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出了個嬌皇后 第41節
閑云齋,第三年里陸寧來的不多,主要是山長時常出游。聽說前幾日才從西川回來。其實,祝九淵之前有問過陸寧,是否要和他一起去,是她拒絕了。 離開閑云齋時,外頭大雪初霽,霞光萬丈。陸寧走在長長的白石階上,心里默默數著,一、二、三……直到三十二,很快又到了六十四。 這臺階,馬上就走完了。就像這場安穩靜謐的春去秋來,也終于到了終點。 時辰還不晚。她蹲下來,坐在石階上,默默看著天邊如織錦緞般的彩霞。 以前她和李晞一起回齋舍時,也時常在此駐足觀賞。滿目青山夕照明,這般美景,的確令人迷醉。 這是最后一次了,此后大約再沒有機會看長樂山的晚霞了吧? 身后忽然有腳步聲,不待她轉身,祝九淵已經把一把扇子送到她眼前。 “差點忘了給你,在西川時畫的一幅扇面,一直想贈與你的。”祝九淵道,“上面原本沒有字,我方才添的。” 陸寧露出驚喜來,拿了那扇子,打開一看,只見崇山峻嶺、險峰奇秀,旁邊有飄逸瀟灑的題字——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 “謝謝先生!”陸寧開心不已,方才的傷感也散了幾分。 祝九淵笑道:“原本是打算讓你和李晞,一人得畫,一個得字的,他既然不在,就都便宜你了。” 陸寧低頭,仔細看著這扇面,越看越喜歡。她想,若有一日,她也能走遍這險峰峻嶺就好了,也不知這輩子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早知道,應該跟先生一起去的。”她遺憾道。 祝九淵笑道,“現在后悔可晚了。”他拍了拍陸寧的肩,“好孩子,回家去吧。” 齋舍里,文兒正在收拾包裹,嘴上還哼著歌兒,歡天喜地的模樣。 陸寧見她這般,打趣道:“方才我去山長那里,他挽留我呢。不然我們再留一年吧,我覺得這里挺好的,有點舍不得走。” 文兒立刻嚇得臉都白了,眼睛瞪圓了,“什么?!” 陸寧笑起來,“好了好了!逗你玩的。我知道你早就想走了。”文兒不比陸寧,她又不念書,只是想好好伺候主子而已,早在剛來書院而不見一早約定好的秦公子的時候,她就勸了幾回陸寧,想讓她回家了,但陸寧不肯。 現在終于可以回去了。文兒可是巴不得早一日飛回家鄉。 “公子真是的!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尋我的開心。我魂兒都快被您嚇飛了!”文兒道。 說起來,這句脫口而出的公子的稱謂,當年也是好長一段時間才適應過來的。 陸寧不再鬧她,坐在桌案前繼續欣賞剛得來的扇子。文兒轉身繼續收拾,忽然問道:“公子,這些要帶走么?” 陸寧一邊隨口道:“什么啊?太舊的就一概扔了吧。” 一邊伸了脖子朝那邊看了一眼, “以前李晞公子送給您的一些小玩意兒。” 比如第一回 去南陽時他給她買的彈簧娃娃,又比如,去年青巖鎮上送給她的草編螞蚱。 看到那些個熟悉又久遠的零零碎碎的物件兒時,陸寧心頭似乎被什么東西猛的撞了一下,一下有些潰不成軍。 所以她為什么要看這一眼呢? 當她抱著這些東西,前往風雩橋時,心里又有點后悔。 直接扔了就好了啊,為何要這么麻煩。到底還是來了。 到了風雩橋,那橋下舊地,已是雜草叢生。她這一年其實沒怎么特別想起這個人,也沒來過這里。不知為何,這最后一日,卻頻頻想起他。 大約,萬事都需要一個告別吧。包括他也是。 陸寧隨地拿了根樹枝,在橋邊一株瑞香樹底下刨了個淺坑。 四周僻靜寂寥,只有她獨自一人挖坑。體力活兒就容易讓人心情開闊,挖著挖著,陸寧就漸漸想開了,忽然不明白自己這微微的怨艾是怎么回事兒。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她把這些東西都埋進去,再把土蓋上。末了又抬腳狠狠踩了幾下,嘴里小聲罵道:“李晞你個混蛋,再也不見了!” 她瞧著被踩得嚴嚴實實的土坑,頗有幾分成就感。最后,拍了拍手掌,整理了一下衣衫,揚長而去。 一切準備妥當,翌日一早,陸寧動身離開了桃蹊書院。 至于路上生出意外,最后沒能去成杭州,卻去了京城,這便是后話了。 第48章 、番外:煢煢獨影 昭仁十七年冬, 倭人進犯南疆,崇文帝命廣威將軍陸南嶼統兵御敵。 