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珠 第78節
又過一日,廚娘將加過辣汁浸泡的酸蘿卜再次端到她的面前,她嗅著味道, 頭一次覺得,這些辣并不沖鼻,倒也是香的。 她夾了一筷子試試。 酸的甜的辣的一齊在她的舌尖跳舞,給她帶來與從前完全不一樣的感觸。 她竟一點想吐的感覺都沒有了。 她試著又吃了一塊,發現當真如此,便又自己去舀了一勺雞湯。 這幾日她只要見到雞湯上那幾滴清油,胃里便翻江倒海的難受,但是不**湯,周渡又怕她萬一想喝沒有,故而如今的飯桌上,總是有一盅滋補清淡的雞湯,擺放的離她最遠。 瑜珠這日出乎意料的,整整喝了兩碗雞湯,飯后不知是熱氣熏的,還是被蘿卜辣的,臉上帶著一抹不尋常的紅暈。 周渡陪她回到屋中午休小憩。 自從發現瑜珠懷孕并且胃口不佳之后,他原本每日午時都在京兆府用飯的規律變成了在家里,午飯過后,他還得陪著瑜珠在榻上休息片刻,才能放心地回去辦公。 他知道瑜珠放不下鋪子里的生意,從前便總是在鋪子或者布莊里頭一待便是一整天,算賬、待客、檢查布料、查看刺繡……有的是事情忙活。清早出門,傍晚才歸,午飯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吃的,布莊三樓那間用來休息的小靜室,也只有累極的時候才會躺一躺。 周渡見不得她這樣,尤其如今她肚子里還懷著孩子,必得叫她每日都回家來,當著自己的面用飯休息才行。 他坐在床沿邊,俯身哄著瑜珠閉眼。 瑜珠推了推他:“你去吧,我今日胃口不錯,睡醒后估計還能再吃點,這幾日辛苦你了,你往后都可以不用再每日來來回回地監督我用飯了。” 周渡不走,只是問她:“今日那辣蘿卜,當真好吃?” “好吃。” “我聽坊間傳聞,說是酸兒辣女。”周渡深沉的目光帶有十足的鉆研精神,“瑜珠,你從前向來是不吃辣的,是不是?” 瑜珠怔了下,似乎,好像,的確是這樣的。 她情不自禁撫上自己尚未有什么明顯孕相的肚子:“那真的會是女兒嗎?” 周渡疊上她的手:“會,一定會是女兒。” 他對于女兒的期望,屬實是比兒子大得多,或許是因為當真喜愛,或許是因為對瑜珠的虧欠。當年他在出發去往燕地的時候,想的便是能同她有個孩子,有個生的像瑜珠,漂亮又聰慧的女兒。 瑜珠聽著他的憧憬,漸漸帶著笑意瞇上了眼。 如今已是冬日,在家中午睡,常是一睡便是一下午。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周渡已經不見了,床前放下的帷幔擋住了外頭本就已經黯淡的光線,給她一種直身黑暗、朦朧未醒的錯覺。 她又閉眼,在榻上緩了許久才起身。 因為她午時先吃了點辣蘿卜,胃口才好,所以夜里丫鬟給她擺飯桌的時候,也是將辣蘿卜擺在她的眼前。 接下來一連幾日,都是這樣。 再搭上太醫開的藥方,瑜珠總算不再時常反胃嘔吐,甚至有時還能一口氣喝三碗湯,精氣神終于漸漸好了起來。 又過一月,她的肚子開始漸漸顯懷,冬日里需要絲綢薄衫的人少,店里的生意便也不是很多,她便慢慢將一些事情交給云裊,自己偶爾得空才去看看。 她有孕的事情傳開,是在龐府的一次宴會上。 人至中年的龐大人,官途坦蕩,夫妻和睦,兒孫繞膝,幸福美滿,每日最大的問題便是,今日該辦個什么樣的宴會召大家來聚一聚,附庸附庸風雅,消磨時光。 瑜珠隨周渡去了這次的宴會,顯懷的肚子便也不再遮掩,叫不少人都看到了。 對于她和周渡又重修舊好之事,京中早已不是秘密,不少慣愛在人背后嚼舌更的,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可真有她的,先前離了周家,便去攀附蔡家同沈家,如今沈家倒了,就剩一個太子,也不知還保不保得住,她倒是又攀回了周明覺,還借機大了肚子。” “要不說,有本事的人,不論在哪都是出路,瞧瞧人家的坦途,改日周明覺若是倒了,她定是又能重新找到新的靠山,耀武揚威。” 