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回家(二)
番外篇?春暖花開 / 春天里盛開的勿忘我,似是溫柔的呢喃又似藍色的憂鬱,好像在反覆說著那句,請不要忘記我。 巨大的撞擊聲在黑夜里響起,卻也只像一朵煙花,短暫便消逝。 狹小的房,一盞昏黃照亮白紙上的每一個字,歲月安撫了人的那些喜怒哀樂。 可如今寫字的人不再動筆,起身離開了房。他拿了車鑰匙,腳步慌得直接奪門而出。 往聲音的方向看去,一抹黑煙將夜空染得更黑,更讓人難受。 他握緊方向盤,維持著最后一絲冷靜。 離那黑越近,他越是放慢速度。 這時候一抹白與他擦身而過,他腳猛踩煞車,下車走向那抹白。 那抹白不再純白,她身上沾滿了灰與一點鮮紅,緩慢地朝前方的黑煙走去。 「小姐。」他牽住她的手,對方還是不言不語,他們就這樣走著,直到看清了那黑煙的盡頭。 黑車撞上山壁,車頭凹得嚴重,冷風(fēng)颼颼,卻吹不走空中濃烈刺鼻的汽油味。 彷彿無情的風(fēng)讓人多了份清醒,刺鼻的味道卻又讓人深陷絕望。 島上沒有任何醫(yī)療設(shè)備,他在過來的路上事先打了一通電話,過不久就會有救援的人員到來。 「……別走。」她注視著前方那黑煙與模糊的身影,嗓音破碎的說。 她受傷的雙腳影響了行走,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著。 「我過去。」他拉住她的手說。 汽車里頭的人是鐘蘭的父親,鐘任先生。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破碎的玻璃,雙手扳開早已變形的車門,他彎下腰查看先生狀況。 尚有氣息,只不過先生的四肢受到了方向盤的擠壓,動彈不得,安全氣囊的保護下頭部出了一些血,目前勢必要趕快將先生給從壓迫中救出。 他忙著察看這邊的狀況,身后卻沉默得詭異。 他轉(zhuǎn)頭喊道:「小姐?」 那抹白色身影微弱的讓人快要忽略,他趕到她身邊。 沒事,她還在,只是受到打擊暈了過去。 抱住倒地的她,失去意識的她,或許只有這時候,他才能毫無保留地給予溫柔。 在這場局里,他們只是他人的棋子。 她的黑發(fā)與他的指尖纏繞,風(fēng)還吹著。 他低聲一笑。 這座城市,有點過于殘酷了。 「莫先生,鐘小姐身體只受到了一點傷,不過那件事對她打擊太大,我也說不定她的記憶未來能夠恢復(fù)多少。」 「讓我進去找她。」他說。 病房里,春日的陽光落在她白皙的肌膚上,聽見他的腳步聲,她回過頭,那眸色如墨。 「您找我嗎?」她問。 「小姐,你不用對我說您。」 她點了點頭,繼續(xù)問:「那你的名字是?」 他最怕什么? 「先生?」她又再問一遍。 回過神,他揚起笑容說:「莫云淮,我的名字。我是照顧小姐的人。」 看,他最怕什么?他又要怎么原諒她?若忘是心之死亡,她害死了她自己,他卻因她而死。 忘記的人和忘不了的人,誰又好過? 「要我怎么忘了你?」「你鐘意我,不是嗎?」 現(xiàn)在他又為了什么記得? 過去的她走了,瀟灑且無情地留下他一個人。 / 九年前的黃色盛夏里,窗邊的茉莉花正盛開著。 像件白裙,更像是她的顏色。 她知曉了他來到鐘氏的目的,原以為她會揭發(fā)他的所作所為,可她沒有,他的生活依舊照常。 他想,等待也只是一種慢性折磨罷了。 那個少女不再糾纏著他,改將他放在了她的身邊。 他離開了鐘氏旗下的老旗袍店鋪,美其名曰讓他升職,不如說是讓他成為她一輩子的下人。 沒有家的他,一直一來都在老店鋪的師傅家住宿,他將自己的東西收一收,一個不大不小的手提包竟還塞不滿。 提著行李,向師傅道過謝,剛步出大門,他發(fā)現(xiàn)站在一旁的她。 她也注意到他,兩人卻都沉默。 最后還是她先開口:「跟我回去,之后由你負責照顧我。」 「這樣有趣嗎?」他輕笑一聲。 「叫我小姐。」她糾正,「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有趣。」 「我是你求來陪玩的娃娃?」 「不是。」她蹙眉,下一秒?yún)s又笑著靠近他,「你是屬于我,我的東西。」 「你圖我什么?」他低聲問道。 「圖你長得好看。」 「別說玩笑話。」 她笑得更開心:「我鐘意你,想要你這個人,難道不行嗎?」 「一文不值的東西,你怎么又想要了?」 十六歲少女的真心真意像是個易碎的空殼,一碰就碎。里頭更只是裝滿了看不見的情感。而他也只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如何讓他相信? 「想要就想要,你哪來那么多為什么?」 「我要走,你也奈何不了我。」