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紅燈滅熄。 自手術室中走出的高大身影如籠蒼青暮靄,周身繞環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凝滯氛圍,他神色嚴肅地朝不遠處走去,隨后在正于休息椅上佇候的數人前停下步履,默然數息,最終仍言簡意賅地將病人因創傷過重、搶救不及的結果娓娓告知。 隨后他致了歉告辭,旋身便向自己的辦公室而去,再沒去回望那對看來已邁入古稀之年的夫婦與其他人,聞聽他們或放聲嚎啕或隱忍抽噎的哭泣。 手術失敗,病患過世。 ──他的雙手,在八小時的分秒必爭后,仍沒能挽回一條鮮活生命。 拇指與食指揉掐著人中位置,將重心向后倚于椅背上,戰錦無以形容這樣已然久違、卻并不令人有過期待的無力與頹喪感。在他求學過程間,臨床實習機會無數,更早已于碩士就讀期間以學士畢業資格順利通過國家考試取得了醫師資格,從一個僅知理論的新手,緩慢卻確實地累積執刀經驗,到如今但凡由他掌刀的手術,皆無失敗之例。 除了惟一一次,他的一位病患因砲火襲擊而全身遭大面積重度灼傷,狀況嚴重危急,哪怕后來確實手術順利成功,暫保了性命,然二十四小時不到,那人終究因多重併發癥而走了──此后便是如今。 幾乎與當年如出一轍的狀況,同樣遭烈火紋身,焚去了生命的日夜與暮朝,然而有所差異的是這人不似當年那多少活上十數小時還能與摯愛之人作別照見的那病患,長達近十小時的手術最終,這生命卻想率先將自己終結,而他無力回春。 男人默然的身影未曾稍移,邃然雙目此刻緊緊斂下,他的經驗與理智都讓他清楚這并非他之過錯,是必然風險的引發,強韌的心理素質與多年訓練更讓戰錦曉得,沒有不迎來結局的對弈,正如人的生命必然將于某日行至末梢。 可當他下意識拿出手機打出寥寥字句發送給那讓他傾心十年之久的男人時,戰錦赫然發覺,或許他并未因擁有了足以自控的能力,便從此真失了想要傾訴的欲望。那從前獨身于異國做不到的事情,現在卻可以了。 ──我想你了,落落。 他這樣寫道。 衛子落匆忙趕到男人就職的醫院時,已經是那封簡訊發送時間的三小時后。 習慣性將手機調成靜音的他,因全神貫注將心思投入在設計案的修改與潤飾中,遲遲到要離開辦公室時才察覺自己的錯漏。隨后當螢幕閃爍的光與墨漆的字句躍入眼簾,幾乎是下意識地衛子落身體便率先反應過來將隨行物品拿起后疾步出了公司,朝對方所在驅車而去。 下班時段,車潮似魚群洄游,路上走走停停的過程間,衛子落早無以再冷靜地思考自己的想法,腦海中只是不停反覆著對方那句話──他再清楚不過了,那男人或說那少年,永遠只在壓力大得將要把他擊垮時、只在遇上平時能云淡風輕忽而卻再也無法多加忍受的事情前,才會那樣喚他,才會再不顧及所謂界線與原則與要求的,向他示弱。 久違十年的呼喚,幾乎是瞬刻間便讓衛子落覺著自己隱然摸索到那確切的事實。 可他沒有多想。 他只是在前往醫院的路途間看車水馬龍燈火不息,想起這三個多月來男人每天對他從不間斷的密切聯系,想起那有時自然而然到甚至讓他以為他們重返昔年歲月的噓寒問暖,他想起,高中時自己竟能那般幾乎無原則地寵著那個和他同歲、沉默寡言卻氣質如風的少年,他想起那段醉心于西洋棋的日子里,對方分明有著更甚于他的技巧,卻從來不對他說出「ditto」的溫柔。 急匆匆將車駛入醫院附屬的地下室,俐落問到對方所在的辦公室后,衛子落其實有些忐忑對方恐怕已然返家,然而比起打電話亦或傳簡訊,他曉得自己是想親眼確認些什么。然而當他快步依照樓層指示來到了標有男人名字的偌大隔間,面對緊閉的房門,他又忽然有些生怯。 果然仍是太過莽撞了吧。 既然都已然說了彼此再無關係,還來這里做什么…… ……就算決定了要順其自然,這樣難道,也能算么? 他的思緒是漲潮的浪。 在這一瞬刻翻涌不息。 然而還不等衛子落再細想幾些,面前的門卻被赫然打開,男人高大的身影佇立于他之前,俊美面容神色無波,可衛子落就是能明顯看出戰錦的那掩藏得極好的濃重疲憊。 「請問是哪……落落?」隨后他聽見戰錦嗓音輕柔低淺地喚道,如墨的眸中稍縱即逝意外、吃驚、狂喜、不敢置信等諸多情緒,更見那些情緒最終溶溶消散,只馀目光間化不開的幽潭。 好吧。隨便。不管了。怎樣都好。 ……算我服了你行么? 