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回家(一)
番外篇?年年歲歲 / 這一年,鐘任四十三歲。 他望著窗外的綠葉隨風搖曳,耳邊聽著母親的聲音,偶爾他回幾句,這樣持續了半個鐘頭。 外頭的風很溫柔,陽光穿梭在枝葉之間,歲月正是美好。 他淺淺一笑,隨便找了個理由扭頭就結束了與母親的對話。 關上了房門,抬眼他便看到了朝這邊走來的鐘逸。 少年剛到鐘家時才十三歲,如今六年過去了,他眼里少了懵懂,多了份世故。 「阿逸,你放學了?」他揚起微笑說。 「剛下課,鐘任大哥。」 「外面天氣很好,要不一起出去走走?」 少年婉拒他:「抱歉鐘任大哥,夫人找我有事。」 鐘任似乎沒想到少年會拒絕他,愣了幾秒,輕笑一聲說:「沒事,母親那邊我幫你解釋,我們也不必去外面,只要你能借我五分鐘,聽我說幾句話。」 少年抿著嘴,點頭答應了。 「謝謝你沒有再拒絕我。」他滿意的說。 他將少年帶到了他的書房,桌椅后方的窗戶便能看見外頭的藍天白云。 少年看見了,今日天氣確實很好。 離門口不遠的地方有一套沙發座位,一張單人座位,右手邊則是雙人座位。 「坐吧。」他讓少年先坐下,自己去準備起茶水。 少年選擇了雙人座位坐下,一會兒鐘任端了兩杯熱紅茶過來,坐在了單人沙發椅上。 「你趁熱喝。」 「好。」少年喝了一口熱茶,神色好了許多。 他笑笑開口道:「今天天氣很好,讓人心情都快樂了不少,好像帶給人快樂,人就會快樂一點。」 「就有一個人為了讓自己快樂,所以開始將快樂帶給別人。」 「可是……」他皺起眉頭,有了猶豫。 「他能夠給別人的快樂很短暫,他必須一直給一直給。最后他發現他給人帶來快樂,自己卻沒變得比較快樂,甚至還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大家都不快樂了。」鐘任低頭看著杯中的倒影,時間彷彿暫停了許久。 他抬起頭,從少年進門到現在五分鐘剛剛過去。 「說了一個無聊的故事,時間剛好到了。不過外頭的天氣很好,你還是可以把握時間出去走走,母親那邊我一樣幫你應付過去。」 嚴肅的氣氛忽然一掃而空。 少年感到莫名的古怪,欲言又止,腳步緩緩地走到了門口,沒有離開。 「怎么了嗎?不用擔心母親那邊,有我在她不會責怪你的。」鐘任笑了笑說。 「鐘任大哥,你想說的是這些嗎?」少年決定將心中的疑問說出。 他完全不意外少年會這么問,喝一口茶,有些冷了。 「你想聽實話?」他問。 少年眨了眨眼說:「實話。」 「實話就是我能給你一個選擇,然而這選擇對你,我其實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什么選擇?」少年依然如他所想,這么問了他。 「四年后你學校畢業了,你能夠離開這個家。」 「離開后,鐘家就不再是你的家。」 少年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選擇,忍不住與方才的談話內容聯想在一起。 「那個他是指鐘任大哥自己?」 他沒回答少年,只是這么說:「你有四年的時間可以考慮,也有四年的時間告訴我答案。」 「出去吧,去外面走走吧。」 他送走少年,自己卻待在了原地。 他將窗外景色一切的變化都烙印在腦海里,可是它每分每秒都在改變。 / 四年后,鐘任四十七歲。 鐘氏的品牌越做越大,他也放了所有心力在公司身上,披星戴月的工作是家常便飯。 有時他覺得自己也是幸福的,唯一的女兒很懂事,不埋怨他這父親。 然而他盡心盡力打理好公司,母親卻越是憂心,鐘氏站得越高,她便害怕有一天鐘氏會重重墜落,一切歸零。 因此她不容許任何不利于鐘氏的事發生,彷彿鐘氏的地位屹立不搖,鐘家也才能不死不滅。 今晚他提起了鐘逸的事。 「母親,我想讓鐘逸離開鐘家。」 「他是你父親的兒子,鐘家照顧他難道不對嗎?」 他搖了搖頭:「母親,那孩子才十三歲的時候,你就將他的家給毀了,他的家根本不是這里。」 母親嘴角輕輕勾起,眼神冰冷的看著他:「我毀了?