他邁步向前。 「我讓你毀了鐘氏,這樣你還要走嗎?」 她的玩笑話讓他深深痛恨。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她繼續(xù)說:「那個家,已經(jīng)不像個家了。」 「不知道小姐是怎么突然想通的?但你是連一滴血都沒被濺到。」 「只是毀了,哪來的血?」 「小姐真傻,這里多少人靠著鐘氏過日子?」他微笑。 她愣愣地看著他,還是不明白他的用意:「你母親不是那些人嗎?」 「小姐不都說了,我就算毀了鐘氏,我母親也不會回來了。」 「你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想要就想要,小姐哪來那么多為什么?」 竟敢愚弄她!她握緊拳頭,眼神冰冷地瞪向他。 他很滿意這樣的她。她給了他一刀,他就再給她一刀,誰介意再多一道傷疤? 「我接受小姐的提議,請跟我回鐘家吧,鐘小姐。」他突然笑了,笑得好看。 她突然覺得他的那張臉其實沒那么順眼了,快步超越過他。 「莫云淮,你要記得。」 只聽見她這么說,丟下他一個人先走了。 他還在待在原地,而她好像是真的不打算等他了,越走越遠。 她不負責任的一句話,怎么讓他記得這么久? 夏日的薰風(fēng)拂過那純白的茉莉花,一擺一動,像是跳著舞。 / 有一種花,不論在郊野或是城市里,人們總能看見它的身影。 它粉色的外表,恰似少女羞怯的臉,情竇初開的少女們將這花代表著她們的心意,愛慕之中藏著一絲期望。 少女的純情,那便是那花的花語。 白日,秋風(fēng)蕭瑟。 他拾起一片黑膠唱片,輕輕地放上唱片機,一首華語老歌開始播出。 曾幾何時,風(fēng)光的鐘家如今人事已非。 鐘任先生與老夫人躺在病床上,由鐘璦照顧兩人,而鐘陞和鐘逸離開香港,現(xiàn)在不知過得如何? 鐘氏的資產(chǎn)如他所愿轉(zhuǎn)移到他的手上,加上重新整頓,他也費了許多的精力。 至少,一切正如當初他和她的約定。 想抽根煙解悶,他卻忽然動作一頓,眸色一沉。 沒點燃的煙,被他一手折斷。音樂聲漸漸被拋在后頭,冷清的屋內(nèi)只有他一人,再來聞聲,便剩一聲關(guān)門聲回應(yīng)。 跑到外頭的他,心中懷念起過去那段他守在她身后的日子。 憤世嫉俗少年,不知為何心中那股憎恨漸漸地變了樣,在愛與憎恨之間徘徊著。 仇恨沒有消失,而是仇恨變得不再重要。 如今她讓他在光明之中,自己卻躲在黑暗。 他是不是做錯了?以為替她毀了那個家,一切都會好的,然而她失去了她該有的榮耀。 即使現(xiàn)在他聽命于她,他卻覺得罪惡。宛如吞下一顆灼熱的太陽,自不量力的最后,平凡的微風(fēng)都快將他整個人給吞沒。 童年時那個懦弱又自卑的他又回來了。 他恍惚的看著風(fēng)起,那片片落葉飛舞,彷彿看見了朝他迎面襲來的大浪,腦海里克制不了的想像與恐懼。 脆弱的人,被風(fēng)颳起的落葉是利刃,在紙上割下一道道傷口,看不見卻疼得厲害。不斷洶涌而來的大浪則是折磨,追得緊,逃不了它的掌心。 白日是明亮的,卻也太刺眼了。他焦慮地亂了腳步,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無法注意。 從剛才就隱約聽見孩童的哭聲已越來越大聲,他摀住雙耳,低著頭躲進自己的懷里,哪里都太吵了。 周遭忽然變得安靜,男孩還在啜泣著,但不再嚎啕大哭。 他放下了手,眼前卻站著一名身穿紅洋裝的小女孩,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模樣可愛。 「羞羞臉。」小女孩說。 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與女孩的視線平視。 他連忙看了看自己的手與身體,手變小了,身上的服裝也變了。 再抬起頭來,他們?nèi)苏谝粭澙吓f住宅后方的窄小巷子里,外頭天色雖然一片明亮卻照不到他們身上,然而女孩身上的紅裙太鮮艷了,彷彿是這里唯一的色彩。 「要是你的家要是在很遠的地方,今天沒有人來接你回去,你就再長大一點,像爸爸一樣會開車,以后你就可以自己回去了。」女孩踮起腳尖,像個小大人一樣拍了拍他的頭。 他像是衝進去了過去的記憶當中,而那記憶里本沒有的女孩,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 看來他是做了一場夢,不,或許這里才是現(xiàn)實,其實他根本沒有長大、他們之間沒有那份鐘意,更沒有他與她的約定。 他忽然松了一口氣,白日沒有變得黯淡,女孩的紅裙不再刺眼。 「那還要好久,阿敏都認不得我了。」