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鳳兮

    白殊心情有些復雜地折好那張紙，壓回金鈴下。

    知雨正要服侍他躺下，突然道：“郎君這衣擺怎是潮的？待小人拿身里衣來給郎君換上。”

    白殊看著他忙碌，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你知道太子妃要怎么選嗎？”

    “小人去打聽讖語的時候也順道聽了一耳朵，現(xiàn)在京城的茶樓食肆里可都在議論這事。上個月國師的讖語一出來，圣上就下令京中停止議親，讓勛貴大臣們將家中適齡娘子的八字遞交到宮里，以便國師找出那只‘高飛火鳳’。不過啊，聽說到現(xiàn)在都沒找著，安陽府還出了告示，懸賞一切與火鳳有關(guān)的線索。

    “對了，府里也遞了封八字上去。就三日前府里二總管來送東西，郎君還特地把人叫進來，使了錢與他細細問這事。二總管雖沒看清字，但的確見國公寫了八字帖子，估摸著也是宮里逼得緊，國公沒法子。大娘今年才十二呢，談婚配實在太早了點，京中富貴人家大多是將女兒留到十七八才出嫁。”

    這時外間響起敲門聲，知雨出去片刻，抱著個湯壺進來，將床上原本那個換出來。外頭天色開始轉(zhuǎn)暗，白殊體弱，早春晚間寒涼，被子里少不得這東西。

    將白殊安頓好，知雨再次叮囑：“小人就歇在外間，郎君有事直管搖鈴。”

    臨離開前，他看看蜷在床邊的黑貓，遲疑著問：“這貓……”

    白殊轉(zhuǎn)頭望過去一眼：“它愛待這就讓它待，你找塊墊子給它。”

    知雨于是又翻出塊舊墊子，一邊笑道：“今日日頭下去了，明日我再給它好好洗洗。待在郎君身邊可不能臟兮兮的。”

    白殊看知雨拿著東西往外走，突然又問：“知雨，你可知我后腰上是否有什么傷疤痕跡？”

    知雨微愣地回轉(zhuǎn)身：“小人常服侍郎君沐浴，并未見郎君身體上有何痕跡。”

    “好，你出去吧。”

    待知雨轉(zhuǎn)出屏風，外間響起輕微動靜，白殊便掀開被子，再翻個身揭起衣擺，在腦海里呼叫小黑。

    “小黑，你看看我右后腰，是不是還有那個像火鳳的胎記？”

    小黑的聲音很快響起：“有，和你以前身上那個完全一樣。”

    白殊重新躺好，輕嘆了口氣。

    小黑雖然是沒有感情的ai，情報分析的速度卻很快。它問：“你在擔心你被選中？可那少年說你這身體原本沒有這個，以后只要藏好，就沒人會知道。”

    白殊安靜地躺了一會兒，翻找著原身那些記憶，慢慢地道：“來不及了，遞進宮里的八字估計不是白家大女兒的，而是原身的。原身也認為自己會應讖，他算是被他父親給氣死了。”

    大約在去年，原身聽乳母說過一件事。那是他母親懷著他的時候，在和還是個小官的白泊去寶濟寺上香途中，于山間涼亭遇到一相面術(shù)士。

    那術(shù)士先贊了白泊一聲好相貌，日后必會封公作宰。再看原身之母，立刻面色微變，起身長揖道：“夫人火鳳入懷，腹中子貴不可言，堪配青宮。”

    青宮即東宮，代指太子。夫婦二人便是當聽個口采也心中高興，當即給了重賞。只是后來原身母親難產(chǎn)過世，原身又是個男兒身，自是無人再提那話。沒承想，數(shù)年之后，白泊憑從龍之功受封國公，官至尚書左仆射，是正經(jīng)能進政事堂的宰相。

    乳母只是當則趣聞說與原身聽，再感傷一下主母福薄，嘆息原本的高貴公子在繼母手底下艱難討生活。卻不料，原身一直將此事記在心里，前不久聽聞太子選妃就緊張了起來。

    權(quán)貴階層的好龍陽、養(yǎng)孌寵之風從前朝一直延續(xù)至本朝，原身對此卻是深惡痛絕。

    蓋因原身長得好，膚如脂玉、色若春花，偏又弱不禁風、羸不勝衣，蹙眉斂眸間尤其惹人憐惜，以致于原身每次出門，都不知引來多少自詡風流的孟浪人士。久而久之，原身對分桃斷袖的事自是聞之色變。

