無形的粉紅泡泡。矜持害羞的男女相互站得老遠,中間像是隔著楚河漢界。那些瀟灑自信的交際家們,毫不扭捏地打量在場的異性,也坦然接受異性們的打量,還有的人已在人叢中談笑風生,好不自在。

    珍卿和怡民本擬相互擋桃花,進來才發現她們太天真,需要擋的桃花何止一兩朵——赴會的中國男留學生著實不少,而且大多數都認得的。想追求怡民的何止一二?就算珍卿這種過明路的已婚婦女,也未嘗沒有狂蜂浪蝶想狎昵呢。

    珍卿和怡民以目示意,今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都自求多福吧。

    舞會正式開始之前,大家任情享用豐盛的布菲餐。珍卿剛才照相吹了冷風,陳鈞劍取來一大盤前菜。珍卿還不及說什么,捂著嘴連打了兩個噴嚏,想吃東西又有點不敢吃,這就不得不說米勒太太有先見之明了。怡民空出的肚子倒能吃點。麥昌希就緊坐在她的身邊,卑馴得像個世代家奴似的;有個叫范里夫的也喜歡怡民,削尖屁股在她身邊擠占個位置,但凡張口只能聽到他講洋文。當然,珍卿身邊也沒空過獻殷勤的人,她左右手上都戴了婚戒,都擋不住男青年凝睇的目光。著實叫人壓力山大。

    也怨不得有這樣的情景,珍卿和怡民無論才情相貌,在本城的女留學生間都出類拔萃,在劍橋的中國留學生間自然掛名。可憐穩重的中國青年都沒來,像繼云表哥、鄧揚和、衛君涵等,都不愛湊這虛虛熱鬧。

    這一會,陳鈞劍坐于珍卿沙發左手,右手是近來才結識的新朋友——哈大醫學院念化學的上官楚。上官楚說報紙上天天講,本邦有多少人凍斃餓死,說話的神態并不大憂國憂民。

    他正侃侃而談時,忽然曲著身子說“等一下”,從褲子口袋里拿出幾張美國紙幣,無意間離珍卿特別近,舉著手叫珍卿看美國紙幣上的英文字:in god we trust!(我們的信仰是上帝!)

    上官楚甩甩手上的錢,表示對這句話很不以為然:“iris,本邦的失業率還在上升,無家可歸者到處都在增加。他們信仰的上帝在哪兒?一點要顯圣的跡象都沒有,還是中國人實實在在,皇帝、總統、領袖再是□□,我們想想辦法,總能要點錢出國念書,勉強混個溫飽也行。美國天天在死人,他們的上帝一點不管事,誠然可笑。”

    陳鈞劍故意拽一把上官楚,把他從沙發扶手上拽下來,一邊把那美元翻來搗去地看,一邊漫不經意地說著:“上帝的信徒就在萬人中間,上帝的使者也在萬人中間,教堂不是一直在布施,還收容無家可歸者嗎?iris的房東米勒太太,我也看見她給乞丐舍食。從慈善賑濟這一點說,我是佩服那些耶教信徒的,他們相當一部分人,真的在凈化社會文明。”

    陳鈞劍老想把上官楚扯開,上官楚似也領會到他的意圖,便反感地較了一會勁。直到珍卿無語地輕嚷:“你們兩個站在跟前做什么,把視線都擋住了。”

    珍卿正想站起來躲出去,斜對面的怡民霍然起身,促狹地瞟珍卿一眼,跟身邊的人說失陪一下。也不知怡民真上還是假上廁所。珍卿一個失神被怡民搶先了。

    這時候,她沙發背后圍簇的三個人中,一個人不知哪弄來的熱咖啡,湊得那么近遞給珍卿喝,這人的呼吸幾乎噴在她側頸上。珍卿是分分鐘想爆發了。

    旁邊上官楚又揪著她說話:“iris,我聽說你跟耶教士有來往,那么,你對耶教有何見地,跟我們大家談一談吧。”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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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4章 舞會交際之繁難