垂首避開那人如炬如灼的視線,衛子落默然不語,只倏地探出手扯住男人精實手臂便朝內走去,甚俐落反鎖了門,爾后將那遠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對方推至旁側墨綠色沙發上,修長雙腿微前地頂于邊角,于是當戰錦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的側臉早貼于衛子落胸膛與腹部之間,隨著那人輕淺的呼息緩緩起伏。 「乖,休息一下吧。」衛子落道,話語輕緩似誘哄。 他一手自左而右摟上男人肩頭,一手則輕柔地來回撫摸著男人微硬的發,就像衛子落曉得自己早已因對方無意或有意的示弱而近乎投降,戰錦在終究回神過來后,也知道了是自己那封簡訊才得以換來了這人現下的憐愛。 落落的聲音像水。然后戰錦想。 一直都是。 「……我不是有意的?!谷欢麉s不愿騙他,不愿以這樣的方式換得衛子落的感情,只覺這多像在利用彼此曾經的歲月,來試探對方是否還會為自己心軟,為自己失了鎮定。 「我沒想到你會過來……」于是戰錦道,哪怕他已下意識伸出雙手回抱上對方精瘦流暢的腰腹,哪怕他那樣貪戀對方懷抱的溫暖,他仍緩慢卻堅定地道:「但落落,我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是在利用這件事情來讓你……」 「好了,我知道。」然而話方出口,衛子落卻搶先一步截斷了他的未竟,隨后有些輕挑地將右手自男人頭上拿開轉而提起對方下顎,近距離對上那雙邃然的瞳淺色的脣高挺的鼻樑衛子落想,他對這張俊美剛毅的面容其實這樣的不熟悉呢。 ──然而沒關係的。 沒關係。 「我知道你是怎么樣的人?!惯@樣想著,衛子落勾起笑容,瞬刻間雙方的目光里都映照出了彼此的模樣,他然后說,「……我只是,想把生活撿起,不想讓日子掉了而已?!?/br> 戰錦的理智于是在對方和自己以額對額時終究碎了一地。他感覺自己是這樣喜歡這個人、這樣愛這個人到分明已過了會因為幾些肢體接觸便臉紅的年紀,卻仍陷落在這樣的溫情里無法自拔。 這些安慰動作與溫柔的勸哄,在昔年的日子里他曾擁有過無數次,卻失去了它在一段漫長的光陰里,卻未曾料及,如今他竟能這樣簡單地將此尋回、重新感受。 男人只覺自己幸福得想哭。 見這早已被時間洗鍊得無比成熟沉穩的男人露出無法置信和擔憂自己理解錯誤的神情,衛子落忽然便覺得,當年的錯失也好十年的別離也好,現在才走在一起或許仍不算太晚,是么? 縱使顛簸了些,但反覆的是自己,心智不堅與迷茫的也是自己,這人其實始終仍在那里等他,并不曾怯退與離開。 ──他始終將決定權交在自己手上。 「所以說,你愿意原諒我嗎,阿戰?」衛子落嘆息于男人的溫柔,他想如果、如果戰錦能原諒他一度的無理無常,他絕不會再愚蠢到放任自己流浪一片荒蕪。 「……當年的事情,還有這三個多月來的冷漠與不理睬。」抿了抿脣,沒注意到與自己距離不出幾指寬度的男人眸底閃爍的光,斂垂著眸衛子落道,「……我花了太多時間在嘗試貫徹自己某些理念,甚至在知道你講的其實都對的情況下還自欺欺人,我──」 「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替對方接完話語,下一瞬男人忽忽然便直起背脊起身與衛子落相對而佇,而方才還能將他摟進懷間的衛子落頃刻間便感受到對方安然間帶上些許迫人的氣場,他尚未開口,隨后便率先迎接而來的便是戰錦反客為主的擁抱與半失控間或溫柔或粗暴的親吻與啃咬。 半晌,男人抽出幾息間換氣,沉然地笑:「落落,到我這來。」 聞言,衛子落怔愣幾瞬,直到戰錦已然將用舌尖抵開他牙關時他才反應過來,旋即輕笑了下將雙手環上男人脖頸,順從地接受來自對方的索求更同樣嘗試去觸碰與回應。 唔,他這進展有點快。衛子落本來這樣想。然而當望著對方全心投入的模樣時,他不禁反問自己,這樣多年來,十六、七歲的青蔥也好如今二十七歲的日子也好,哪怕一次難道自己都未曾想過要回應對方那似能將人灼傷如火的感情? 探出手再次觸摸上男人柔軟的發,最終衛子落勾起笑意,釋懷地坦承──是的,我想過,不止一次。 我們之間的愛情,那些懸而未決的關係,當塵埃落定后,是這樣子的,也很好。 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