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后傳奇 第4節
通往后院之路此刻顯得如此漫長。這大半年來,禾雖看盡冷暖,卻依舊將高府當作是家,亦視府中之人為家眷。不曾想,自己于夫人眼里早已視若不祥之人,如同棄子。 禾強忍著淚水,回至后院。剛入院門,吉祥便迎了上來。見禾神情有異,雙眼微紅,吉祥不敢出聲相詢,只扶著禾入了屋內。 禾一言不發行至窗前。恰巧一只云雀從窗前飛過,停于枝頭,片刻便有另一只飛來落于它身旁,彼此相互對啄,一只又將頭埋入另一只翅膀之下。禾見此情景,再也無法自抑,淚水如泉涌下。 吉祥不知何故,急得手足無措。忽地吉祥回過神來,急忙跑出屋外喊汪氏。 好事不出門,這等樣的閑話卻已傳至汪氏耳內。 汪氏嘆了口氣,壓低聲音對吉祥道:“就讓二娘子獨自靜靜,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吉祥不明其意,追問緣故。汪氏知吉祥之性,若瞞著,定會將其急壞,于是便將聽來之情形道出。 nb... > bsp; 吉祥聽罷,氣的滿面通紅,道:“明明是有人趁除夕燃爆竹之際推倒了小娘子,以致小娘子滑胎。主母不去查找作惡之人,反倒怨恨小娘子不祥。這哪有道理可言?” 汪氏無奈道:“主君、主母信佛,認定一切皆有因果。春日里我聽三姨娘提了一嘴,言夫人詢了相士,那相士道,初一滑胎是為兇兆,全因二娘子前世孽債未清,如此便注定子嗣稀薄。” 吉祥憤憤道:“當初愿意娶小娘子進門時言其八字好,如今又冤其帶兇兆。仗著自家位高權重,便這般辱小娘子!” 汪氏忙伸手捂住吉祥的嘴,急道:“莫要嚷嚷,當心二娘子聽到傷心。” 吉祥氣的落下淚來,卻不敢再出聲。汪氏無奈的搖了搖頭,入了廚房。 禾立于窗前,直至彎月爬上了樹梢。 汪氏端了一碗鯽魚羹入內,憐愛地對禾道:“二娘子,您站了兩個時辰了,坐下來吃碗魚羹吧。” 禾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汪氏道:“汪嫂,你將香焚上吧。” 汪氏知道此時多勸無益,便應聲焚了香。汪氏熟悉禾的一切,知禾焚香便是要撫琴,只要禾肯撫琴,便可忘卻一切塵事。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楚,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于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于獨旦。”邊撫邊唱,琴聲悠揚,歌聲凄涼。 汪氏于一旁默默以衣袖拭去眼角淚水。 高益女兒滿月那日,禾之父母雙親亦來道賀。 禾之母親車氏于喜宴上環顧四周試圖尋找女兒身影,然高慧身邊只出現過一個體態修長、妖妖艷艷之女子。車氏心中忐忑,不知因了何故。 柳氏席間陪坐,見車氏這般神情,料想其必是在尋女兒,心中只覺憐憫。于是趁人不防,悄悄行至車氏身旁,拉了拉其衣袖,又向車氏遞了個眼色。車氏會意,便借口如廁,尾隨柳氏離了席。 待出了北院,車氏見四下無人,便快步追上柳氏,怯怯問道:“三姨娘,這是要往何處?” 柳氏并未回頭,卻放慢了腳步,邊走邊道:“親家夫人,我帶你去見禾。” 車氏急迫追問道:“三姨娘,禾在何處?今日如此場面卻不見其到場,莫不是病了,亦或是,亦或是你家主母交代了旁的事與禾?” 柳氏回道:“你只管隨我來。”車氏雖滿心疑慮,卻不敢再追問,只緊隨柳氏身后。 往后院的路要繞過南院,好在今日賓客齊聚北院,南院一應男仆女傭皆隨佟氏與蔣氏去了北院伺候,此刻南院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過南院順長廊再入花園,沿花園石子路行至盡頭,推開月洞門,便入了后院。 禾不知母親已至,此刻正于房內撫琴。車氏聽到禾之琴聲便已淚目,其熟悉禾之琴聲,知曉禾之琴聲亦如其之心聲。此刻這琴聲纏綿悲切,猶如禾婉婉嘆息之聲。 待行至房門前,車氏止步,抽出袖中布帕,拭干淚水,又輕理云鬢,方掀簾入內。 