他笑了笑回道。 「送你來這里的阿姨嗎?」 「她也在這里工作,但我不能見她。」 「為什么?」 「阿敏不說,留下我一個人到這里。」年幼的他,仰望著狹長的天空,不再流淚,他已經(jīng)明白赤裸裸的現(xiàn)實在等待著他了。 十二歲,阿敏帶他到了鐘氏的老衣鋪,求店里的師傅收下他,說他生得好看又乖巧聽話,不會惹麻煩事的。 六年的學(xué)徒時光,他都照著阿敏的話,不讓別人覺得她說得話有一絲虛假。 可是阿敏從來沒有找過他,她和別人有約定,他留下,她走,他們不能見面。 他以為她不敢偷偷地來見他,等他可以出去了,他回到阿敏和他的家,家變成了大樓,里面住著他不認識的人。 他以為阿敏是害怕地躲了起來,七年的某個冬天,他們找到了阿敏自己住的房子,而她又先走了。 老舊的鐵水壺、她休息時喜歡坐的藤椅、工作常用的縫紉機……他看著阿敏的東西才明白她原來很偏心。 以前那棟房子的東西,她都留著,甚至陪她到最后一刻。可是,她卻沒留下他。 想見的人走了,想說的話又還有什么意義? 童年里的那個家,誰都不會回來了。 「先走一步的人,是不是都很過分?」 「才沒有,人家是故意先跑的。」女孩否認道。 「真的嗎?」他被女孩認真的模樣,逗得勾起嘴角。 「因為我在這邊等你,好久好久了。」她輕輕一笑。 他眼神一愣,紅裙的裙角被風(fēng)吹起,顏色鮮艷且刺眼,畫面逐漸扭曲,少女的紅開始佔滿了整個視線,他驚恐地抱緊頭,眼角瞥見的全是紅色,耳邊瘋狂傳來幼童的哭聲。 「莫云淮。」 「莫云淮!」有人在搖醒他。 他猛然睜眼,他人在書房,剛才只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夢。 這里沒看見紅裙也沒聽見哭聲,無論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哪里都讓他想逃。 此時她一臉不悅的看著他:「你難道真的打算辭職嗎?」 那封辭呈,她拿在手上。 他移開視線,嘗試冷靜的說:「財產(chǎn)本就是鐘小姐的,我離開后,這些東西都會原封不動歸還給您,足夠您過好日子。」 她搖了搖頭:「我不要,你要是對不起我就待在我身邊,不可以走。」 聞言他抬起頭,笑得僵硬:「為什么?我給你的好,你又不要了嗎?」 「不好,這一點都不好。」她堅決地拒絕了他。 他沉默地轉(zhuǎn)過頭,顧著看著別的地方,那兒落葉都掉光了。 寂寞的兩個人,愛得要死要活才叫好。 讓她哭著微笑,怪他太晚發(fā)覺。 「要我怎么怪你?你一個人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以犧牲之名,你捨棄了我,成功得到我們渴望卻孤獨的重生。 他、我怎么不瘋狂?我怎么不愛你? 一個人的你,太好了。 兩個人的我,太糟了。 「你覺得,我很過分?」 他不看她的神情,但依然明顯察覺到她語氣變得冷淡。 將就點,至少她結(jié)局美麗。 她知道他不會說出答案了,諷刺道:「你說的每一個字都覺得自己對不起我,可這些都比一句你恨我還要殘忍。」 「我狠,你不狠嗎?莫云淮。」她漂亮的眼睛倒映出像一灘爛泥的他。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她:「我知道,所以呢?」 她一手將那封辭呈捏成團,丟在了地上,一腳踩下。 「等天冷了,你走吧。」 轉(zhuǎn)身,她任由破碎不堪的白紙,散落一地。 / 他看著那破碎的白紙,無心收拾殘局。 移到了他的書房角落處的那盆白蘭花快要開花了,他心目中的白蝴蝶已經(jīng)走了。 不像他,她走得很乾脆。 落葉飄零的秋日不再,少女當時憂鬱的面容,天已悄悄冷了。 他推開門,街道上的人們?nèi)珦Q上了冬季的衣著,這冷天一點都沒來遲。 灰色的午后,天空下起了雨。 透明的水珠落在地面,彷彿這座城市也淚濕了眼,滴滴答答聲像是來回不前的跫音,叫人難耐。 他緩緩地撐開傘,獨自踏進這片雨中。 沉默的神情,眼下依稀可見青色的血管,形形色色的人們當中,他宛若孤獨的影子,隨著城市的腳步卻始終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也好,這張臉他本就不喜。 停下腳步,他抬起頭。 曾經(jīng)鐘氏旗下的品牌們,如今還留在這座城市。 螻蟻都得偷生茍活,何況是被這座城放逐的他? 看著雨滴飄落,他又隨著人群的腳步走了。 多年后的這個寒冬,捻花的人還是放下了花,離開了城。 或許在花開的日子,他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