高闊的城樓下,旌旗蔽空, 大軍壓境。倭人糾集數萬大軍, 意圖攻取瓊州城。陸南嶼立于城墻之上,運籌帷幄, 指揮若定。 直到,對面高大的戰車上,押上來一個人質。 女子一身白衣, 大腹便便,單薄的衣裙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那是陸南嶼的發妻顏知賦, 已懷胎八月,即將臨盆。 他們二人都出自京都貴府, 于元宵燈節的火光闌珊中相遇,于長安街的恣意瀟灑中相知,于鮮衣怒馬的無憂青蔥中相愛,又說服了各自父母,如愿結為連理。 成親后他們也一直很恩愛, 陸南嶼領兵在外,顏知賦也時常追隨在側。誰曾料到,百密一疏, 她出門時不小心落入倭人陷阱, 被敵人捉了押上戰場。 敵將高聲言道, 陸將軍若能退出瓊州城,便可換得陸夫人性命。 可倭人剛席卷過的城池,百姓無一不被屠戮,成為一座死城。若是受其要挾, 那身后的瓊州城,也將血流成河。他身為統兵將領,以保家衛國為己任,怎可能把大燕領地拱手讓給異族人? 他陷入兩難,靜默良久,在萬千將士的矚目之下,親自挽弓,向妻子射出那一箭。 他想,以一人之命換千萬人,并不虧。他想,他們約定過終身相伴,她若是去了,待他打完這場仗,完成了他的責任,他也會隨著她一起去,他必不會拋下她一個人。 生命誠可貴,可世上總有許多事情,比生命更重要。于他而言,他肩負城中百姓之身家性命,責任大于天。這種責任超過區區某個人的性命,也超過任何感情,是一種至上的信仰。 若有選擇,他情愿自己代她死,可他當時別無他選。 好在他的箭法向來精準,冷箭破空,恰好中于腹部,并非致命一箭,也算留下一線希望。 可戰后,他在遍地死尸中徒手扒了三天三夜,也未能尋到她。 此后,他恨倭人入骨,立誓要把倭人殺光殆盡,每到戰場上,都是忘乎性命地搏斗廝殺,這般驍勇,很快就打贏了這場仗,將偌大的南竹島完全納入大燕的版圖中。瓊州城也位于南竹島上。 再后來,他被封為鎮南王,雄踞一方。他成為了百姓口中的英雄,受萬民愛戴,得帝王信任。可他失了他的愛妻,此后半生煢煢獨影。 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勸他重新再娶,作為一方王侯,當然不缺愿意嫁他的女子,可他并不理會。與他親近些的,便不會這般勸他,因為他們知道,當初南疆之戰結束后,他曾喝過毒酒,自盡過一次,最后被身邊人及時發現,救了下來。好幾年過去了,他還是時常抱著顏知賦用過的衣裳物什,徹夜難眠。 她曾經對他說過,每日夜里都要他抱著睡覺,她沒了,他便夜夜抱著她的舊衣睡。 她曾經對他說過,他這輩子只許有她一個女人,所以他就絕不會再娶。 她曾經對他說過,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不許同任何女人有所接觸。所以偌大的鎮南王府,不僅沒有女主子,甚至連女仆從都沒有。 顏知賦原本就是極驕縱任性的性子。 她出身于京都大戶顏府,門戶比當時的陸家還高。因同胞而出的哥哥夭折了,榮景侯夫人身子受損再不能生,所以她是榮景侯唯一的嫡出女兒。她自小受父母寵愛,少時時常扮做男兒,走街竄巷,斗雞走狗。她的父母原想給她招婿,一來延續顏府嫡系血脈,二來免得女兒嫁人后受了欺負。奈何顏知賦自己看上了陸南嶼,非要嫁給他,父母只得妥協,但與陸家約定好,第一個孩子須得姓顏,并交予榮景侯府養育。 當初兩個人濃情蜜意,都認為以后會生很多孩子,自是答應了。誰曾料想,最后只得一個獨苗女兒。 當然,于孤冷如雪的鎮南王來說,這個女兒的存在已經是驚天的喜事了。 大約是五六年后,也即昭仁二十二年,陸南嶼才尋得妻子的蹤跡。雖然彼時,昔日喜歡粘著他的妻子已視他為陌路。 第一次見到他的女兒陸寧時,是在人來人往的杭州大街上。 小女孩兒身著大紅繡金色元寶花紋的狐裘小襖,帶著精致漂亮的白玉雕花瓔珞,玉雪可人,天真無邪,那雙童稚十足的大眼睛,隱約能瞧出當年愛妻的影子,正圓溜溜亮閃閃地盯著他瞧。 快四十歲的英武男人,當街痛哭出聲。 總算是找到了足以讓他在世間繼續走下去的光。 