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李月亮又往前走了幾步,視線里已經能看見一側的河水,像黑色綢緞織成的鏡子,只有冷冷月光折射在上面,拖出絲絲縷縷的光線。 她眼睛看著河水里映著光芒的地方,腳步一步一步地往前邁,直到身后傳來一聲叫自己名字的聲音,她才頓住了腳步,混沌的腦袋似乎擠入一絲清醒,她尋聲回首。 一縷云剛好駛過將月牙遮住了光華,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輪廓。 遮月的云霧散去之后,冷淡的月光裹著暗色,李月亮才是看清了對面人的臉。 她和李越亮坐在河堤旁,月亮移動,倒映在河面的蘆葦影子斜垂在他們的身上,李越亮坐得很直,目光看著前面,眼角余光卻一直注意著身旁的人,坐下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還是李越亮開口打破沉默的。 李越亮說了幾句寒暄的話,還有對她家的喪事哀悼的問候。。 李月亮抿了抿唇,抬頭看著天空,隨著仰頭的動作,雙手撐在后面,衣服摩擦的細微聲音引得李越亮側頭看她。 厚厚的棉服包裹住她的身體,因為仰頭的動作,領口裸露出的脖頸月光映在上面,尤其白皙秀頎,卻也有一種纖細的脆弱。 目光從頸部往上是分明的下頜、微抿的嘴唇,隨著視線的動作,李越亮的呼吸都似乎在有意識的壓低。 好像又瘦了一些,李月亮眸光動了一下,沒忍住地叫了她一聲,喚回了在看著天空發呆的她。 在她收回視線的時候,眸光轉動之間他快速地收回在她臉上的視線,低著頭,看向那平靜的河面,口袋里的手有些局促地抓著口袋里的布料握進掌心。 雖然兩個人的村莊就在兩隔壁,但是在這個寒假期間兩個人打照面的機會卻一點都不多。冬日寒冷,勞作不多,加上節日的到來,大家都在著層層厚實的衣服下養著rou,可是她卻更瘦了,臉也比上學的時候白了一些。 “李越亮?!崩钤铝岭p手還撐在身后,半身也稍微地往后傾,頭歪向他那側,看著他的側臉,說:“你說,人為什么會死去???”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有著像月光一樣冷淡的柔,李越亮轉眼看她,看見她表情淡淡的,但是唇角向上彎了些許弧度,眼睛注視著他,柔軟安靜。 大多數人和文章都在問為什么活著,此刻她卻在問為什么會死去,李越亮看著她的眼睛,明明那里面看不出什么特別的情緒,可是他就是覺得像是有什么東西從那眼睛里無形地伸出,一點一點地扼住他的心。 想到她家剛完的喪事,李越亮不由地冒出一點不知名的心疼,眉頭也微皺在一起,低聲詢問道:“是…奶奶的事情嗎?” “月亮很難過嗎?” 李月亮看著眼前里李越亮的臉,月光映著一側,另一側勾著晦暗的輪廓,眉頭緊皺在,隨著他問題的問出都快要擰在一起,眼睛里都是關切,李月亮覺得有時候他真的特別老好人,就像此刻,為什么要用這種關心的眼神看著她。 難過? 說實話,李月亮并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情緒算不算難過,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喪事之中,她唯一能確定的情緒是開始的恐懼,她就站在趙阿秀的床前不過一步距離,眼睛里明明是她如往常一般安靜躺在床上的模樣,可是光亮透過透明窗戶,落在她臉上照出她臉上肌膚青白沒有任何血色的時候,她真實的恐懼著。 也許是因為她第一次面對死亡。 在祠堂跪孝的時候,周圍一片痛哭,男女老少坐在兩旁小凳上,都哭得佝僂著腰身,手上抓著一團紙時不時地往臉上擦,那哭泣中還不斷地說著一些話,斷斷續續,像唱著一首死后的挽歌,李月亮從來就沒有聽清。 倒是張蘭,哭泣的時候就只是哭,即便嘴上跟著哼兩句后又變回純粹的哭,往日的大嗓門在哭泣的時候聲音也尤其響亮,抽泣的時候像是有砂紙在她喉嚨里摩擦,聽得人也一抽一抽。 一開始,月亮是有些疑惑的,從她記事起,她和趙阿秀的關系就算不上和諧,吵架常常發生在趙阿秀無意識地丟下刻薄的話語之后,會很激烈,那時候李柱強還在家里干活,每次她們一吵架他就會立馬出門去。 那一次持刀相向就更不用說了。 后來趙阿秀癱瘓在床,每次張蘭伺候她的時候,都是一邊干活嘴上一邊陰陽怪氣的說著話,這對婆媳,似乎沒有一天是感情好的。 可是就在趙阿秀死后,她哭得好幾次都快要背后去,氣音梗在喉嚨里的時候就會有嬸嬸趕緊上來給她順氣,而后兩個人抱著一起哭,十分哀慟,聽起來像天裂開了一樣。 人死去后,除了悲痛,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嗎?那么以后,如果她也死去,是不是張蘭也會如今日在祠堂里這般哀慟嚎啕,所有人都會為她悲傷。 可是她,“我沒有很難過?!崩钤铝量粗娴脑铝恋褂盎氐?。 月影在湖面搖曳,拖出磷光,李月亮收回撐在身后的雙手,放在并起的大腿上,右手覆在左手上摩挲著手背的皮膚,腰彎了彎,說:“李越亮,為什么我沒有很難過?” 如果死亡就是一件注定悲傷的事情,為什么她沒有很難過? 她的眼淚不是因為死亡的人而流,或者,她根本就不知道當時為什么流下,唱哭的聲音一聲一聲地絞在她神經里,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臉上已經一片淚流的冰冷。 如果她不是因死者而流,那她是因誰而流? “我好像,并沒有特別傷心?”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著熱氣在空中結成白霧,說道。 