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海
那是高中班聚前幾天的事。 一早,卓如光起床幫植物澆灌。他收到余星蔚的訊息,點開看又是怪力亂神的算命資訊,他不懂為何總有人喜歡用抽籤、塔羅牌這些方式預測未來。 未來本是無法預料,連神機妙算也測不到有天他會跟交往五年的女友分手,更不曉得到底是哪邊隱藏不好,被發現有其他女友的存在。不過,他認為自己對每個女友當下都是真心的,這樣的行為哪里錯了? 真心最后會被狗啃,不如最初時不要相遇來得更快樂,就像他在交往三周年發現辛曉菈與其他男人有一腿,他氣得跑去夜店玩了一夜,隔天在飯店醒來看見隔壁多了陌生女子的身影。 從此他們的關係變得渾濁,像慘了很多顏料的水那般沉黑,即使她想試著補救這段感情,他們還是漸行漸遠。明知她受不了他和別的女生親親我我,他還是刻意在她面前做了很多壞事。 卓如光記得當下見她流淚離開宿舍的畫面,猶然在目,他目送她拉著行李箱離去的身影,沒半點想挽留她的念頭,他轉身繼續溺在另一個女人的溫柔鄉。 譬如現在。余星蔚鬧彆扭時,冷處理即可——這是他從照顧植物的哲學推測出來的。若她是多rou植物型戀人,所需要的不是過多關心,只要適時當她的陽光,兩人的感情便能是升溫。 與那么多任女友交往的經驗來看,今天正是一個讓感情變好的時機。通常人與人之間那么久沒見面,很少會帶情緒與對方說話。那些人經歷獨自沉淀的時間,也能更理性處理眼下的關係。 冷處理的這段日子,他倒是沒差。每天中餐、晚餐換一個女人陪伴,假日看情形,有時回老家,有時跟老朋友玩樂,也有時需要約會的時候,但他不太有時間煩惱無謂的事,若有空間,他會花大量心思照顧植物。 植物需要陽光,亦如陽光喜歡被需要的感覺。他不想再感受「不被誰需要」的痛楚,那種事經歷一次就夠了,那是辛曉菈說再多抱歉,也喚不回他們之間的感覺。 他躺回床鋪側身滑手機,按照上面指示抽牌,其中三張代表戀愛、工作、健康。代表「星星」的牌位倒過來,是代表他對現在的戀愛有過高的期望。 會嗎?他喃喃自問。畢竟觀察余星蔚那么多日子,他難得找到一個跟他愛情觀很像的人。他們懂彼此的底線,內心需要的適度安慰、陪伴和說話發泄,任何事情皆符合他的期望。她也不會干涉太多他的私事,因為她有一個非常喜歡卻不能再一起的人,會利用他的存在刺激對方。這方法幾乎和他過去對辛曉菈做的事情如出一轍。 果然需要同道之人,才能理解彼此身處在花花世界的孤單。他們對戀人看法肯定相像,要懂得將雞蛋分散至不同欄位,不然花再多人生,也只是在尋找不合適的對象。 他想過,要是最初懵懂無知的他能喜歡余星蔚,現在或許不用花那么多的力氣,交往那么多位女性??蛇@些想法像梁靜茹那首歌〈沒有如果〉,他記得有一句那么唱「我常說,如果人類連愛一個人都被自己綁住,那世界末日已來到,不需要等到地球毀滅掉的那天」。 那么他跟余星蔚的世界末日已來過,面對沒有未來的明日,只能勉強過活。誰叫他們共同點是愛上不該喜歡的人。 愚鈍的記憶仍讓他記得初次與辛曉菈牽手、接吻的感覺,他忘不了,但內心要再接受她,又會擔心一再的背叛,不如將她塑造成一個惡女形象。 他猖狂地笑著,把他的手機放到一旁,然后滾到她身邊女郎的懷中,「你覺得我很渣很下流嗎?」 「不會,你在我那么多男友中,算溫柔的?!