    如今聽說齊國公向上遞了八字，又回想起以前術(shù)士那句“堪配青宮”，原身內(nèi)心惶惶，連忙焚香沐浴，為自己占卜。只是，原身研究卜術(shù)多年，原先有多自信，此時就有多恐懼。

    看著那指明應讖的結(jié)果，原身氣血攻心。本就被慢性毒藥破壞得千瘡百孔的身體再承受不住這打擊，他便恨恨瞪著齊國公府的方向魂歸九天。

    白殊慢慢給小黑說完這一段，小黑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剛搜索了地球遠古歷史，在與當前世界接近的東方文明史上，封建時代中的確有過龍陽之風盛行的時期，但從沒有一任皇帝或太子娶男妻。”

    白殊苦中作樂地輕聲笑道：“我們都經(jīng)歷了穿越時空、改造宿體這么神奇的事，再遇到什么史無前例的事也不值得吃驚，我看這婚八成是躲不掉了。”

    小黑：“那你打算怎么辦，就這樣嫁人？”

    “我倒是不介意和個男人搭伙過日子，但也要看對方是什么人品。”白殊說到這里已是困意翻涌，側(cè)身打個呵欠，“先休息吧。這身體真是不行，不管是想對策還是給原身報仇，都得先養(yǎng)出點力氣再說。”

    在腦子里含糊地說完這句，他的意識便陷入沉眠當中。

    白殊歇了三四天，才總算走路不再喘。

    期間知雨又架車回城里請了名醫(yī)楊老大夫過來，老大夫給白殊一把脈，頓時驚異非常，連呼神奇。隨后將之前的藥方做了些許改動，讓白殊先吃上一個月再調(diào)整方子，并肯定地表明白殊的病兇險已過，安慰他只要好好將養(yǎng)，日后必能如常人一般康健。

    白殊鎮(zhèn)定地謝過楊老大夫，吩咐知雨給出豐厚車馬費。倒是知雨高興壞了，也對白殊所說的“去他方世界修煉了一百二十年”更加堅信不移。

    當然，這幾天白殊也沒一直干躺著。他先和小黑一同摸索ai助手保留的功能，發(fā)現(xiàn)兩點關(guān)鍵。

    其一，白殊能在腦海中召喚出顯示面板，可以調(diào)閱聯(lián)邦大學圖書館數(shù)據(jù)庫里的書籍，還能顯示小黑的定位。不過，一旦他們之間的距離超過百米，雙方的聯(lián)系就會斷開，無法溝通，也感應不到對方的所在。

    其二，小黑調(diào)用數(shù)據(jù)庫所需的能量來源于黑貓自身，并且消耗不大，只要每日飽餐兩三頓就能維持。但人體掃描和成份檢測消耗的能量卻是來自于白殊，而以白殊現(xiàn)在的身體狀態(tài)，這兩個功能都得謹慎使用。

    掌握這些情況后，白殊開始緊急惡補地球遠古史，尤其是文史常識和語言習慣。同時，每天還抽出一個時辰去書房練字。

    在銀河聯(lián)邦雖然已經(jīng)幾乎不需要進行實際書寫，但文化傳承并沒有斷代。白殊沒有其他愛好，只是對能讓人沉心靜氣的書法有幾分興趣，各種硬筆軟筆都練過。現(xiàn)在照著原身的字練習便上手很快，何況原身的筆跡就知雨一人熟悉，有那一百二十年的理由在，白殊的筆跡有些不同也說得過去。

    休養(yǎng)了三四天，白殊估摸著宮里該對齊國公交上去的八字有反應了，便讓知雨收拾東西回京城。

    馬車停在院子里，知雨帶著兩個粗使仆役裝車套馬，白殊披著貉裘斗篷抱著黑貓站在墻邊，正觀賞一簇金黃的迎春花。黑貓洗干凈的毛十分柔順，身上暖烘烘的，正適合給白殊暖手。

    知雨點齊東西，打發(fā)走仆役，抬眼去找白殊。只一眼，便不由得愣住。

    白殊就那么隨隨便便地站在那里，卻是腰背挺得筆直，只微微低頭看向迎春。他沒戴上斗篷的帽子，頭發(fā)隨意地扎成一束垂在胸前，眉眼舒展，唇色雖淡可也閃著光澤。

    知雨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白殊察覺他的目光，轉(zhuǎn)身走過來問句“怎么了”，才醒過神，撓著后腦訥訥道：“郎君不愧是修煉過一百二十年之人，和原先都不一樣了。”