    在女院的春季舞會開始前, 上官楚提到美國錢上印“in god we trust!”大家品評一番本邦的宗教,因說珍卿與耶教人士有交往,便叫她談一談對耶教的看法。

    感到莫名被包圍住的珍卿, 暗暗抽搐著嘴角看眾人,身子稍微向右的空檔靠一點, 避開身后人欺近的呼吸, 攤攤手說道:“宗教嘛, 多是統治者牧民的工具, 上帝本人的功用值得商榷, 真正重要的是,借上帝之口推行的那些教義。我想起《圣經》里的一些話,確實形成了耶教的慈善救濟傳統, 不過這種教義和傳統,在任何世界性的宗教都能看到。”

    珍卿邊說話邊向壁爐那邊看,她剛才打了兩個噴嚏, 等上帝這個鬼話題告一段落, 她可以說想離壁爐近一些, 就能順勢脫身了,這幫人未必都跟過去。

    珍卿如意算盤打得挺響, 忽見壁爐旁站著戴維斯·薩爾責, 他舉著酒杯睨視珍卿,高傲冷淡的臉上些許哂笑, 然后沖她這邊舉一舉酒杯, 跟他的白人朋友說話去了。

    珍卿再回過神來的時候, 聽見陳鈞劍溫聲催促她, 咖啡要趁熱喝啊。而很熱情很西化的上官楚, 把珍卿手里的咖啡奪了放桌上, 說大晚上的喝什么咖啡,連聲催促她講《圣經》里的話。陳鈞劍在旁臉色很不好看,那個給珍卿弄熱咖啡的也不高興。

    珍卿恍然有種荒誕的感覺,好像自己是《飄》里的斯佳麗,喜歡到處招蜂引蝶被人環繞。她按捺住這種荒誕感覺,背誦起《新約》里的一段內容:

    “……神子(耶穌)于是告訴其右側者:‘來,汝天所福,襲爾天國。我曾經饑餓之時,你用rou來喂我。我曾經口渴時,你來解我干渴。我曾經淪落跌宕時,你來庇護于我。我曾經身無所衣,你則給我衣裳。我曾經生了病,你來贈我以藥。我曾經身限囹圄,你曾經來慰解我。”

    “眾人對答說:‘神子,我們何時見神子饑而喂rou,渴而飲水,淪落而庇護,無衣而衣之……’神子說:‘我明白告訴你們,只要你們曾經(將恩惠)施于我們中最無助的人,你們實際就將(恩惠)施加在我身上。……’”

    珍卿周圍的人恍然有悟,上官楚總結陳詞道:“若他們的神子如此說來,難怪耶教徒愿意幫助萍水相逢者,幫助無衣無食、有病有災的人,這樣,就等于取寵于他們的恩主啊……”

    周圍人紛紛相顧驚嘆,陳鈞劍問珍卿是否會背《圣經》,有人問她能背《圣經》是否在教?繼而問她難不成是有神論者。

    珍卿被這些人輪番問過來,吵得頭都大了。好在這時司儀宣布舞會開始,人們又邀請她共赴舞池,珍卿挑了最不猥瑣的上官楚,如釋重負地被上官楚帶進舞場。

    陳鈞劍默不作聲地看著,旁邊有人嘲笑他:“陳鈞劍,你這才叫引狼入室,你先認得iris,被這小子后來居上,你看他看iris的樣子,真是司馬昭之心。iris被他小生面孔迷惑,他又慣會裝天真,你瞧瞧iris,他可沒對你這么笑過!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還是敵不過人家風流倜儻啊!你說滑稽不滑稽!”

    陳鈞劍心里倒了醋瓶子似的,故意趾高氣揚:“那也比你司徒建強得多,iris壓根不認得你司徒先生!”說得幾人哄然大笑。這些人就輪番取笑這位司徒建,說他大晚上給人家弄咖啡喝,不知道是誰更滑稽呢!