挂晃黄つw黝黑的女人身上穿著絲質背心,讓他枕在雙膝,撫摸他的發絲,直盯他的手機畫面。 「你在看我的手機?」 「你也玩塔羅?最近那個app好像蠻夯的,很多人說很準,結果你測出來得到什么結果?」 「嗯,是我們的好結果,現在這樣的關係很舒服,沒有負擔,要是你哪天結婚了,記得給我一張喜帖。」他閉上雙眼,思考等下如何哄余星蔚。 「我不像你那么有勇氣……」她擦著紅指甲油的手停住對他的愛撫,繼續說:「到那時我一定跟你切斷所有聯系。」 「我想也是?!顾s緊身子,室內吹的冷氣溫度沒那么低,不過他現在覺得很涼,內心的空洞又擴大了。 他想,植物少了愛護,還能從其他管道獲取養分,要不直接死去,而人呢?是不是會像進入冬眠的熊,將自己冰凍在洞窟內,期盼暖春到來? 他聽著她哼奇怪的曲調,漸漸遁入短暫的夢境。 日環食這天適逢漲潮,岸邊看起來快被大海吞噬,昔日平靜的水面,捲起大浪,此時總讓人感覺會有哥吉拉從海底走出來,搞得人心惶惶。 抬頭眺望失去色彩的云朵于漆黑夜里仍依稀可見,層層堆疊在海平面上,大海的浪濤起起伏伏,海潮聲由遠而近襲來,浪花打在岸邊,掀起大大小小的泡沫,如白花瓣在空中飄蕩,似輕似重緩緩墜落。 「你要在這邊坐多久?我跟沉豆芙再不回去,家人都要發火了?!箯垥j坐在許致海身旁,她擔心要是放這傢伙不管,這次他會出事。 他緩緩吐氣,聲音聽來很沒精神,「你們先叫車回去,我常一個人待在海邊整晚,沒事的?!?/br> 「你很沒品耶!一句話也沒說,便開車帶我們來白沙屯這邊,從這里回到臺中不知道要花多少車錢!」她拉他的手臂,「豆腐,你來幫我抓另一邊,我們把他拖回臺中?!?/br> 「你要是那么介意卓如光與余星蔚交往,一開始別參加聚會,你也不至于心情差到這地步?!钩炼管讲幌胱柚顾耘暗男袨?,「誰叫你這呆頭鵝不懂女人心。」 「現在,我變成鵝了?」他自嘲,「是啊,我本來就是一個不信邪的人,沒親眼看到她跟卓如光在一起,不會相信他們兩個真的在交往。」 「你想怎么辦?」張書絡放棄拉他一把,「你跟我們出去那么多次,不會沒察覺到她的喜歡吧?」 「不怎么辦?!?/br> 「你喜歡她?」 「不知道。」他真的搞不懂這種復雜的心情是否為愛,因為以前跟張書絡交往時,他沒有這種心情,他只覺得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兩人習慣相近,牽個手有種觸電的感覺,他原以為戀愛就是這樣,掌心會延續另一個人的溫度,空氣突然害羞,待在同個空間,他會開心一整天。 平常有什么事情,他也是第一個跟張書絡說,她會靜靜聽他說話,一起干瞧討厭的人事物,他們幾乎無話不說,出去玩的照片也會分享給對方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渡過了大半青春時光。 她看過許致海最壞的一面,亦如他也瞭解她的全部??墒欠质趾笫ヂ摻j的那一年,他很沮喪,又要將精神投注工作。 他不知道她有了新歡,也不知道他們重新聯絡時,她仍愛著前男友,至今仍念念不忘他的好。 即使許致海拚命想找回以前兩人的感覺,他也發覺這是更多友誼存在的關係。他們幾個人宛如身在迷宮,想找對方,也想步向出口,不過一個轉彎處,猶豫,或迷惘,他們會錯過彼此,無法找到對的伙伴,一起走出這彎彎繞繞的場所。 