吉祥正于屋內擦拭熏爐,抬頭見是車氏,又驚又喜,喊道:“主母,主母,您來了。小娘子,主母來了!” 禾本面窗撫琴,聽聞吉祥喊聲,轉身見是自己母親,只愣了一彈指功夫,便跑近前撲入車氏懷內。 車氏原本強忍的淚水再無法抑制,禾倒于母親的肩頭,母女二人皆涕零如雨。 柳氏于一旁見狀,急忙上前勸道:“親家夫人,你們母女難得一見,互相說說貼己話,怎的生出傷感來。”言罷,對著禾意味深長的搖了搖頭。 禾會意,曉得母親并未知詳情始末,便滿含感激地向柳氏望了一眼。汪氏端來茶水,又伺候車氏坐下,便同柳氏、吉祥一道退出門外。 車氏愛憐地撫著禾的手,道:“大半年未見,怎的這般消瘦?” 見禾不語,又接著道:“本以為年下里你與姑爺會一道回家,盼來盼去,只盼到了高府差人送來的信,道你病了。我本想來瞧瞧,可你父親卻道大年節的不可探病。我只得在家求菩薩,日日念經誦佛,好護你康健。” 禾強擠出一絲笑容,對車氏道:“年下傷了風,郎中講不宜外出,因而錯過了回家看望父母之機。” 禾雖說得平淡,但母女連心,車氏怎的看不出端倪,嘆口氣道:“今日高府大宴,你父親本不愿我同來,是我求他帶我來,我就是想見見你。” 禾極力思索如何能使母親寬心,于是端起茶杯,輕輕呷口茶,試圖掩飾自己悲傷之內心。 母女相對而坐,一時無語。 車氏心內隱隱有些不祥,正欲對禾開口相問,卻只聽禾道:“母親,您回宴席上吧,離久了恐父親擔憂。今日我又感了風寒,便請了主母示下,至后院休養幾日。” 車氏心內明白這定是女兒寬慰自己,卻亦不便挑破,其輕嘆道:“母親這一生荏弱無能,誤人誤己。將你嫁來高府,一來不敢違拗你父親之命,二來皆因你出生之時白蛇現身,我便以為那是你一生富貴之征兆。如今,我寧愿你嫁個尋常人家,只求你能夫妻和睦。” 話到此,車氏已哽咽落淚。禾拿出錦帕,遞于母親拭淚。 車氏接過錦帕,擤去涕泗,接著道:“母親無能,無力為你做什么,只愿你莫似我這般愚弱,苦了自己。我這一生既不得公婆憐惜,亦不得夫君疼愛。你出嫁前,我向菩薩許過愿,將你這一生要受之苦,皆由我替了,只求你能相伴有情郎,白首不相離。” 禾含淚望向母親,見母親亦凄楚地望著自己。禾第一次見到母親如此凝重之目光,心內有如刀絞。車氏顫抖著聲音對禾道:“要愛自己,要會為自己著想,切莫步我后塵。” 言罷,車氏便起身離開,行至門口,又轉身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了一眼禾,只這一眼,禾一生都不曾忘記。 第六章 定情物 高璃出嫁這日,禾一早吩咐汪氏將其親手所繡鴛鴦巾送了過去。禾知高夫人視自己為不祥之人,這種大喜之日,亦是不露面為妙。 高府里張燈結彩,紅妝鋪了整條街,待到迎親的喜車到了府門,鑼鼓喧天,熱鬧非凡。 禾央了汪氏,趁府里皆于前院送親,悄悄帶著吉祥出了后巷。吉祥問禾欲往何處,禾卻只道:“先去尋輛牛車,稍后便知。” 直至牛車出了建春門,吉祥心里已然知曉欲往何處了。果然,牛車至山坡腳下的驛亭邊停下。 禾緩緩下車,吉祥給了車夫三十文錢,令其于稍遠處等候。 這荒廢的驛亭是上山打獵砍柴人歇腳之處,正值晌午,一個個皆歪于地上以草帽遮面歇晌。禾雖戴了錐帽,以薄紗掩面,亦不便再入內。 禾默默地立于離亭子幾步遠之處,心中思緒萬千。 一聲“小娘子”,打斷了禾的思緒。循聲望去,禾驚奇地發現竟是宏身邊的那個男仆三寶。 只見三寶三步并作兩步行至禾的面前,興沖沖道:“果真是您!奴于此地等候了您三個月。” 還未待禾出聲,吉祥便插嘴道:“你等我家小娘子作甚?” 三寶對著禾行了個禮,笑道:“小娘子那日離開的匆忙,許是不慎,遺落了錦帕,我家主人拾得,便命我將此帕還于小娘子。” 頓了頓,他接著道:“我本欲尋牛車車夫探尋小娘子住處,可我家主人卻道,小娘子若是有緣之人,自會回到此處,因而命我于此守候。” 禾聽罷三寶之言,瞬間怔住了。吉祥拉拉禾之衣袖,其方回過神來,于是,向三寶點頭示謝。 三寶見禾并不言語,又繼續道:“我家主人附信一封于小娘子,若小娘子閱畢有回信于我家主人,可命人送來此處,奴會在此守候。” 言罷便從懷里掏出一塊錦帕與一封信函雙手遞于禾,待禾接住,向禾屈身行禮便離開。 禾楞楞地立于原地,一時竟不知所措。