    “哦？”白殊目光微閃，“如何不一樣？”

    知雨比劃著道：“郎君以前病弱怕冷，出門總要裹緊斗篷，微微含胸，想到外面人多，還總會蹙著眉。現(xiàn)在則是立如松柏，和顏悅色的，像話本里那些仙人一樣。就是這黑黃色的貉裘不好，配不上郎君的風儀。”

    白殊失笑，他只是上輩子受訓練養(yǎng)成了習慣，無處可倚靠時就會自然而然地站得筆挺。

    小廝對自己深信不疑是好事，但該提醒的話還是得提醒。白殊說道：“你倒是會夸人。不過修煉一事不可多提，謹防平日間說漏了嘴。”

    知雨嘿嘿一笑：“郎君只管放心，小人的嘴可嚴著呢！”

    白殊看向馬車：“東西可裝好了？其他的都是其次，錢不能拉下。”

    知雨拍了下放在車廂前的木箱：“銅錢全在這兒，金銀放在車廂里，裝衣物和細碎用品的箱籠綁在車頂上。都已經(jīng)歸置好，郎君上車就能走。”

    他擺下腳踏，剛要伸手去扶白殊上車，院門口卻突然沖進個壯實的中年漢子，一下打斷兩人動作。

    那漢子幾步過來攔在馬前，急切地問：“怎地還裝上了行李，郎君這是要去哪兒？”

    白殊轉(zhuǎn)眼過去，認出這是田莊的莊頭，最近還來問候過自己一次。莊頭是繼母的人，必然肩負著對原身的監(jiān)視之責，白殊雖不會和他計較，卻也沒給他好臉色。

    “回家。”白殊淡淡地應過一句，徑自踩著腳踏上車關(guān)門。

    知雨對莊頭露出個假笑：“公子要回國公府，莊頭莫不是還想攔著公子不讓走？”

    白殊在這田莊里住了九年，前幾年知雨不清楚，但自從他跟了白殊，這些年可著實給莊頭填了不少錢，才換得主仆兩人過得舒心些。

    莊頭臉色微變。看這架勢，今日要想留住人必得動手才行。

    可他一個連去府里稟事都只能見到管事和嬤嬤的下人，真要弄得這病怏怏的公子出點差子，夫人哪怕心中暗喜也不會護著他，甚至還會為了在國公面前撇清關(guān)系而重罰他。

    何況，前兩天他讓人去府里報信說公子緩過來了，那邊還傳回話來，要他揀著好東西給公子補補身。換句話說，夫人并不想這時候讓公子出事。

    莊頭片刻間便拿定主意，側(cè)身讓到一旁，賠笑道：“不敢不敢，某就是問一聲，心里頭有個數(shù)。小郎君一個人駕車能行嗎？要不要再找兩個人沿路護送著。”

    知雨再次一哂：“不用了，這兩年里不管是請楊老大夫還是送公子進香，哪次不是我自己一人。”

    說完，他側(cè)身往那口裝銅錢的木箱邊一坐，抓起馬鞭甩個空響，便趕著馬向院門走去。

    莊頭跟在馬車側(cè)邊，一路陪著走到田莊院落的大門。大門處有三個壯實的青年守著，莊頭又揮手示意他們拉開門讓開道，目送馬車出去。

    青年們圍在莊頭身邊問：“就這樣讓他們走了？”

    “人家公子要回家，我們哪好攔著。”莊頭撇著嘴說罷，馬上又分派任務，“三公子病弱，馬車走不快。你們兩個跟在后頭，如若發(fā)現(xiàn)他不是回京，便速速回來報我。你去牽匹馬，快馬跑回城去，一定要趕在三公子進國公府之前告知夫人此事。”

    那三個青年點頭應下，分頭散了。莊頭看向外頭路上遠去的馬車，歪著嘴輕輕哼了哼。

    此時趕著馬車的知雨也在透過車門上的小窗和白殊說話。

    “郎君，小人敢打賭，莊頭肯定會派人跟在車后頭。”

    “愛跟便讓他們跟。”白殊懶洋洋地道，“等進了城，先去尋劉家表兄。你可知他在何處落腳？”