張書絡起身,勉為其難伸手拉他一把,「喂,臭海兄,你快點起來!要是你這么放棄了,肯定會后悔一輩子?!?/br> 「是啊,每次出去玩,我在你們兩個背后觀察那么久,我想你也是很喜歡她的吧?」 「連豆腐都那么說,你也該有感覺了!而且我知道為什么星蔚被你拒絕那么多次,也不敢真正向前進攻的原因。」 許致海站起來,拍打黏在屁股的沙石,好奇問:「是什么原因呢?」 「怪你這傢伙每次送我回家,我全部家人當你是未來女婿,元旦那天星蔚住我家,大伯那樣跟她說,那個男生是我的,就算我說不是,最后也還是我的。」 「你大伯湊什么熱鬧?」 「他讓事情變得很復雜啊!」 「我想是這個原因,讓她下定決心跟卓如光交往,藉此逃避無法抒發的感情?!?/br> 沉豆芙聽張書絡分析完前因后果,忽然覺得很有道理。然而許致海透露一種不知所措的神情,「星蔚怎會相信那種話?就因為這樣不敢向我告白,直接逃避到卓如光身邊,我心涼了一半?!?/br> 「我覺得很正常?。≌l都希望自己能被誰喜歡,都想從惱人的現實中,得到一些熱情的花火。」張書絡回答他的話,想到自己曾經對他的想法也是如此,她快忘記那時他們到底接觸到什么程度,或許兩人為了脫單,也不顧自己想要的事物了。 沉豆芙拍打他的背,「既然余星蔚和卓如光交往,你就跟他們保持距離吧!等她分手了,你那次的機會別錯過。」 「你們說的很像我橫刀奪愛,我才不是這種人?!顾q解道。 張書絡跟著拍打他的背,「誰要你去搶人?你好好想一下跟余星蔚之間的關係吧!平常打打鬧鬧,一點大人樣也沒有?!?/br> 「好啦,我去開車載你們回去,租車也是要還的?!顾缓蠓侥莾蓚€女人推著走,悶悶不樂的心情似乎比方才好了許多。 他們上車,回去的路比下午來看夕陽時更暗沉,道路兩旁沒幾盞路燈,他小心地盯著前方,慢慢駛上高速公路。 電臺播放最近流行樂曲,他能認得的華語歌手越來越少??墒悄昙o增長帶來的好處不多,他收入增加,把家人保護得更好,但跟他朋友相比,他考慮的是一個家的事,即使工作再辛苦,他也不會想離職,自然變得事故。 戀愛,已經對他來說是很遙遠的情感。他每天為工作忙得焦頭爛額,回家只想睡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負荷多一個人的生活。 他喜歡過誰?他人數記得很清楚,高中一個,大學一個,入社會后,不太確定了。有時他會懷疑自己的心臟是機械做的,沒有感情,會的僅是工作和生活,沒有其他特別的樂趣。 如果硬要提一個興趣的話,大概是旅行。他記得之前在群組聊天,余星蔚告訴大家,她想開拓歐洲航線,前往英國、法國、西班牙或德國之類的國家,他看見馬上興奮地回覆,他也想去。 張書絡還在群組回,他們能手牽手去外國。英文很好的余星蔚立即提議她可當嚮導,說著他們如果一起出去玩,一定很有趣。他便不再回話,不愿承諾任何一趟旅程。 他常說,他可以跟余星蔚出去,后來又退縮了。例如之前有次張書絡約臺中幫去參加路跑,余星蔚私訊他,問他要不要路跑完,去她宿舍盥洗,再一起去酒吧品酒。 他不知道她內心是否在盤算什么,有種會被她吃掉的感覺。他還害怕地問她:「你不會把我殺來吃吧?」,她當然翻一個白眼,回訊:「最好啦!你又不是我的菜?!?/br> 他們很常告訴對方,彼此不是理想的對象,可有時候又具怪異的吸磁力,將兩人拉在一起,或視線不自覺追逐他或她的身影。