可那孩子的母親也毀了我們家,不是嗎?」 「就算這樣,阿逸沒對不起鐘家什么。」 「他是沒有對不起鐘家,但他的存在有損鐘家顏面。我將他放在身邊,待他如親生的兒子,你覺得他離開鐘家會比較快活嗎?」 「他不該跟我們一樣,他是自由的。」鐘任不肯放棄。 「鐘任!」 母親氣得喊了他的名,她很久沒有大罵過他了,上一次可能還是孩童時期他任性不乖,沒多久他就被迫長大,學會了安份守己,鐘逸和少年時候的他一樣,那份世故本是不該有的。 「好呀,現在你要和我唱反調,我就如你所愿!鐘逸那孩子要去哪我隨他,但他要與鐘家斷絕一切關聯!」 「好。」 要是其他人也能像鐘逸一樣擁有自由的選擇,那該有多好。可是他很清楚,母親不會再那么仁慈了。 快樂結局,像是一場天方夜譚。 鐘逸告訴他,他決定離開鐘家了。 「你決定離開了?拋棄鐘家的一切?」眼前的少年,如今都成長成一位青年了,他該是想好了。 「是。不過鐘任大哥,我離開鐘家是不是表示我沒有家了?」 「你是我的家人,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想回家了就過來找我。」 「謝謝你,鐘任大哥。」少年打從心底笑了。 看著少年離去,鐘任倚靠在大門上,輕輕閉上了眼。 第一次,他對少年說了謊。 少年的家人,本不該有他。 / 鐘任五十二歲了。 夜晚,他又被一場惡夢驚醒,在吞下幾顆藥后,他又陷入了深睡。 他夢見母親打算讓鐘蘭擔任下一任鐘氏的繼承人。 不,這不是夢,這是昨晚母親跟他說過的事。 鐘蘭畫畫特別好,他很高興更支持她。 他的孩子不該和他一樣,日子過得毫無變化。 無論如何,他都要保護她。 他與母親的摩擦越來越多,甚至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阿哥,你怎么不討母親歡心?」有一天工作結束,鐘陞問他。 「我累了。」 「累?」 鐘陞佯笑說:「那是因為阿哥能力好,被母親重用。」 他神色不變,僅是附和弟弟道:「可能吧。」 鐘陞質問他:「你是故意的?故意讓母親討厭你?」 「沒有,我只是不想再討母親歡心,我累了。」他平靜答道。 鐘陞猛然上前拽住他的衣領,他閉上眼,不做反抗。 「從小到大,你樣樣都贏我。」鐘陞痛恨得咬牙說道。 瞧他不答不回,對方放棄似的先松開了手,仰天忽然開始大笑,過了幾秒,笑聲卻戛然而止。 鐘陞還是望著屋內的天花板,他的指甲卻像是不自覺地抓起癢來,力道越來越大,被抓的那隻手上血已經開始緩緩滲出。 「別這樣。」他伸手抓住他的手,燈光下對方流血的那手還纏著繃帶,這不是第一次受傷了,先前結痂的傷又再度化膿。 他靜靜地替鐘陞將弄開的繃帶再次包扎好,對方也任由他,還是看著天花板不動,而上面根本什么都沒有。 這傷是癒合不了,他垂首嘆了一口氣。 對方突然出聲說:「你替我包扎好,我還是會再抓破開來的。」 他覷了他一眼:「你要是故意的,下次你就自己包扎。」 然而鐘陞根本不當一回事,乾脆回道:「白色的繃帶也只是讓滲血變得更加明顯罷了。」 無奈,他只能搖了搖頭:「保重身體,別再有更多傷了。」 這小子還有心情開玩笑說:「不如祝我心想事成,讓我贏了你。」 鐘陞先走了,鐘任看見自己手上有一抹血跡,他也傷了嗎? 不,沒有。 他連傷疤,都沒有。 一件衣,鐘氏從一間專門訂製手作旗袍的老字號店家到擴展為大量生產便宜舒適的基本款服飾,鐘氏都辦到了。 製衣業也從一開始單一的大規模生產,漸漸隨著時代轉為少量生產,將商品增添一點創新,設計不同款式。 數量減少、款式豐富,商品價格自然提高,可鐘氏不愿放棄一般消費者的市場,為了將成本降低,放棄了需要聘僱許多員工的成衣廠,反之以合約制、兼職和外判取代員工們的工作方式。 但看不見的背后,身為企業家的鐘任清楚,員工得到的是低薪資、工作環境惡劣和不合理的工作時間。 企業給了勞工一口飯吃,自己卻拿著刀吃著勞工的rou。 誰都清楚,誰都閉口不談。 他多次和母親談起這問題。 「鐘任,你要清楚自己是一個商人,不是慈善家。