    “好嘞。”知雨亮嗓子應道，“郎君放心，小人知道。上月底小人進城打聽那讖語，就是去找劉家郎君幫的忙。”

    馬車便在兩人的話音中慢慢前進著。

    張嶠匆匆走進東宮尋人，被引到書房當中，太子謝煐正蹙著眉頭看賬，東宮大宦官馮萬川隨侍身側(cè)。

    謝煐抬頭瞥他一眼，下巴向著靠近案幾的一張圈椅微微一揚：“坐。怎么這時候過來？”

    張嶠行了禮在椅子上坐下，接過馮萬川遞來的水杯道聲謝，才飲一口便放下，說道：“臣查清了西郊那莊子。”

    謝煐看了多半天的賬，腦子里滿是各種數(shù)字，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張嶠指的是幾天前黃昏時分火鳳云霞“指”的那處田莊。

    他端起自己手邊杯子喝口水，說道：“都三四天了，虧難你還記掛著。”

    “怕里面住著女客，不好明著打聽。臣的人七彎八拐地想法子問，再多方印證，是以多費了些時日。”張嶠邊說邊用目光瞟馮萬川。

    馮萬川也乖覺，告聲罪便自覺走出門，還給兩人將門關(guān)上，再把候在門邊的小宦官趕遠了，自己守著門口。

    聽門外沒了動靜，謝煐問：“說吧，那里住著哪家女郎。”

    “要是位娘子倒好了……”張嶠苦笑著，繼而壓低聲音，“是齊國公三子，白殊。他十四歲便去了那處長住養(yǎng)病，今年已是第九年。”

    謝煐奇道：“既是個男的，便和讖語無甚相關(guān)。你還趕著來報？”

    張嶠一手壓在案幾上，向前傾著身，聲音壓得更低：“可臣打聽到，齊國公前段時間也遞了八字，還一連在宮里逗留兩三日未回府，這幾天面圣伴駕的時間也不短。”

    謝煐食指在案面上輕點，過了片刻才問：“他家里有適齡娘子？”

    張嶠：“白家大娘年方十二。”

    謝煐抬眼直視他：“所以，你的意思是……”

    張嶠的聲音已經(jīng)壓到近乎耳語：“雄為鳳，雌為凰。”

    謝煐微瞇起眼：“你方才說，白殊十四歲住過去，今年已是第九年……白泊的兒子，二十有三，尚未婚配？”

    張嶠已經(jīng)將最令自己心驚的猜測說出了口，此時稍微放松些許，直起身子道：“他是齊國公元配生的嫡長，而國公府現(xiàn)在的主母是寧安公主的女兒。”

    謝煐譏笑：“為了國公爵位苛待元配之子，我那位表姑可一點沒學到姑祖母的慈和。”

    張嶠續(xù)道：“除了貌同潘宋，那位白三郎在外的名聲都不是什么好話。為人孤僻、不識禮數(shù)、不敬父母、不睦兄弟，也不知是真的還是被刻意傳的。可他到底還是齊國公親子，即便再不上心，齊國公難道真舍得送與那位當個棄子？”

    謝煐倒是并不意外：“白泊此人心黑手毒，為了權(quán)勢甘當那人最兇殘的一條狗。一個不受寵的兒子罷了，于他而言還真算不得什么。”

    “他們再如何籌謀，若是國師不點頭，也作不得數(shù)。但……”張嶠面露煩惱，“偏偏齊國公才遞上八字，轉(zhuǎn)天就出現(xiàn)火鳳霞云，還恰好和白三郎有關(guān)聯(lián)。難道那白三郎真是應讖之人？”

    他話音剛落，房門突然響起幾下略微急促的叩門聲，還伴隨著馮萬川的低喊。

    謝煐應聲“進”，馮萬川推門進來，又仔細地將門重新關(guān)好，才快步走到兩人身旁，躬下身子一副要說秘事的模樣。

    “紫宸殿那邊剛送過來的消息，說是國師已尋到‘火鳳’……”馮萬川的聲音又輕又急促，“竟是齊國公府上的三公子！天子如今正召相公們?nèi)ド套h太子娶親一事！”

    紫宸殿乃天子日常議政之所，東宮自然要往那里安插人。只是嘉禧帝防得嚴密，謝煐的人進不去核心，探到的消息總有滯后。但即便如此，都已是殊為不易。打探內(nèi)廷事、泄露禁中語，這些真正論起來皆是殺頭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