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么感覺呢?」他脫口說出這句話,連他自己也嚇了一大跳,趕緊改口說:「喔,沒有啦,有感而發,畢竟這條路好長,不做些什么事,我很怕自己會睡著?!?/br> 坐在副駕駛座的張書絡抱著她的背包,「你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會比跟朋友相聚時來得更快樂,你知道你有一個人可依賴,有很多想說的話想告訴對方,甚至兩人會有很多碰觸?!?/br> 「這樣說起來,星蔚喝醉酒時都在摸他,好可憐哦!現實中不能對他做的事情,只能醉個半醒時才能實現。」沉豆芙補充說。 「她跟你們說過,她喜歡我的事?」 「沒有,但她還不夠明顯嗎?」張書絡一直在等余星蔚主動跟她討論此事,可她始終沒說出來她喜歡許致海,總在他們面前逞強。 張書絡會注意到她喜歡他,除了酒醉的那些行動,再來是每次話題提到他時,她會輕顫,瞪大雙眼,表情變得很強顏歡笑,所以每次要說他的事情時,張書絡變得小心翼翼,畢竟兩人沒否認非常友好的關係。 聽了那句話,許致海抿嘴,搔著明明一點也不癢的左頰,「真是……我這幾年干什么去了?!?/br> 「叫你別一直追我跑,當我是鴨mama?」張書絡雙臂交叉,忿忿說道,她不想因為她的關係,讓朋友們本來可在一起,最后卻錯過。 沉豆芙趴在她的椅背,「你的確是他的鴨mama,你們從小在一起到長大,他習慣依賴你的日子,所以還在學著獨立?!?/br> 「我很獨立??!」他試圖想狡辯,不過他知道他說話贏不過隔壁那兩位伶牙利齒的女子。 「不知道我們幾個人未來又會變得如何?」張書絡望向前方綿延的道路,回想他們之前獨缺沉豆芙那次的臺南小旅行。 她想,若是那天許致海沒意識到她也在同個現場,說不定他會答應余星蔚酒醉時的告白。 記得她當時坐在騎樓,胃袋不斷翻滾,想把藏在里頭的啤酒全部傾瀉出來,她大概衝到前方的水溝吐了很多次,酒也差不多醒了,抬頭向前看,許致海揹著余星蔚,他們氣氛正好。 她聽見余星蔚的告白,讀到他的慌張,兩人像初戀的情侶,不懂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她看著他們,其實更緊張,很想快點見到她的好朋友們變得幸福的模樣。 她不停幫他們加油??上гS致海沒將余星蔚的話聽進去,他當她是醉漢,然而他聽見她說,會在清醒時再向他告白一次,他笑得很開心,重新搭住她的肩,兩人搖晃走來。 張書絡緊急趴在膝上,明明身體無大礙,她為了三人之間的平衡,只好裝醉,摟住余星蔚的手臂,「今天真的喝太多了……」 「小豬,可是我不討厭喝醉的感覺?!褂嘈俏祷負氖郑肝覀兣_中幫要一直一直好下去?!?/br> 「照顧你們兩個大酒鬼就飽了?!乖S致??雌饋砗芨吲d,因為他很少笑得那么噁心。 這樣的組合,讓張書絡想到余星蔚高中時做過一件厲害的大事。她是那種平常安靜,但一惹事很不得了的人。那次,她差點嚇死他們的班導。 炎熱的夏季,聽說只有笨蛋才會得到重感冒。段考前一天,整個學校彌漫一種絕對每張考滿分的氣氛,每個高二生的成績尤為重要,會成為他們高三是否能用繁星推薦進大學的重要評比。 余星蔚上英文課上到一半,忽然起身,雙頰漲紅,舉手說:「老師,我覺得我快不行了?!?