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前世今生
進來的人留著一頭俐落的短發,身著全黑色西裝,俊俏的五官與杜齊認識的人分毫不差,唯一不同是這人皮膚較蒼白,像許久未曾被太陽照射過。而與他相像的長相便是與杜齊相處過幾次的「葉稚揚」。 男人與杜齊印象中的葉稚揚并不同,神情不僅平板還有些麻木,下巴沒有清理的鬍鬚顯出他的憔悴。杜齊還想不明白為什么長相相似的原因,對方就先熟門熟路的進來,直接站到了雷曉宮面前,俯視他。 「都過去多久了?你們還是非得找到我嗎?就不能當作沒有我這個神存在過?」 他嗓音嘶啞,彷彿很久沒好好說過話。 雷曉宮端坐在沙發上,平靜的回視:「不是我們,而是天道。」 「呵。」他嘲笑一聲,情緒逐漸激動起來:「天道害他魂魄有損,若不是我拼死拼活的修復回來,現在他可能完全消失在這世上了!即使現在??我也是每分每秒都在擔心他消失!」 「??我不知道這種情緒,你沒有教過我。」雷曉宮垂下眼簾,目光落在了手里的玉珮。 男人彷彿看明白什么,忽展開極大的笑容說:「就算我強制斬斷你的七情六慾,你還是有感情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別像我一樣嗎?雷曉宮。」 雷曉宮并未回答他的話,而是口氣沉重的道:「??師父,回地府吧,接受天道的審判。」 「我不會回去,天道真是個好傢伙,在他靈魂上動了手腳,既然如此??」他說到后面突然沒了聲,眼神卻越發兇惡起來,原先黑色的瞳孔更有隱隱轉為血紅色的趨勢。 杜齊猛然想起雷曉宮情緒過于激動時,似乎瞳孔的顏色也會變成紅色? 「我們是神明,還是東岳大帝,本就不該??」 「閉嘴!」他強硬的打斷了雷曉宮平板的語調,望向對方手里的玉珮輕笑著說:「我以前教的都是狗屁不通的東西,不過是天道拿來限制我們的話??有本事把你手里的玉珮摔碎吧。」 雷曉宮幾乎是下意識握緊了玉珮,將它完整的藏在了手心里。 「哈,你看吧。」他肆意的大笑,不久突然感受到劇烈的疼痛不由彎下了腰,他神情痛苦,冷汗順著額角流淌下來。 「談話就到這,即使我盡力修復,也常常會冒出問題來,我得回去才行。」他的難受沒有減少,原先蒼白的臉更是近無血色,他轉過身開啟門,準備走出去前像給忠告般的落下句話。 「天道很快就會發現你的感情,你自己小心點。」 等他離去后,雷曉宮都還是靜靜的坐在原位上,手里的玉珮卻從未放開過。 眼前的畫面像沙畫般被緩緩掃開,模糊間,杜齊總感覺和不經意看過來的雷曉宮對上了視線,儘管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也讓他感到過了好幾年。 難以言明的熟悉感徘徊在杜齊心頭上,他閉上眼,再次睜開時,畫面又變了。 這次窗戶并沒有透進陽光,只有一點微弱的月光照射進來,可屋里還是黑沉沉的,若不是依稀能看見沙發上的兩道人影,杜齊都快懷疑這是什么黑屏畫面了。 杜齊走近幾步,靠著薄弱的月光適應黑暗后,他才看清現場的狀況。 陳齊均坐在雷曉宮身邊,頭靠在對方肩上,閉著眼輕聲道:「我沒想過有人能看得見我,更沒有想過會有人可以聽見我說話。」 雷曉宮沉默著,目光直視前方,雖然杜齊知道對方現在看的地方什么也沒有,卻仍會產生他正看著自己的錯覺。 