    珍卿在培英受過舞蹈培訓,華爾茲與快步舞跳得最好,所以外國中國的好多人請她,她除了陪人跳舞之外,似乎還得陪人聊天。其他人倒還可以忍,喜歡怡民的那個叫范里夫的,輪番用英語、法語跟她說話,偏偏就是不用母語。珍卿說是同胞不妨就用中國話,此人充滿優越感地說,漢語是世界上最村俗滑稽的語言,他一聽到,就像一個月不洗澡一樣不自在。

    珍卿一個沒忍住,直接狠狠往他腳上踩。這個狗太陽的,她又累又餓又被踩腳,還要跟這樣的傻叉虛與委蛇,真是娶媳婦遇見送葬的,喪氣到家了。

    珍卿已經連著跳了六支舞,踩了范里夫的腳趁勢脫身。想起這會一直不見怡民身影,開始憂心她真的不舒服。

    里外找了一圈,發現怡民在東邊走廊外,吹著春夜寒風跟一個白人男生談話,談的是俄國文豪托爾斯泰的作品,講一個道德過分高尚的女主角。珍卿聽他們談得深入懇切,便悄悄地退走出來。她順便上了一趟廁所,正準備找個地方躲避一會,忽見少數的白人朋友之人——哈大商學院的哈爾·弗萊頓,喜外望外地喚住她,走近珍卿身前,紳士地把手臂伸過來,珍卿正準備說想歇一歇,狗太陽的范里夫賊眼真尖,一瞅見她又路中國青年們笑,說iris這不是回來了嗎。

    看著虎視眈眈想邀舞的中國青年,珍卿直覺一個頭兩個大,趕緊暗示弗萊頓請她跳。弗萊頓以流暢自如的舞步,帶著珍卿輕輕松松地跳起來,并以一種關懷的語調笑著說:“我想中國男人更擅長讀書,不太擅長交際,跳舞也許是為難他們,我早就注意到了,他們踩了你好多次,難得你忍受得住。中國的讀書人不擅長交際和運動,是孔夫子要求大家專心讀書嗎?”

    珍卿不愿意弗萊頓有誤解,約略講起中國的君子六藝,說孔夫子的時代很重視體育,一般讀書人都要會駕車、射箭的……。而孔子也是很會玩的人。有次他叫弟子各言其志,其他人都立志要安邦養民,只有曾晳說他的志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意思是說“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約上同齡朋友五六人,帶上六七個童子,在沂水邊沐浴,在高坡上吹風,一路唱著歌而回”。孔子卻很贊同曾晳的志向,說他跟曾晳是一樣的。

    所以,儒學在先圣孔子那個時代,不像后世儒者那樣泯滅人性,他是提倡人們要鍛煉、學音樂、玩耍的。

    頭回聽說這個故事的弗萊頓,驚奇地跟珍卿再三確認,說他一直認為孔夫子總板著臉,在課堂上喋喋不休,將各種嚴厲的教條灌輸給學生呢?

    珍卿跟弗萊頓聊得愉快,跳得也很輕松,看著還躍躍欲試來邀舞的中國青年們,珍卿只好把腳疼裝得嚴重,然后借口說要去打一個電話,婉拒了所以人的邀請。這時候怡民終于走進舞廳,悻悻的人們又尋到新的目標。怡民也是剛剛學會交誼舞,這么多人請也不好招架,珍卿也只好請她自求多福。

    怡民剛剛所在的走廊背風,珍卿干脆走過去躲清閑,就看見薩爾責倚著欄桿,對著鉛色的夜色抽煙。他似乎意外珍卿走過來,神情不再是尋常的睥睨式,輕輕淡淡地笑問:“親愛的小姐,那些蹩腳的舞伴,還有他們的夸夸其談,終于讓你感到厭倦了嗎?”

    珍卿覺得這人真是好笑,自從她上回“過分自我恭維”,給薩爾責和陳鈞劍遞過話風后,偶爾在路上遇到薩爾責,最多得到他睥睨高傲的審視,有時甚至是視而不見的,再沒有從前駐□□談的友好。珍卿倒不在意這一點,畢竟她算是言語“冒犯”了他,自恃高貴的人有權利維護他的尊嚴。

    珍卿無意與薩爾責修好,關鍵還是那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歸根到底,薩爾責還是個種族主義者,他跟那些白人種族主義分子,近來幾乎是形影不離的,珍卿如何能不厭屋及烏?比如,他們初次參觀哈大曲棍球隊,有過沖突被停學的馬修·史密斯,金艾達演講會沖突過的卡爾·史密斯,還有卡爾充滿優越感的女友唐莉·菲爾茨,都是戴維斯·薩爾責的好友!而這些人但凡逮到機會,就在中國人面前陰陽怪氣地惡心人。

    珍卿靠在走廊的墻壁上,也輕輕淡淡地看著薩爾責,歪著頭沒有搭話的意圖。過了不知多久,感覺舞廳里音樂停止了,似乎在評選舞王和舞后。珍卿轉身準備回去,薩爾責拽著她的胳膊,死死鉗制著珍卿的肩膀,怒氣勃然地質問珍卿:“小姐,你在不喜歡的人面前,全部保持教養和禮貌。為什么不嘗試一下,在我面前表現你的教養和禮貌?!”