吉祥見狀,趕忙將禾拉著行向牛車。 牛車之上,吉祥催促著禾打開了信函,里面掉落下來一枚玉佩。吉祥急忙撿起,遞于禾。 禾將其置于掌心,仔細端詳。此佩色若羊脂,白中透著微黃,瑩透純凈。佩上雕著一匹似馬非馬,似鹿非鹿之神獸,周身伴著云紋圖案。 禾雖不識玉,卻亦知此非俗物,便速速將信打開。“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寥寥幾字,卻令禾心內五味雜陳。 吉祥在一旁急切的問道:“小娘子,這信里寫的什么?” 禾輕聲道:“他贈我以佩,許我以婚。” 吉祥瞪大了眼睛,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僅憑一面之緣?” 禾心內一時感慨,不再出聲,卻將玉佩捏得更緊了。 除了高融與高玲,府里上下已鮮少有人問津后院,即使禾出了趟門,亦無人知曉。 汪氏端了一碗消暑的蓮子羹來,見禾又獨自立于窗前,一副若有所思之情,便悄悄拉吉祥衣角,以眼神詢問吉祥。 可今日吉祥亦不似往日般快言快語,只垂目不語。汪氏雖疑心,卻不便開口相問。汪氏輕輕放下紗簾... > 下紗簾,至門口去做熏香。 自打佟氏產女,伺候后院的仆婦皆被以幫手為名,調去了南院。汪氏偷偷去求了高夫人,才被準其留于后院,可供給后院一切用度皆被減了下來。汪氏不忍,不時背著禾用自己的月錢來貼補。然熏香里那些個名貴材料皆是不可得了,汪氏便與吉祥去采摘花瓣,合于艾草之內,做些簡單的香料。 屋外廊檐之下,汪氏在搗花制香,杵臼碰撞之聲令小院更顯寂靜。 良久,汪氏聽到禾在輕聲喚她,便放下手中之杵,緊步入得屋內。 “汪嫂,你跟了母親多年,想必識得此物吧。”禾攤開掌心,將玉佩置于汪氏眼前道。 汪氏小心接過玉佩,前后翻看,又行至窗下,抬手對光細細瞧著。反復端詳后,汪氏靠近禾,輕聲問道:“二娘子何來此物?” 見禾不作聲,汪氏繼續道:“早年主君送過主母一塊佩,說是出使和闐時重金購得,主母視若珍寶。但論色澤,卻不及二娘子這塊細膩滋潤。” 言語間又瞧了一眼禾,將聲音壓得更低道:“像此等上上之品,若非王公貴胄,尋常人恐怕不可得。” 汪氏話音剛落,吉祥便脫口道:“難不成那位公子是皇族子弟?怪不得長得不大同于我們中土之人。” 見汪氏一臉茫然,禾便輕輕拉她一同坐下,又一五一十將事情相告于她。 汪氏聽完許久才回過神來,她與絕大多數的漢人女子一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從不知曉夫君相貌,何況此為一見鐘情。 汪氏憐愛地看著禾,道:“二娘子,您是個玉人,溫婉淑良,又貌若仙子,怎得不叫人一見傾心。二公子他不惜您,是他眼拙。可現下這位公子又是何等樣人品家世?您可要從長計議啊。” 禾露出一絲苦笑,道:“我已作他人之婦,愛與不愛由不得自己。”言罷便讓吉祥去取筆墨紙硯。 吉祥弱弱地對禾道:“后院已無紙可用。” 禾自嘲的咧了咧嘴,道:“如今連黃紙都不愿給了。也罷,去取我出嫁時母親結的羅纓來吧。” 待吉祥自柜櫥之內取出羅纓,禾便以繡針將平日所用素帕之上,以藕色絲線所繡“禾”字細細剔去,又輕輕將羅纓與玉佩置于帕中,包好遞于吉祥,對她道:“明日你早些起身,將此物送去驛亭吧。” 平城西宮里,三寶跪于拓跋宏面前,道:“陛下,此為禾娘子差人送來的布包,奴怕誤了事,沿途只說八百里加急,各地驛站換了六匹馬,絲毫不敢拖延。” 拓跋宏走近前,輕拍三寶肩膀,示意其起身。 三寶雙手捧著布包遞于皇帝手中。拓跋宏打開布包,又將素帕打開,見到羅纓與玉佩,不禁鎖緊了眉頭。 三寶見狀,隨即伏地叩首,口中急急道:“奴該死,奴該死,莫不是一路顛簸,損了小娘子的物件?” 拓跋宏輕輕踢了一腳三寶,道:“無關你事,起身吧。” 三寶此時又怎敢起身,依然伏跪于地。拓跋宏淡淡道:“其以羅纓回朕,只為告知朕,其已為人婦。” 三寶抬頭楞楞地望著拓跋宏,一臉愕然。 拓跋宏隨即又道:“如今南伐在即,朕無力顧及兒女私情。你先回去好生歇息,過兩日先回洛陽城,暗中尋尋其究竟做了誰家之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