/br> 「你為什么不行了?快回座位,你今天好像很不對勁?!顾O略诎装鍖懽值姆酃P,揮手說:「小豬、致海和豆腐,你們平時跟星蔚比較好,先帶她去一趟保健室,下課后我會去瞭解情形。」 「老師,我可自己去?!顾f完,不管老師的說辭,便直衝女廁,因為她快吐了,要是他廢話和問題太多,說不定會直接在他的講桌留一片嘔吐物海。 他們三人追在她的身后,來到女廁,她洩洪完,雙頰紅得像《櫻桃小丸子》,身上冒出許多冷汗,濕透的衣服貼身,她開始打冷顫,許致海直接脫下他的外套,遞給她,「你拿去穿,記得洗好還我?!?/br> 「嗯?!顾o外套套頭,發冷的情形沒有減少,她擠在他們三人之間,企圖汲取溫暖,還是沒用,她疲憊地趴在老師辦公室的桌面,臉色蒼白,唇色變淡,許致海只好快點將她揹起來,其他人幫他們開路,去找保健室阿姨。 結果阿姨剛好外出辦事。幫忙代一小時班的老師讓余星蔚先躺床和量耳溫,因為她一直喊冷,身體哆嗦,所以老師請他們再搬一條棉被蓋上。耳溫結果出來,體溫快四十度。那位老師要其他人扶她起來打電話給父母,請家人接她去看醫生。 余星蔚打電話時,按鍵一直按不好,張書絡聽她斷斷續續唸家里的電話號碼,幫她輸入后,話筒遞給她,另一端響起溫柔的聲音說:「喂?你找叨位?」 「我是星蔚,我發燒了,要請你來載我回家看醫生?!?/br> 「哦,賀,要等一小時,你等著,我馬上開車去?!顾至⒓搓P電話,他們家來市區不容易,因此她通常搭校車回家。 一小時到這邊,是很辛苦的路程。本來徐星蔚還說,她要搭公車回去,因為她爸要工作,不想太麻煩他們來這里接她。 不知道是不是家庭緣故,養成余星蔚有怕麻煩別人、討厭依賴的個性,總是會對一件事情思考很深,顧慮他人的想法。她從以前便是這樣的人,在班上除了他們幾個外,她不太與其他人交流。 「有種快死掉的預感?!褂嘈俏捣鲋鴱垥j的肩膀,滾回保健室的床,頭痛欲裂,「那些廢物病毒是不是在我的大腦開party?我的媽呀……」 「你快點睡吧?!?/br> 「嗯,如果睡得著就好?!?/br> 她瞇眼沒幾秒,班導一下課就衝來保健室關心她,「天哪,你竟然在大考前發燒,明天你有力氣來考試嗎?」 她累得沒力氣給予回應。 「老師,她如果沒辦法考試的話,可以補考嗎?」張書絡問,畢竟她朋友發燒到已經無法思考了。 班導一臉為難,「這我可能要跟其他老師商量,即使可以補考,分數也會打折?!?/br> 「是哦,星蔚這次結束應該去拜拜,消災解厄一下?!顾龓兔υ谟嘈俏档念~頭蓋退熱貼,將她的手腳塞到棉被。 許致海和沉豆芙回班上幫她收拾書包,提到保健室這邊。班導下一節沒課,只好在這里守著,等她爸爸接送。其他人則被國文老師趕回去上課,剩她一人窩在棉被里打盹。 班導和剛回到保健室的值班老師交談,由有護理經驗的老師來觀察她的狀況,眼皮被硬生扒開,確認頸部的扁桃腺,然后再量一次耳溫,經驗老道說:「這趕快去看醫生吃藥,會沒事的,不過你要注意發燒情形,那是身體防衛機制,燒太久對身體不好?!?/br> 「嗯。」她一直睡到爸爸來接送。 這是隔天余星蔚恢復一些后,她告訴張書絡的事,幸好她去看小診所的醫生,吃了退燒藥,好好睡一覺,傍晚已經退燒,醫生還說,如果身體還在燒,要趕快換大醫院治療,否則會有一些併發癥。 她爸則笑她,人家是讀書讀到發熱,她是在夏天生病的笨蛋。