    珍卿肩膀被他捏得生疼,怎么掙扎都擺脫不了,火氣也騰騰藤地往上冒,眼睛漸漸因怒火而晶亮,他誠懇而克制地望著薩爾責:“人人都在強調真善美,真永遠在善美前面,沒有真實,善美就是空中樓閣,當謊言被戳穿,被虛假的善良、美好愚弄的人,會經受更大的痛苦和傷害,所以,倒不如看不見這些虛假的善良和美好。”

    薩爾責表情變幻不定,最后愕然地看著珍卿:“你是說我不誠實,對你虛情假意?”珍卿不打算跟他拐彎抹角:“那你告訴我,當你看到有關中國的新聞,看到中國是這么落后混亂的國度,人們也總做出荒謬愚蠢的事,你會否跟朋友一起嘲笑它,還是真誠地同情關心它?你從前跟我交往,是不是偽裝一個你所不是的人?”

    薩爾責擰著眉頭一直聳肩,他囁嚅半天試圖說點什么反駁,但一切努力都以失敗告終,最終放棄自我掩飾,說:“iris,你這樣太不公平,他看到荒誕可笑的事,連否認嘲笑的權利都沒有嗎?這是在民主自由的美利堅,連省長、總統都會受到諷刺和戲弄,你們中國人連這種程度也不能接受?”

    珍卿惱怒地擺脫他的鉗制,帶著薩爾責不能理解的悲憤:

    “是誰不希望看到統一強大的中國,是誰通過不義之戰向中國輸送鴉片,是誰熱心向中國軍閥輸送軍火,看到他們軍閥們相互征伐,看到中國到處兵爭不止,就像看到美好事物一樣歡悅。

    “是你們這些殖民主義國家,你們的民主自由不及于弱者,在弱者面前你們是強盜、土匪,將一切物質文化的寶物都掠奪走,你們是佛口蛇心的嗜血兇手,扼殺著中國的人民和國運……

    “其他人有權力嘲笑中國荒誕落后,但是你們這些始作俑者沒有,你們永遠沒有這個資格。”

    薩爾責看著她燃著怒火的眼睛,莫名地無法應對這個場面,轉磨似的在原地來回走著,又似惱怒地揉搓著腦袋,嘴里發出困獸似的叫喊,許久才氣喘吁吁地說:“iris,這太不公平了。你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好像那些不可饒恕的罪孽,都是由我一個人犯下的。也許,也許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國家,我的祖先,參與過你口中的罪惡行動,但你把罪惡也歸咎我身上,總想著遷怒于我嗎?”

    珍卿弩張的氣勢略放松,看著夜空喟然長嘆:

    “每個民族都從先輩那里繼承遺產,一代代地薪火相傳,造就一個有特殊價值和文化的國家。遺產有物質的和非物質的,有罪惡的和美好的。而你作為一個繼承人,你說美好的遺產你會繼承,而罪惡的遺產與你無關,因為你既未參與也不知詳情。哼,按照這樣的邏輯,美好的遺產你也未參與、不知詳情,又有什么資格繼承它呢?……

    “薩爾責先生,什么叫做世仇?就是你不承認并選擇遺忘,而受害者不能擺脫以前的加害,對現在造成的持續痛苦,就把仇恨一代代延續下來。有的錯誤你們加以粉飾,連承認都不承認,我們怎么做朋友呢?”