后來,他漸漸查出來,原來當日顏知賦被綁,榮景侯派來的人也一直隱在暗處,伺機救她,在雙方還是混亂廝殺中時,已經趁人不備將她的“尸身”運走了,此后又遍尋名醫,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令人驚喜的是,在治好了箭傷的同時,還生下了一個女兒。 顏知賦同榮景侯夫人一樣,懷的是個龍鳳胎。那一箭,射死了兒子,尚留下一女。顏知賦自此也再不能生育。 陸南嶼奉命鎮守南疆,原本不該經常離開屬地。但自從與女兒相認后,卻時常微服往杭州跑。 夫妻倆雖劫后余生,但顏知賦并沒有同他重修舊好的意思。當初榮景侯瞞著陸南嶼救下女兒,就是已經不愿意與陸家有牽扯的意思。不論陸南嶼如何解釋,都無法抹殺當年那穿腹一劍。即便知道他有他的難處,可顏知賦實在忘不了那箭支刺透骨rou的疼痛——身上固然有痛,可心上的痛更甚百倍。 好在,顏知賦愛女兒極甚,也不愿意女兒沒有父親,故而并不反對陸南嶼來找女兒。 后來,有人告訴陸南嶼,若是能先將女兒接到鎮南王府,母女情深,王妃因想念女兒,說不定就愿意回去了。陸南嶼覺得這個說法有道理。故而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和顏知賦爭奪女兒。 當然,后來他發現這也是個餿主意。他越是爭女兒,顏知賦似乎越不待見他,兩個人甚至吵了幾回,更傷和氣,豈非緣木求魚。 數年之后,漸漸長大的陸寧曾經問過他一次,他當初是怎么下得去手射殺妻子的,他思索良久,告訴她說,但凡頂天立地的男兒,都必須擔負起該有的責任,不可推卻,不可逃避;世事難兩全,舍小義為大義,才為正理。個人的人倫情長、兄弟手足又豈能與君王社稷、黎民百姓相比? 雖然,此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痛徹心肺。 曾記得,當年小軒窗下,他抱著愛妻一同看史籍傳記,她脆聲泠泠,道:“我最喜歡的大英雄,必定是意志堅韌,百折不撓的,以蒼生萬民為念,私情不足以亂其心志。” 可當他成為英雄時,那個當初說最喜歡英雄的人,卻再也不喜歡他了。 他后來醒悟到,英雄固然值得敬仰,但卻并非女子的好歸宿。女孩子,求個只為小義的貼心夫君,大約才是最好的選擇。 第49章 、番外:夜深人靜 桃蹊書院是百年學府, 其中歷史最為悠久的,莫過于矗立在后園中央位置的藏書樓。 據說這藏書樓是創始人張載所修筑,每一代山長外出游歷遇到珍貴的孤本時, 總要帶回來藏于閣中。再加上長樂山常年隔絕塵世, 不受戰火硝煙、朝代更替所影響,久而久之, 里面珍藏的經略典籍浩瀚廣博,比起翰林院來也不遜色。 當然,這么老的樓, 也必得配上適當的修繕和精細的管理才行,不然早就為歲月塵土所侵蝕掩埋。書院中就有一位林老伯, 專門負責看管藏書樓。除了早上開門夜間落鎖之外,白天還會整理整理書架, 夜里還要檢查一遍火燭。 冬日夜里寒涼,平日里勤奮念書的孩子們也懶怠了些,到了巳時初刻基本上就走光了。 這日夜里,林老伯提著一盞燈籠,照常走進樓中檢查, 卻見里面尚有一方螢螢燭火,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 放眼一望,卻沒看見任何人影。 林老伯暗道, 這是哪個孩子這般粗心, 走了也不知道把燭火熄滅了。他走過去, 準備滅了燭火時,卻聽見書架處傳來細微的響動。 老人循聲走過去,沿著高大的書架轉了又轉,隔著一撞鏤空的書架, 透過書籍擺放的縫隙,果然看見對面有位公子,長身玉立,雅致翩翩,清舉如月下棠,肅肅如松下風。 他手上還拿了一本書,一動不動的,約摸正看得入迷。 “時辰晚了,李公子還未回齋舍?”老人問了一聲,他識得這是書院里最負盛名的李晞公子。 李晞狀似不經意地微微抬頭,看見林老伯,露出恍然的神情,詢問道:“林老伯要關門了么?” 老人體貼道:“李公子若是還想看,老朽過半個時辰再來。” 李晞點頭道:“謝謝您!我再看片刻就走了。”復又低頭看書去了。 林老伯心中不禁贊嘆,這位公子已是滿腹經綸,還這般好學,實在令人敬佩。 待老人的身影離開之后,某個正經八百的公子眉峰蹙起來,手上一軟,方才隨手拿來遮掩的書卷啪的一聲落到地上,露出蹲在他身下的一個身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