鐘氏的員工們多年來沒有人有過埋怨,那是因為他們知道懂得反抗的員工,只會惹來其他的員工的埋怨。」 「那是他們習慣了!一生都活在黑暗里的人,早已失去勇氣去追逐光。」 聞言,母親笑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在笑什么?」 「哎,你也是真是夸張。我問問你站在什么樣的地方?是你生我死的世界,不必要的仁慈只會讓你摔得粉身碎骨。」 「而且……」何念看著她親手栽培的孩子,越來越不像樣,她也得狠下心來了。 「你所謂殺人的刀子,不是你唯一的武器嗎?」她冷笑道。 來到九畹島,鐘任想看一眼今晚的月色,可惜他所站的位置視線被高聳的大樓給遮住,看不到月亮。 黑暗之中躲著兩抹人影,正竊竊私語著。 「這樣沒問題?」 「我只是稍微動了一點地方,他一旦發現不對勁,只要車速不快,撞擊的力道還不至于讓他致命,你難道后悔了?」 「不,我是想以后我們的日子會變得怎么樣?」 「哈哈,無名小卒怎么了本來就不會有人在乎,日子只會過得更慘。可那個人要是被我們給毀了,哪怕不死,他的日子都不再風光。」 對方輕輕一笑,眸色半明半暗:「我們這至暫至輕的苦楚,要為我們成就極重無比、永遠的榮耀。」* 「永遠的榮耀。」像是一句信仰,另一人重復道。 兩人再度沒入黑暗之中,一切猶如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鐘任垂下頭,心想開車出去兜風一趟也好。 剛上了車,車窗上便傳來一陣敲響,不知什么時候鐘蘭正站在了外頭。 「蘭蘭,你怎么在這里?」他拉下車窗,這孩子不是應該在本島的房子里嗎? 「我來這邊度假,你要去哪里?我也想出去。」她甜甜一笑,像個孩子要求道。 「這樣啊,外面冷上車吧,我們去兜風。」他眼神的黯淡全然消失,露出溺愛的微笑。 「今晚夜色很好。」鐘蘭坐上副駕的位子,同意說道。 「你來這里做了什么事?」 「我來畫畫,不過我一直都很好奇,這座小島為什么父親取名為九畹島?」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他說。 鐘蘭困惑地看著他。 他也不多解釋,讓她自己去尋找答案。 鐘蘭正想要再問他,他卻發現了車子有些不對勁。 鐘任先放慢車速,仔細想了想,這輛車平時只有他在用,島上又只開放鐘家自家人上島,偶爾會有人來島上補充生活用品和糧食,時間正好是今天。看來應該是有人趁機混入,在他的車子上動手。 不過那人應該樂得很,他今天就來到島上還開了車。 可要是在這之前,他要是突然借誰開這輛車,對方便會因為他而毀。 鐘任忽然感到松了一口氣,好在是他上了這輛車。但鐘蘭也在這輛車上,他必須讓她躲過這一劫。 「蘭蘭,煞車失靈了。我放慢車速,下個轉彎你打開車門就跳下去,多少會受到一點輕傷,但很快就沒事的。」 「這樣你怎么辦?」 「我得要開著車。」 他催促道:「快,下個轉彎要到了,你準備打開車門。」 鐘蘭手放在車門上,猶豫地轉頭看著他。 他一手拍了拍她的頭,溫柔說:「等我們回去,我再告訴你九畹島的意思。」 下個轉彎到了,鐘蘭打開車門卻遲遲不走。 「鐘蘭,下去。」他的孩子什么都知道。 「我不要。」 她其實都沒長大,真正的她就像個任性的孩子,沒有人能夠改變她的決心。 這是一件好事,他輕笑。 「我想回家,你能帶我回家嗎?」 他說,一手解開了她的安全帶,將她用力推離了黑暗。 最后一刻,鐘蘭還是看著他。 那是他們彼此的最后一眼。 「你知道我會回來的。」 但鐘蘭墜地的聲響仍是像一把刀刺進他的心,他還是對不起她。 鐘任笑著笑著加速油門,一滴淚已然落下。 既然人生短暫如蜉蝣,而他內心滿是不甘。 「我們回家吧。」回到他最美好的時光。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離開了家,轉身回去了屬于他和孩子的家。 我回來了。 - *哥林多后書4:17 作者:再兩章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