李越亮將口袋里的手伸了出來,想要伸手向她的時候側過頭正好對上她看他的眼睛,于是手被無聲又促狹地收回,手掌?了好幾次都沒能找到口袋口,于是放棄地垂在一旁,手背抵著地面,手指放松自然地向掌心微蜷,他抿了抿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看向她的衣服,說:“有時候難過是察覺不到的,這樣也挺好的?!?/br> “我mama剛離開那會兒,我也不是很懂,就知道我爺爺急急忙忙把我叫回家去外婆家?!?/br> “后面…后面…”他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輕,像是勾起了某些回憶,頭也慢慢垂下,說:”后面我才慢慢反應過來,mama不在我的身邊了。” 李月亮側著頭一直看著他,聽著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頭也垂下,劉海垂落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眉眼,也遮住了他的情緒,這般低著頭的模樣,讓人覺得乖順生憐,李月亮很想伸手撫摸一下他的頭頂。 明明他一開始陪自己在這里坐著的時候好像是為了安慰她,現在說著自己的事情,語氣經過掩飾十分淡然,李月亮還是聽出了里面的低落,仿佛連悲傷都是小心翼翼的,冷風拂動他的碎發,碎發的陰影在他鼻骨上面蕩了蕩。 沒有伸手摸他的頭,李月亮視線下垂,看見他垂在一旁的手掌。剛才他站在她面前的時候高了她一個頭還多,好像寒假里他又長高了一些,手掌看起來也比她大很多,指骨分明、修長,皮膚看起來有些粗糙,還有一些因為勞作而形成的薄繭。 他的衣服似乎有點短,袖口不夠長沒有裹住腕骨部分,月光下,腕骨皮膚白得透明一般,兩叁條血管浮著明顯的淡青顏色,一路往上沒進衣服里。 “月亮,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可以把你的難過跟我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彼惶珪参咳耍瑒偛琶髅魉窍氚参克?,可是又好像在說自己的事情,不知道她聽了會不會更難過。 也許,他應該要當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他們兩個人都稍微的往對方側了側身,抬頭的時候正巧視線相對,李月亮看著他微蹙的眉頭,擔憂的眼神,不知道是月光的緣故還是別的,她只覺得那眼睛此刻尤其澄澈。 他問她愿不愿意跟他訴說難過,可是她好像剛剛才回答她并沒有難過。 也許是因為天氣寒冷周圍寂靜的原因,比起傾訴,她現在沒有由來的期盼一種別的東西,一種帶著荒唐念頭的親密接觸。 比如,牽手,掌心扣著掌心、指骨貼著指骨、手指勾著手指,相觸的時候,彼此的皮膚是冷的,還是熱的。 比如,擁抱,伸手的時候穿過彼此的手臂,環在彼此的后背,擁抱在一起的時候,隔著冬天的厚衣服,能否感知到對方的體溫和心跳。 比如,親吻,少年的輪廓長得清秀利落,在月色晦暗之間尤其深邃,望著她的眼神柔軟又小心,于是視線不由自主地往下看,落在那淡粉色的唇瓣上,如果親吻的話,會是一樣柔軟的嗎? 她眼睛眨了眨,一旁的手指緩慢地移動了移動,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李越亮微蜷的手指,說:“李越亮,我可以親你嗎?” 他的瞳孔驀地放大,一瞬的錯愕后一抹紅暈從他兩頰瘋長,紅紅的耳朵動了動,對于李月亮此刻的眼神,他下意識地就低頭不敢再看。 被她手指碰到的指節觸電一般,短暫急促地抽了一下,整個手掌都不敢再動。 很久,感受到李月亮收回了她的視線,準備坐回身去的時候,他伸手隔著厚厚的衣服抓住了她的手腕,羞赧、慌張、艱難地從口中擠出了回答:“可以?!?/br> 回答之后,一種未知的、羞恥的渴望在身體里浮起,他知道這些都是不對的,可是他沒法說出拒絕的話。 被他抓在手中的手沒有動,就這樣安安靜靜被他抓著,她回身的動作也停住了,重新側過身子看著他,他的頭垂著,眼睛看著她被他抓著的那只手,她的手指也是微微曲向掌心,手掌藏了一半進袖子里,露出些許嫩白的指節,很可愛、很好看。 “李越亮,你要抬起頭,我才能親到你。”他聽見軟儒的聲音響起。 于是他應聲抬頭,看見李月亮正看著自己,眸光一如既往的淺淡,卻是十分認真。兩個人就這樣四目相對了一會兒后,李月亮突然笑了一聲,唇角向上揚起一絲弧度,眉眼壓彎如此刻天上的月牙,李越亮聽見她說:“你現在表情很嚴肅?!?/br> 李越亮覺得羞恥的又想低頭,卻被她伸了一只手托在自己下巴上,止住了低頭的動作,于是他只能紅著臉,看著她還帶著笑意的臉,看了看她眼睛,他才說道:“對不起。” 李月亮搖了搖頭。 被他扣著的那只手帶著他的手一起往上伸,然后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輕輕的抓力讓他不由自主的傾向她。 一陣冷風吹過的時候,吹得他后頸有些發冷,但是唇瓣上卻蘊出了一點點溫熱,像一團剛剛做好的棉花糖,柔軟地壓在了他唇瓣上。 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結束時,他聽見李月亮清甜的聲音,說:“李越亮,以后看我的時候,不要總是低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