    珍卿飄飄灑灑地離開了,薩爾責神色變幻半天,最后緊追出去在珍卿后面喊:“iris,你太不公平了,我并沒有什么都不承認,不能接受你的全部指責。”舞廳內的人已經注到他,詫異地來回看他和珍卿,珍卿回頭瞅他一眼,抿抿嘴沒造聲,跟好奇的怡民挽手離開。

    作者有話說:

    今天更得有點多,明天不想更了怎么辦,嗯嗯嗯……………………感謝在2022-09-17 22:56:47~2022-09-18 12:56: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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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5章 舊學之爭論辯護

    四月的春季舞會過去了, 逢著天朗氣清的時候,珍卿和朋友們也會去踏青野餐,但她日常總避不開學術爭辯。

    新的學期旁聽《西方哲學史》, 開始讀黑格爾的《邏輯學》,讀到此人對中國和孔子的偏見, 珍卿干脆寫了一篇不短的文章, 駁黑格爾“孔子是只會講常識道德的老頭子”一說。

    她在批駁文章中首先指出, 對儒家學說產生的社會背景, 對此學說想要服務的政治對象, 黑格爾只有敷衍潦草的了解,借以了解的材料也未經過校驗,便對孔夫子和儒家妄下斷論。黑格爾作為批評家, 他的治學態度很不嚴謹,只不過以批評孔子來彰顯自己。這是珍卿對黑格爾論斷依據的否定。

    她在后面的行文中,又把儒學歸入社會學的范疇, 不贊成從思辨哲學或道德哲學上定義它、評判它——當然, 黑格爾壓根沒看多少儒學經典, 他對儒家的了解少得可憐。珍卿講儒家就是為了證明,黑格爾對孔子的評價膚淺而狂妄。

    孔子所推崇的禮治, 是他根據前代典章制度, 以及當時社會的風俗習慣,總結出的一套維護身份等級制度的系統機制, 包括名物之禮、言行之禮、為國之禮。

    譬如在一個莊嚴的祭祀場合, 一個貴族沒有穿祭服而穿朝服;譬如, 面對比自己尊貴年長的人, 一個人沒有嚴禮卑辭反行止輕佻……按照禮治社會的道德標準, 他們都是失德之或者無德之人, 會受到法律懲罰和輿論征討。社會對不符合道德規范者實施懲戒,就像違反《小學生行為規范》的小學生,通過訓誡、懲罰、刑罰等手段,促使一個人反省自身,糾正不符合特定道德的行為,包裹在禮儀行為中的道德價值,就被人們不知不覺地內化。

    總之,黑格爾從哲學角度審視孔子和儒學,就像專門歌唱上帝的唱詩班男童,批評中國的宮廷古樂不歌頌上帝,這種批評是很不恰當的。儒學不該強行歸入哲學的范疇,它是為維護階級秩序、統治人民的手段。非要在人文社會科學中找個歸屬,應當將其分入社會學范疇。簡單來說,封建社會的人適應禮儀制度的過程,就相當于是“社會化的過程”。

    至于黑格爾批評孔子的《論語》,它里面只有些“善良、老練的道德訓誡,沒有更多意義特殊的東西”。珍卿在文章中寫道:若《論語》的意義在于幫助社會化,正該像耶教的摩西給族人定下的“十誡”,它的思想內容越簡單明了,就越便于受誡者理解、修改、執行……

    ——————

    這篇駁黑格爾的文章發表了,不少人寫信贊她為常人之所不為,說早該有人駁駁這位哲學權威了。但珍卿沒想到的是,她為孔子和儒學找場子,有人搞不清她的寫作意圖,不覺得她是批評黑格爾治學不謹,論斷草率,卻以為她給儒家禮治招魂呢。還有人很不客氣地說,她專發奇談怪論以嘩眾取寵,還有人極盡謾罵之能事。珍卿不得不感嘆留學生亦無知,非得闡釋理論以明視聽不可。

    儒家在民國幾乎人人喊打,除了漢以后的統治者和學者,為了便于統治一直改造儒家,加強了禁錮百姓思想的教義;一定意義上也是為清朝統治者背鍋。

    清朝統治者“防漢甚于防洋”。所以,一百多年前馬戛爾尼率使團防華,統治者原可不管他什么居心,把他的先進技術和思想學過來。但他們實在懼怕,民主共和與暴力革命也輸進來,在各種矛盾開始尖銳的王朝。中華民族錯過科技進步的好機會,禁錮思想的儒家更顯罪大惡極!不過話說回來,清朝統治者懼怕的民主和革命,就算宋明太祖在世,也未必是不怕的,說起來還是封建統治非善政啊。

