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溫暖的新春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初三的時候冷空氣就再度來襲，早上起床的時候甚至能看到地面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但是很快就化去了。

    早上，李月亮準(zhǔn)時起床洗漱，冷手浸過手指，刺骨的冷透過肌膚似乎要凝在骨頭上，李月亮放好洗漱用品，就往隔壁廚房走。

    架柴燒火，順便喂了些炭進(jìn)去，煮開的開水裝了一部分到用來洗臉的暖水壺里，剩下在鍋里的，她扔了幾塊面餅下去，再倒了一些剩菜拌下去做早餐。

    李柱強(qiáng)他們也陸陸續(xù)續(xù)起床了，張?zhí)m在幫李陽明洗臉的時候，李陽明冷得一直在使性子。

    面煮好了，李月亮從客廳把家里兩個火盆搬了出來，將燒的柴和炭埋了進(jìn)去，李柱強(qiáng)在這個時候進(jìn)來了，撇頭看了她一眼，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柴灰在火盆上撲騰，李月亮咳了幾聲，并沒有聽到李柱強(qiáng)的聲音。

    將火盆蓋上蓋子，仰頭看見在灶臺前的李柱強(qiáng)，李月亮喊了一聲爸，用手揮去了火盆蓋上的灰，她本來想叫李柱強(qiáng)將火盆搬回客廳的，卻看見李柱強(qiáng)自顧自的打開碗柜拿了筷子和碗夾鍋里的面條。

    李月亮垂下眼，輕輕呼了一口氣，再把火盆搬回了客廳，搬第二個火盆的時候，李柱強(qiáng)已經(jīng)端著早餐回到了客廳，看了她一眼，指著他座位的地上，叫她把火盆放那里。

    電視里，早間新聞的聲音放得很大，李陽明在餐桌旁蹬著兩只腳吵著要看動畫片，李柱強(qiáng)沒有理會他，張?zhí)m哄了幾聲，朝著李柱強(qiáng)大聲喊道：“明明要看動畫片，你給他轉(zhuǎn)到動畫片的臺去。”

    李柱強(qiáng)好像并沒有答應(yīng)，因為新聞的聲音依舊很大，很快小孩子的哭鬧就蓋過了新聞的聲音，然后是張?zhí)m大嗓門的罵聲。

    李月亮端著一份早餐去趙阿秀的房間，進(jìn)門前還是習(xí)慣地敲了幾下門，推開房門，一股潮濕的寒氣浸過鼻尖，還夾著老人臥床不起多年的被褥氣味，她的房間里永遠(yuǎn)點著一盞黃色的燈泡，因為日光充盈，此刻橢圓的燈泡與那幾乎看不見的橙黃色光芒安靜地呆在房間一角。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今天突然的降溫，李月亮覺得今天進(jìn)這個屋子，尤其的冷。

    趙阿秀躺在床上，似乎還沒有醒，被子蓋得整齊，李月亮輕聲地喊了幾聲奶奶。

    往日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早就醒了。

    連連叫了幾聲，聲調(diào)一聲比一聲大，床上的人都沒有反應(yīng)，李月亮托在碗底的手指動了動，本來往前走的步子停了下來。

    與趙阿秀的床不過是一步的距離，窗外的白光投入，李月亮看見趙阿秀眼睛緊閉著，黑白相間的頭發(fā)卷在腦袋后面，枕頭下沉著一個小坑。

    因為長年的臥床，她的臉已經(jīng)削瘦見骨，皺紋和老年斑遍布她臉上每一處肌膚，即便長年在房間里，她的肌膚都是蠟黃中帶點黝黑，可是此刻日光耀在她臉上，卻是一種發(fā)青的白。

    某種猜測浮上心頭，在念頭生起的一瞬間，屋子里萬千的寒氣仿佛從四面八方灌進(jìn)她的身體里，讓她的腳步釘在原地，她嘴巴張了張，卻無法發(fā)出聲音，像是有一團(tuán)冷氣凝結(jié)在喉嚨里，凍住了所有聲音。