她們細聲議論著,一道發出冷嗤的聲音,隔著幾層人群,只當瑜珠是發現不了她們。 可瑜珠怎可能會錯過,那些鄙夷又瞧不起的神情,她當年便不知收到過多少,當真是一絲一縷,都會銘記在心。 她目光越過重重人群,精準地落到那幾位嚼舌根不嫌事大的人頭上,眼中醞著微冷的風暴,似在等待爆發的時機。 可是周渡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將她帶到生著爐火的暖廳中坐了下來。 “龐大人今日請我們來圍爐煮茶,外頭的爐子太冷,咱們不去,便就在此處進行吧。” 他安頓好瑜珠,看了一圈屋中備下的東西,便又轉身道:“這茶不是好茶,等著,我去找龐大人說說,請他將他今年新藏的黃山毛峰拿出來。” 他說完便走,也不給瑜珠接話的機會,瑜珠只能暫先坐在此處,等著他回來。 而如今的京中,有人詆毀她,便也自然有人喜愛她。 夏日在她鋪子里定了不下十來套衣裳的長寧伯夫人笑吟吟坐到她身邊,道:“瑜珠啊,你這是有喜了?” 瑜珠于這種事情上總是靦腆的,雙手不自覺撫上肚子,同她笑著點了點頭。 “哎呦,真好,當初聽你說不愿再嫁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同小周大人還是有情誼在的。”長寧伯熟絡奉承的像是馬后炮,與她悄悄耳語道,“你不知道,魯國公府出事的時候,我可擔心你了,生怕你會被連累,但好在你是被周渡保下來了,不然我這日后要做衣裳都不知該去何處才是。” 瑜珠納悶:“夫人怎知,我是被周渡保下來的?” 她雖然隱隱也覺得,魯國公府出事,她沒有被任何官差找上門來盤問真的很離奇,但又猜想,或許是因為自己早就搬出了國公府,所以才能逃過徹查。 “我能不知道嗎?”長寧伯夫人左右看看,見暫時沒有其他人走進這間屋子,便又附在她耳邊道,“此番查封蔡家和沈家之事,我家那個也有參與,都告訴我了,本來刑部那邊是要連你一塊兒帶走的,結果是周明覺進宮見了陛下,才叫后來刑部的檔案上,將你給抹去了。” 瑜珠眼睛一跳:“可是為何我……” 為何她要被記在刑部的賬上? 是因為她當年跟著沈淮安把褚長勢殺了,還是僅僅因為從前許多場合,她都跟在魯國公夫人身邊,被她稱作是女兒? 如若是后者,周渡求情、皇帝開恩,倒是還說的過去,如若是前者……瑜珠不敢再想,雙手冰涼伸到爐子上,企圖烘熱。 長寧伯夫人見她臉色不好,貼心地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不想再多說話,順勢點了下頭:“最近總是這樣,時不時便犯惡心,胸悶氣短。” “害,你這是頭次懷胎,沒有經驗,這些啊,都是孕婦在所難免的。”長寧伯夫人理了理衣襟,正想仗著過來人身份,與瑜珠再傳授傳授經驗,卻聽幾下急促的踏雪聲,竟是有人往這邊來了。 她伸長了脖子,去看是誰。 卻是如今鴻臚寺卿膝下的一雙如花似玉的閨女。 兩個姑娘顫顫巍巍,來到瑜珠跟前,屈膝彎腰:“江姑娘同周大人如今再次喜結連理,門當戶對,真是上京的一段佳話,祝二位百年好合,恩愛白頭,相濡以沫,白首不離。” 長寧伯夫人同瑜珠都只覺著這二位是莫名其妙,來的莫名其妙,說的話也莫名其妙。 不過瑜珠比長寧伯夫人先一步反應過來,這兩人便是先前人群中對著她指指點點最為厲害的那兩個。 她似乎明白了周渡究竟是去做什么,既得了人家好話,便也不得不笑臉相迎:“多謝二位姑娘,請隨便坐吧。” 