沒有人期望她在段考會考多好,結果她送了一個數學科「九」分給她爸看。 全班的同學應該對那次印象深刻,原來有人會在段考前一天生病,隔天抱病考試,帶了全班倒數第二名的成績回家,也算爭光了,因為她感冒狀態下,還沒墊底,連班導也嘖嘖稱奇。 「不知道這樣的分數以后學測會上什么大學?」余星蔚抓著揉爛的成績單,兩人趴在教室前的欄桿,仰望藍天。 張書絡伸手想抓一片云朵,好幾次落空,「我不管怎樣我都要上國立,家里沒間錢給我們讀書?!?/br> 「我也是啊!可是要考國立好難……」 「走一步,算一步吧!現在想再多,也不知道到時會發生什么事?!?/br> 「臺中幫才女說的是。」 「我是才女,那你是什么?」 「美女?!?/br> 「發霉的霉吧!」 「那你是柴燒的柴女。」 兩人說起好久好久以后的事,可惜事情在未來是曲折,現實的藍圖和她們編織的美夢相反。本來天天見面的高中朋友,到大學時,三個月見一次,到出社會半年見一次,更遠的話,說不定結婚時,好幾年才會重聚。 張小豬:我們剛剛終于回到家,還捕捉了一張「老人與?!沟恼掌?,要是這照放到國際攝影展,必定獲得殊榮(`?w?′)ノ 魚星味:什么是「老人與海」? 沉豆腐傳送一張照片至群組。 日落時,許致海坐在階梯上,望向汪洋大海的模樣,背影看起來特別凄涼。余星蔚點開看完,立即沒良心地貼了一張大笑貼圖。 魚星味:我們的海兄年紀到了,大學生到海邊馬上得到青春、陽光、猛男和辣妹的標籤,海兄應該是老人、海和消波塊(*′?`*) 沉豆腐:好口憐(o′罒`o) 大海兄:人家心情不好,你們還集體霸凌我:((不開心 魚星味:海兄怎么心情不好? 大海兄:有人放閃放得太厲害,我墨鏡不知道碎了幾個ヾ(?`Д′?) 魚星味:還好吧(?′?`?) 張小豬:真的很閃,欺負我們這些單身狗! 沉豆腐:我有快要交往的對象哦!你們得陪我去吃飯(*/?\*) 大海兄:什么時候? 沉豆腐:約這禮拜六在臺北如何? 大海兄:玩兩天一夜? 張小豬:好?。∥覀円埠芫脹]一起出去玩了~ 魚星味:走!我跟光光說一聲就好! 大海兄:他不會想跟去嗎? 魚星味:他又不是臺中幫的人(′._.`) 她還不想讓卓如光融入她所有的私人世界,有一部分是擔心不知道哪天會跟他分手,這樣彼此相處都尷尬,另一部分是她想要保有跟許致海相處的權利。 誰說交往了就不能跟男性朋友往來?她動作很大,包著濕淋淋發絲的毛巾一直散開,她照鏡子喬好位置,發現頸窩處有一紫紅圓點,羞赧之馀,她連忙擦藥和貼上ok蹦。 「這是什么時候種的?」她總覺得幸好從家里搬出來住,雖然租屋費用貴了點,但她能有自己的空間。要是頂著這瘀青回家,不曉得爸媽會如何處置他們。 魚星味:光,下次不要做這種事,我不喜歡。 光光:哪件事??? 魚星味:種草莓?。?/br> 光光:那我下次會藏得更隱密,不會被人發現(???)? 魚星味:我不要啦! 光光:好,我知道,照你的意思走(拍拍 魚星味:謝謝你的體諒(*ˉ3ˉ*)? 余星蔚見到他已讀后,回想今日的事,總覺得心情一點也不暢快。她看見「老人與?!鼓菑堈掌?,反倒很羨慕他們能去看海。 大海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使人朝圣,敬仰,以及迷戀。她躺在床上凝視那張照片,很想從后面抱住他,問他是什么事情讓他難過了。 