「我不后悔自殺,因為對我來說死是解脫,即使每天都得重復自殺這件事,我也很愿意。」陳齊均像是想到了什么,揚起笑容道:「唯獨可惜的是吃不到雞排、咸酥雞、臭豆腐、香腸、炸彈蔥油餅,還有珍珠奶茶了!」 他嘆息一聲,略帶可惜意味的道:「我應該在死前把夜市小吃吃過一遍,珍珠奶茶喝到飽的。」 「??你想吃什么,我都會買來給你。」雷曉宮忽然開口回應,微側過臉卻被陳齊均的發絲掃過,感覺有些癢。 陳齊均靜了一會兒,突說:「我是同性戀,但我只不過是剛好喜歡上了同個性別的人,就跟我只不過是剛好生錯了時代。」 雷曉宮并沒有回話,他手動了動,猶豫片刻,在看見原本灰黑色的靈魂忽隱忽現后,還是伸出手攬住了對方。 即使身體是冷的,他也想著,至少能給予一點心理上的溫暖吧? 「我沒有對不起自己的人生,我只是這樣才能解脫。」陳齊均沒有睜開眼,淚水從他的眼角流淌而下。 鬼的淚水不是無色的,而是跟祂的靈魂相同,灰黑色的水滴狀墜落下來,被雷曉宮伸手接住,不用片刻就在他手里一點痕跡也不剩,他卻感覺手心宛如被淚水灼傷,泛起一點疼痛。 鬼魂是有眼淚的嗎?那或許不是他死后的眼淚,而是死前沒留乾凈的淚水。杜齊在心里自問自答,其實他只不過是覺得這幅畫面讓他有些難受,所以只能靠這樣子轉移注意力。 為什么??他會這么在意?在意什么?因為自己很可能只是陳齊均的替代品?他??喜歡上了雷曉宮? 「杜齊!回來!」 熟悉的嗓音透露著急躁的情緒,杜齊定眼看著畫面里的雷曉宮,發現聲音并不是從他而出。 「回來!你困在記憶太久了!」 「求你了??快回來!」 「杜齊!」 一道又一道的呼喊宛如利刃將面前的畫面割開,裂痕從中心點向外擴出如蜘蛛網般,「啪嚓」一聲,畫面全數碎裂,落至地面融合進黑暗,沒有絲毫的痕跡存在。 杜齊看著整個空間又重新扭曲起來,一幕幕畫面飛快出現又轉瞬消逝,使他看得眼花撩亂,卻從片段中看見陳齊均似乎去到了地府,因為其中一幕便有「現任酆都大帝」,而另一幕是??雷曉宮與神似葉稚揚的男人,手上正拿著一本印著三個斗金大字的「生死簿」。 他來不及抓到其中的關聯,空間就像撐不住的傳來爆破聲,他眼前被白光一閃,下意識閉緊眼睛,耳邊傳來很輕很模糊的聲音說:「不要著急,事情會明朗的。」 杜齊聽不出聲音的性別,連是以什么情緒、口吻說出的都分不清,只是在對方話落后,他便急忙睜開眼——是那張熟悉的放大版俊臉。 「醒來了,終于醒來了??。」 雷曉宮此刻正抱著他跪在廟宇的前殿,當發覺他醒了后,更是后怕的將他抱得更緊,反覆喃喃這兩句。 杜齊這個姿勢只能看見他漂亮光滑的下顎,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他沙啞著聲音脫口問:「你是在擔心我還是陳齊均?」 雷曉宮整個身子頓住,片刻才道:「你。」 「所以你有記憶了,是嗎?」杜齊沉聲,又問:「什么時候有的?」 「從你上次入了幻境開始,以及后來你時不時的夢境,都讓我跟著慢慢恢復記憶了,但最關鍵的地方我還是想不太起來,就像被人刻意掩蓋住了。」雷曉宮想起了記憶中那模糊的樣貌,眉宇不由皺緊,他總感覺所有線索都串在了前東岳大帝,也就是他師父身上。 「嗯??等等,你什么時候知道我做夢的?我沒跟你提過吧?」