    已知的，顫抖。

    未知的，恐懼。

    伴隨著一陣從小小門框里吹入的冷風(fēng)。

    “啪——”

    瓷器與地面撞擊碎裂，面條纏著菜食黏糊糊的倒在地面，湯水很快浸濕了水泥地板，暈出一片深色。

    隔壁李陽明的哭聲和張?zhí)m的罵聲還交雜著，直至新聞聲音轉(zhuǎn)成了動畫片的聲音，才算消下。李柱強(qiáng)一手拖著碗筷，因為聽見響動而來到了趙阿秀的門前。

    從上到下掃了一眼李月亮的背影后，看到她腳旁破碎的碗筷和一灘面食，眉頭皺了皺，說：“這是怎么了，還不快點收拾一下？”說話間余光掃了一眼床上的人，并沒有發(fā)覺異樣。

    李月亮聽見李柱強(qiáng)的聲音后才從一種空茫的恍惚中回過神，稍稍側(cè)腳轉(zhuǎn)身，看向他的時候，目光空空。

    一陣風(fēng)從李月亮身旁刮過，接著是一聲嚎啕大哭。

    “媽——”

    *

    祠堂里，燈火通明，法師在棺木旁邊做法，手上抓著一張黃符，桃木劍在神像前揮舞，李月亮跪在李柱強(qiáng)身后，旁邊是哭得彎腰喘氣的張?zhí)m，兩旁的人哭聲也不絕，前面的李柱強(qiáng)也在不停地低頭抹眼淚。

    大法師在前面唱詞，一聲詞則引出更大更多的哭聲，李月亮還沒有哭，在所有人都低頭的時候，她抬起頭，仰視之間，神像映入眼前，雕刻繪畫的眼睛直視著前面，蠟燭燃燒的火光在神像身上隱隱波動。

    紅蠟泣淚般滴在桌面上流淌了一大片，法師在做著一些夸張的舞動動作。

    又是一句唱詞，張?zhí)m大喊了一聲“媽”，哭聲變得尤其凄厲。

    這聲哭聲哭得李月亮心里發(fā)顫，夾雜著其他人的哭聲在耳朵里嗡鳴，她看著神像，嘴唇不由自主地顫動，直至眼睛里無意識地就涌出淚水，濕潤了臉頰，李月亮才發(fā)覺自己哭了。

    法事持續(xù)了一個夜晚，天亮大家收拾了一下之后，男人們便送這棺木去火化，中午時分回來，把準(zhǔn)備好的東西都帶上去巡山埋葬。

    一切事情忙完，席后，李月亮跟著一群嬸嬸把碗筷洗了，衛(wèi)生搞了，這場葬禮才算真的結(jié)束。

    天色已黑，李月亮一個人往村口外的河道走去，周圍清冷寂靜，只剩下山頭一彎弦月。

    因為降溫，把這個小村落重新拖回了冬日之中，冰冷似乎將周圍的一切都凍住了，往日靠近河道總是會聽見潺潺河水聲，可是此刻李月亮卻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

    她的身影立在一片平地上，在離河堤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停住了腳步，李月亮微微仰頭，看著山邊的月牙，瞳孔里沾著碎碎的冷光，延伸出一段迷惘的空茫。

    冷風(fēng)吹過，河邊蘆葦輕擺，倒映在水面上影影綽綽，河面的月影被短暫的吹散，又在漣漪之中粘合完好。

    好冷啊。

    濕冷的空氣結(jié)在裸露的雙手上，透過薄薄的皮膚刺進(jìn)指骨，李月亮手指動了一下，微張了口呼出一口氣，看著呼出的氣在月光下凝成白霧攏在自己眼睛里。

    同落在眼睛里的，還有那皎潔的月亮。李月亮想起趙阿秀在棺木之中的臉，泛著青的白，一眼望去，似乎能看到與此刻溫度一樣的冷，李月亮在想象，生命到了盡頭的時候，她身體里的生機(jī)是如何流失，然后任由冰冷凍上自己的骨骼、皮rou。

    當(dāng)一個人死亡的時候，他會有所感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