印象中,許致海和張書絡很少向誰表達自己的情緒。一個說他會坐在海邊整晚,另一個是突然會自虐的人。 張書絡那時與前男友分手,隔了一、兩個月才忽然告訴余星蔚,接著半年后其他逐漸知道她的事。說是不想讓太多人得知她的近況,可余星蔚知道回到宿舍變成一個人的感覺有多可怕。 她說,她與工作單位認識的男子交往。他們和余星蔚曾同游淡水—— 她的前男友年紀大她五歲以上,實際見面倒不讓人覺得他是大叔,而是像他們一樣平輩的朋友。搭車時,他坐在她身旁,仔細介紹沿途風景,關于他畢業的學校、老家的故事,或到了淡水必吃的食物有哪些。 余星蔚第一次見到她朋友展現十足女人味。以前高中時,她堅持不穿制服裙,還留著小男生頭,去逛街時,甚至想拉余星蔚去看男裝。這樣的女孩眼睛現在眨了擠出金粉,臉頰的腮紅、唇上的釉讓她的氣色非常粉嫩,像被對方施展魔法,她因為墜入愛河而變得更可愛。 紅線的捷運在他們兩人的情話下,變成一艘渡過威尼斯運河的貢多拉舟,只不過他們行駛在淡水河,天色未昏暗,可空間被妝點紅粉色彩,穿越繁多的假日人潮。 戀愛的感覺原來會影響他人。余星蔚走在他們旁邊,發覺天空粉藍起來,本來混濁的淡水河變得清澈,湖藍的河水使人以為自己前往了異境。 她羨慕戀愛中的友人,也盡量留給他們兩人時間,不讓自己成為大電燈泡。他們微笑的模樣,是她想像中戀人約會的樣子。好比小時候握緊畫筆,勾勒未來的景色,她想如果幸福能用顏色來比喻,應該會是馬卡龍色系,帶著蜂蜜的香氣,亦如一道柔軟的舒芙蕾呈現在面前,溫暖的情感令人深陷其中。 要是失戀了,她想味道肯定跟腐敗的甜點相似,酸臭的氣味夾雜詭譎的甜膩。當她知道張書絡失戀時,她經常假日跑去臺北找她玩,每天找她聊天成習慣,不讓她一個人面對寂寞。但朋友的身份終究無法填補她心中的空洞。 記得張書絡之前說過,她jiejie北上找她時,帶了一、兩手啤酒,平常連跟他們出去也很有自制力的她喝個爛醉,抱著馬桶吐得悽慘。她說,那天終于知道為什么有人會想請失戀假。 本來她的左心房填滿了一個人的存在,現在那個人搬出去,連她喜歡的心情一併帶走。她總覺得全身被他碰觸過的地方隱隱作痛,殘留他的氣息,連睡覺也會以為身上的重量,是他的擁抱。 張書絡以為會像跟許致海分手后,能繼續當朋友。可他還是走得一乾二凈。就算她再卑屈與他和他的朋友出去吃飯,兩人互動仍有些疙瘩,他們更不可能像過去那么好,時時出來吃飯、游玩。 自從那天之后,她專注在很多聯誼、相親的資訊,有時余星蔚聯絡她,正巧知道她跟相親對象要去吃飯,或是朋友介紹的對象不錯,兩人一起聽演唱會。 有時她也會過問余星蔚的感情世界,不知道是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口吻說:「許致海很好?。∧憧蓞⒖伎纯?,你們之前碩班都在臺中,多約出去吃飯,說不定就在一起了。」 「不要吧,我怕像你們以前那樣很尷尬?!褂嘈俏低洀垥j是在什么場合問,總之就是裝死到底,連自己都不愿承認「喜歡許致?!惯@件事。 「會嗎?我覺得還好呀,他那個人無法再自己告白,除非受到外力衝擊,不然就是你告白了,他也許會上鉤?!?/br> 「你又要說『女追男隔層紗』的理論了嗎?」 「對,我希望你不要在意太多我跟他過去的事,畢竟那都過去了?!?