杜齊后知后覺的發現,語帶質疑的問。 雷曉宮難得沉默一會,才支支吾吾的道:「你、你還記得我們當初的姻緣線吧?聯系在我們之間的。」 杜齊立刻點了點頭,怎么可能忘記,那就是他們交集的開始。 「從那時候就可以了。」雷曉宮輕咳一聲,企圖掩飾自己的不自然。 「??」這到底是什么姻緣線?以為不過是一條綁在一起的紅線而已,居然還能偷窺別人的夢境!? 「少年仔,你們坐在這里好久了,真的不用去醫院嗎?」 忽然走近的婦人關心詢問,杜齊才猛然發現自己是以什么姿勢在雷曉宮的懷里,以及他們現在可是在人來人往的廟宇里!甚至還在神明面前摟摟抱抱! 這想法一冒出頭,杜齊就下意識推開雷曉宮,沒想到因為對方在殿前已經跪了一段時間,腿正麻著,來不及反應直接向后倒,杜齊連忙撲上前,擋住他的后腦勺以免與地面來個親密接觸,卻讓他們現在的姿勢更尷尬曖昧。 「唉喲喂,你們也小心點!」 廟里一眾叔叔阿姨見狀都上前來扶他們兩人站起來,雷曉宮雖然腿還有些不適,但還能好好站著,不自覺與杜齊相視后,兩人都禁不住的笑了出來。 「你帶著他跪這么久,想必有什么事要求的吧?現在看來媽祖娘娘有實現你的愿望呢,真是太好了。」先前搭話的婦人和藹的笑著,隨后便朝著神像恭敬的拜了拜離去。 杜齊望著她的背影,想起剛剛陳齊均所說的話,因為生錯時代所以在別人眼里喜歡同性是不正常的。他不由想,即使現在時代進步很多,同志議題也逐漸擴大讓更多人能了解這不是病,只是剛好喜歡上與自己同性別的人,也還是有不少人會帶著有色眼光看待,可是就算有那么多的阻礙在前,依然阻止不了相愛的人在一起,這便是最重要的吧。 他徒然想起當初奶奶即將離開時,對他說的最后幾句話。 「雖然你身上帶著比其他人還要多的厄運,但你要知道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你,因為你很努力的活過來了。」 「在往后沒有奶奶的日子里,無論你做了什么選擇,我都會永遠支持你。」 他依然記得關于奶奶的所有一切,無論是手把手的帶他長大,或是臨終前那溫柔、帶著一絲眷戀的神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是他為數不多、與家人美好的回憶了。 「杜齊,我有話跟你說。」 在人聲鼎沸的廟宇里,雷曉宮忽然開口,清冷嗓音述說出來的話,都清晰無比的傳入他耳里。 「其實,陳齊均就是你的前世,現在你轉世了,我們又再一次相遇,并且有了??糾纏不清的姻緣,這都是因為,你是天道給予我的考驗。」 「我永遠過不了的考驗。」 * 灰濛濛的天空無止盡的延伸,濃厚霧氣繚繞于上空,纏繞在佇立于醒目地段的紅色城樓上。外觀宏偉、莊嚴,在沒幾層的位置就被霧氣所掩目,只能看見每戶小窗透出隱隱約約的黃光,不知道總共有多少層,彷彿頂端早已經直達到了天際。 城樓下的入口處上掛著一幅匾額,龍飛鳳舞的字跡寫著令人心生畏懼的三大字「閻王殿」,而距城樓一小段距離之外是一堵石灰墻,將城樓整個圍繞起來,不讓輕易接近。能從石灰墻進來的門做得特別寬大,為的就是能容納每天一批又一批的靈魂踏入,尤其在鬼門關將至的日子里,得帶出不少惡鬼們,這門做得大些,才不會像從前被無數沒良心的惡鬼踩踏壞,求償無門外,還得花不少地府資金重建。 