可她們哪里敢坐,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般,得了瑜珠的笑臉后,雙雙露出比哭還難看的回應,溜之大吉了。 瑜珠同長寧伯夫人面面相覷,終于也忍俊不禁。 不知去了哪里的周渡適時回來,帶著用陶罐裝好的一點黃山毛峰,邊開始為她煮茶,邊若無其事地問她在笑什么。 “適才有兩位姑娘跑來祝我們百年好合。”她道。 “是嗎?”周渡回她,“那我們該謝謝人家才是。” “是,我謝過了。” 瑜珠瞧著他低頭認真煮茶的樣子,忍不住用烘的溫熱的手替他將毛領大氅上的細雪拍下,同時,又當著長寧伯夫人的面,輕探過身去道:“多謝夫君。” 第84章 番外一 瑜珠惦記著長寧伯夫人的話, 回家的一路都揣著心事。 周渡瞧了出來,卻也沒有戳破,直至夜里上榻, 他如往常一樣將瑜珠摟進懷中, 問她是不是在宴上還有哪里覺得不舒服。 瑜珠借著尚未熄滅的最后一縷燈火,去看他堅毅如刀刃的臉龐。 “我的事, 是不是早就被人給發現了?”她靜悄悄的, 具體也沒有說是哪樁事。 但是周渡聽懂了。 “嗯。”他越發摟緊了瑜珠,下巴抵在她的額頭, “都過去了,已經沒事了。” 瑜珠卻過不去:“陛下有為難你嗎?當初沈家出事的時候, 他是不是想借機將我一并處決了?” “陛下沒有為難我, 也并沒有要處決你。”周渡目光深邃,知道定是長寧伯夫人將這件事情告訴的她。 原本他還打算, 一直就這么瞞下去。這種事情叫瑜珠知道,除了恐慌,別無旁的作用。 他耐心地安撫著:“不論當初陛下想對你做什么, 如今都已經不重要了, 瑜珠, 你平平安安地活著,還懷著我們的孩子, 我們往后只要朝前看就行了,那些事, 你就當是一場夢,褚長勢罪有應得,你殺了他也不過分。” “可是,陛下憑什么寬宥我呢?”瑜珠顫抖道, “你是不是又為我犧牲了什么?” 犧牲了什么呢?周渡垂眸,粗重的眼睫將瑜珠淚眼婆娑的模樣盡收眼底。 實在是太愛哭了,他的妻子,這些年心智雖然一直在成長,但愛掉眼淚的樣子,真的同當年初見時一模一樣。 他想起那日,見到刑部的名單上赫然出現瑜珠名字的時候,那股措手不及的慌張。他幾乎是立馬便趕去了皇宮,請求皇帝的召見。 皇帝見他了,甚至知道他是為了何事而來。 高高在上的帝王,即便病重,也依舊有一股旁人難以企及的九五至尊之氣。 “朕知道你是因何事來求朕,你也應當知道,朕是因為何事,才會將她同沈家蔡家綁在一起,貴妃那里,朕不能沒有交代。” “貴妃娘娘不能沒有交代,那臣妻子死去的全家,又有何人來給他們交代?” 這是周渡第一次如此橫沖直撞,頂上了帝王的威嚴。 “周明覺,你是在責怪朕?”皇帝瞇了眼道,“當初,朕要你借此案留在京城,你故意推脫,是不是那時你就知道,這件事情是沈淮安同她一起做的?” 周渡不再言語。 在皇帝看來,便就是默認了。 “好啊,周明覺,朕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將你做自己的心腹,結果你為了一個女人,在那等緊要的關頭背叛朕,棄朕而去。”皇帝喘著氣,“此番拿下沈淮安,朕可以原諒你從前的一切,但你的妻子,不可能!” “陛下!”周渡帶著極重的腰傷,以頭搶地,“臣妻子今日若不能活,那臣也絕不會獨活,必定隨她而去,雙宿雙飛!” “你這是在威脅朕?”皇帝氣極,拿起手邊的硯臺,熟練地同三年前沒什么兩樣,再次砸向了他。 只不過,當年砸的是額頭,此番周渡頭磕地,被砸的,是拱起的后背腰身。 所以那幾日瑜珠替他擦拭身體的時候都沒有發現。 因為那處傷口,就跟在周家被打的幾十棍棒淤青混在一起。 他許久沒有答瑜珠的話,久到瑜珠以為他都快睡著了,抬起頭想看看他,卻正對上他無比清明又幽靜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