/br> 「很難,而且我覺得我們三個人的男女朋友最好不是同群的,這樣要是哪一邊分手,我們就有理由聚齊來臭罵對方?!?/br> 「你這么說也蠻有道理?!?/br> 「是吧!我們最好選許致海以外的男生,在叢林里面生活,總會遇到喜歡的人?!?/br> 余星蔚忽然覺得這些對話是好久之前的事。她側身滑手機,點開、放大許致海的背影,臉頰貼在螢幕,她闔上雙眼,仿佛聽見浪潮聲透過照片傳入她的耳袋。 她思念著大海,對方是不是也正在思念她呢? 記得到出社會之前,她家住在梧棲漁港附近,每天傳來大海的咸味令她十分厭惡。身邊同學們喜歡看的美景,對她來說,只是一直想逃離的地方。她的名字更像夢魘一樣,如影隨形,從小一路被笑到大,可是她家人不愿再幫她取新的名字。 「算命師說,你命格與大海拖不了關係,即使你不喜歡這名字諧音,人家師父幫你配到最好的運,擋了小人和不必要的煞,不然你以為你可安全活到現在嗎?」 「師父幫你配好的名字,換什么換,換一次名字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再說我們已經唸你十幾年,不習慣你取新的名字啦!」 以前余星蔚跟父母抗議這名字時,他們總用算命師的說法,提醒她換名字不容易,要算生辰八字、紫微斗數,天干地支通通免不了,連她的桃花、事業和未來據說早就注定好了。 「那師父說了什么呢?」她好奇地問。 那時mama正在家里三樓的神明廳拜拜,點了三炷香,跪在菩薩面前祈禱,命她也點三炷香祭拜神明?;璋档募t燈令她暈眩,好似在懲罰她的不敬。 「天機不可泄漏?!筸ama起身朝菩薩鞠躬多次,將香整齊扎入爐火,語氣平穩說:「我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事,用名字幫你多爭取一層保護,你就好好接受吧!」 「好。」可能她心存不甘,結果她在插炷香時,上面的灰燼落下,燙到她手掌的rou。 她嚇得跪在菩薩面前,雙手合十,「抱歉抱歉,小女知錯,我會喜歡父母取的名字?!?/br> 中小學時期大多數的同學會拿她的名字開玩笑,她會衝過去跟他們理論,互拉對方的頭發,每天回到家,身體左青一塊,右瘀一塊,臉龐被指甲劃得亂七八糟,像個愛作怪、惹麻煩的鬼靈精。 可是高中遇到那些喜愛她名字的伙伴,讓她重新看待每日所見的大海,她喜歡聞回家時港口的咸味、經過魚市場飄來的腥味,以及落日時吹來的海風,空氣帶了雨味,還有心胸變得遼闊的感覺。 她想念大海,喜歡大海,也依然深愛那位取名和大海相關的男子。而她,是魚,像浮萍沒有水無法過活,她則沒辦法活在一個沒有大海的場域。他們無法輕易分離。 余星蔚抱著手機和那張照片,做了一個在小琉球完成浮潛的美夢。他們臺中幫穿著潛水裝,跟在教練后頭下水,海底的景色很美,魚兒悠游于珊瑚礁附近,他們游向安全范圍,海龜與他們對視,四人興奮圍繞在牠身旁,要求教練幫他們拍照。 海水被陽光照得發出祖母綠的光芒,他們揚起嘴角,氣氛極佳情況下,她游到許致海面前,說道:「我喜歡你。」 話語形成泡沫,他聽不懂她的話。她接著說了更多次的「我喜歡你」,然后她拔掉兩人的呼吸管,緊貼他的唇瓣。 此刻,躺在床上的余星蔚笑得花癡,可眼角漸漸淌下熱淚,夢囈道:「我喜歡你,許致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