    —————

    五月的波城天氣舒適,在不下雨的日子,總能看見男青年們在查爾斯河上劃船競艇,有端午賽龍舟習俗的中國留學生,也樂此不疲地加入這項運動。

    這天,哈麻兩校的中國學生賽船,中西的觀眾爭相駐足觀看。珍卿也閑傍樹蔭湊熱鬧,為給哈大這一邊加油,嗓子都快喊劈了,果真是哈大這邊僥幸取勝。

    上官楚跑過來叫珍卿,叫她和大家一同聚餐慶祝,說繼云表哥和怡民都要去。珍卿玩了一個半天,不想下午也虛度過去,就說太陽曬得她頭暈,想回去好好睡個午覺,上官楚還在旁邊殷切地勸。

    而珍卿頗嫌惡的范里夫,便在一邊陰陽怪氣的:“若是戴維斯·薩爾責請,iris,你未必不給面子吧。啊,不對不對,我都混忘了,你更喜歡哈爾·弗萊頓吧!”說完還笑嘻嘻的。

    春季舞會薩爾責對珍卿亂喊,說什么太不公平,不接受珍卿的全部指責。熟人圈里起了一陣閑話,但明白人看到珍卿對薩爾責不假辭色,并未編排什么桃色新聞,只紛紛打聽是怎么回事,珍卿便把爭論的緣由講了,大家一聽也就不再關注。

    她的對頭喬治·周和張微瀾,卻逮著把柄似的不依不饒,非說珍卿說一套行一套,天天喊弘揚國學、振興民族,卻最喜歡跟洋人一塊廝混,還不是一樣的崇洋媚外。其中的口水官司不必細說,珍卿自己長著嘴能辯解,中外朋友也不是白交的。但像范里夫這等無聊之輩,免不了有時會嘰嘰喳喳。

    這一會,范里夫陰里怪氣地譏刺人,珍卿抱著胳膊微微冷笑,毫不留情地說:“若我精神體力好,哪個朋友請我都去,但你請,我必定不去。”范里夫立時陰了臉,身旁的上官楚也很火大,斥責范里夫不會說話倒愛說話,拍照的怡民、鄧揚和、繼云表哥,見狀紛紛走過來問情況。最終,沒一個人站在范里夫這邊。

    碰巧珍卿遠遠看見米勒太太,順道跟她一起回了住處。怡民跟著劃船的一塊樂呵去。

    住處的郵箱有一封來信,是杜教授跟珍卿討論學術進境的,末尾還說了一個意外的消息:孫離叔叔受他母校哥大邀請,近日已啟程往美利堅來,預計會在哥大教書兩年吧。而孫叔叔的發妻臥病多年,前些日子才病故,孫叔叔獨自帶著兒子,長日里郁郁寡歡,他來美國也是散散心。

    孫叔叔大學主修文學、哲學,在國內醉心文藝創新和婦女解放,應該算哥大在遠東的風云校友,哥大請風云校友來執教也是常規cao作。杜教授還挺孩子性的,極欣喜珍卿多了一個可靠的人來往。

    把杜教授的信件收好,珍卿驀然想起兩年前,荀學姐留學前跟她告別,三哥跟孫叔叔都在場,那情形如今想起來還覺怪異。

    珍卿揉著腦袋趴在桌上,覺得自己真心有點病,孫叔叔的船還漂在太平洋,到哥大還要穿越美洲大陸,與荀學姐會否見面還是未知。她給人腦補一大段狗血故事,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珍卿摸摸干癟的肚囊,慢吞吞地給開始準備午飯。吃完午飯消一會食就睡覺。

    玩了一上午,下午也該干點正事了,她為了反駁諸人對儒家的全盤否定,進而自證并非在為禮治招魂,開始擬《論儒學之積極意義與消極意義》的大綱,打算今天把這篇文章完成。

    恰好把大綱擬好的時候,怡民無精打采地回來了。她說本來他們還要去公園劃船,那范里夫滿嘴不值錢的話,總說中國這里那里不如歐美,跟一個愛國派的同學起了爭執,最后鬧得大家不歡而散。

    珍卿晃著鋼筆發一句感嘆:“若我們活得稍長一些,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早晚看見這范里夫當漢jian,其實,他這樣的人自古以來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