在石灰墻外是熱鬧的地段,與一般陽世人所想的地府不同,鬼聲高亢、鬼滿為患,一幢幢房屋緊貼著朝外擴建,雖不像陽間科技進步得有什么超商之類,卻有不少擺攤販或店面,還有專程賣陽間之物的食物、用品,時不時穿著黑色制服,宛如陽間警察的一隊鬼差還會來巡邏,因此看安全度竟還比陽間好。 這里便是屬于地府最繁華的區域,給予一些孤魂或犯了點事、暫時無法投胎的鬼魂所居住的地方。除這地段外,還有歸類為陽壽未盡的枉死城、酆都大帝的酆都城,以及罪孽深重的惡鬼所待的無間地獄。 而在地府里頭最廣為人知的便是黃泉路、忘川河、奈何橋、孟婆湯、三生石,任何鬼魂經過審判后能投胎,就會經過這些地方,平時會來到的鬼魂并不多,因為真正能直接投胎的鬼魂少之又少,大部分都得留在地府償還一些罪行后才能投胎輪回。 因此在遠離閻王殿一段距離外的黃泉路上,開滿著只見花,不見葉的紅色彼岸花,一男人毫不顧形象地栽在里頭,望著看慣了的灰色天空,隨手摘一朵彼岸花把玩,卻看出他小心翼翼地沒讓花凋謝一分。 「酆都大帝,現正地府最忙的時候,你待在這偷懶好嗎?」 脆生生的孩童聲從男人頭頂上傳來,他輕輕嘆一口氣,將彼岸花放到一旁,半撐起身子,無奈的說:「我替東岳做了多少的事,讓我稍微放松一下也不行嗎?這個地方清凈又不會有鬼來,就讓我休息一下吧。」 輕巧的腳步聲來到酆都大帝身旁,他側過頭看著這看來不過九、十歲的小女孩,心里卻很明白對方的實際年齡可不如外貌。 小女孩雖然是張幼年的樣貌,表情卻異常成熟,她看了眼酆都大帝放置一旁的彼岸花淡淡的說:「你只是緊張吧?畢竟現在是關鍵期,尤其他的前世記憶逐漸恢復了。」 酆都大帝移開視線,向著一望無際的彼岸花海道:「地府里擁有記憶的人不多了,全都被消除,畢竟這也是天道所下的命令??祂真的不知道這樣做會本末倒置嗎?」 「轟隆!」 灰色的天空閃過一道亮芒,伴隨這震耳欲聾的聲響,忘川河不平靜的波動了會,轉瞬歸于平靜。 小女孩的表情在頃刻間變得凝重,她用那小小的手掌摀住了對方的嘴,飽含警告意味提醒:「天道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聽得到,不要說祂的不是或是挑戰祂的底線。」 酆都大帝嘴被堵住,只能點了點頭,比出再三保證的手勢,小女孩才移開手,讓他繼續說話。 「??你覺得這件事能順利落幕嗎?」 陰間的風徐徐吹來,透著深深的涼意,將彼岸花吹得微微擺動。 小女孩伸手輕撫過彼岸花的邊緣,掃過時帶起的輕微觸感令她的記憶回溯到那天。 似血的彼岸花,只見花,不見葉,若是沒經過正規審判而來的鬼魂只會被彼岸花刺傷,靈魂受傷,痛苦難耐,可偏偏他染著彼岸花的顏色,舉步維艱卻執意的走過這黃泉路,只為—— 「我不喜歡去猜測,因為事事難料,有時即使是天道也會有沒想到的一刻。」 「轟隆!」 同樣的亮芒同樣的聲響再次響起,小女孩卻打從心底發笑,她都不曉得天道是這么忌諱他人談論祂曾經失敗過的事。 酆都大帝不甚在意,反而嘴角噙著笑,躺回彼岸花的懷抱里,翹著腳道:「說的也是,不過再讓我休息一下吧,時間所剩不多啦。」 這一次小女孩不再說什么,而是靜靜的站在一旁,欣賞彼岸花擺動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