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他一個快死的人，也沒有精力橫眉冷肅了。

    樓啟明關(guān)了暗室的門，慢吞吞地把名畫掛回去，又從書桌的抽屜里取出一個匣子，將匣子里的一塊令牌拿出來，遞給樓允：“我死后，祁王令便由你繼承，這塊令牌的作用，你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說了，希望你能將之用在正途上。”

    樓允不接。

    第 42 章

    柳銀雪暗暗著急, 不是因?yàn)樗庇谧寴窃式邮质裁雌钔醺茄劭蠢贤鯛斁涂觳恍辛耍逻@個時候樓允再干出什么驚世駭俗的不孝之事來給老王爺?shù)纳眢w雪上加霜。

    “你不想要？”樓啟明很失望。

    “我說過，我對你的家業(yè)不感興趣。”

    樓啟明大約是站得有些久了，雙腿已經(jīng)有些打顫，他扶著太師椅在書桌旁緩緩坐下, 聲音里有股難以言喻的蒼涼。

    “我知道你為什么不愿意, 這些年我對你管教嚴(yán)厲，動則打，不動則罵, 你對我懷有恨意，所以不稀罕我祁王府的這份家業(yè)。”

    樓啟明將祁王令放在桌面上, 讓柳銀雪將宣紙展開, 給他磨墨。

    樓允站在書桌前一動不動。

    樓啟明繼續(xù)道：“但你要知道，這份家業(yè), 也有你娘的一份，難道你要連你娘的那一份也拱手讓人？”

    自樓允的生母死后，她留下的嫁妝便全部都留在樓啟明手中, 有樓啟明親自打理, 在樓瀾出嫁的時候，樓啟明將其中一半給了樓瀾，自己又添了不少，作為樓瀾的嫁妝，讓她帶去了顧家, 另一半是準(zhǔn)備留給樓允的。

    這事樓允知道。

    “你長姐自從嫁入顧家后，在子嗣上十分艱難，若祁王府不是由你繼承，她娘家就沒有個足以給她撐腰的人，今后她在婆家只會更難過，你不為你自己想，也該為你長姐著想。”

    長姐樓瀾……

    所有親人中，樓允最在意的就是樓瀾，樓瀾嫁到顧家多年，都未給顧家生出嫡子，公婆難免有微詞，他知道樓瀾在夫家很艱難，但是他無能為力。

    “你不想接祁王令，難道你希望我將祁王令傳給樓晏？”

    樓啟明拿起筆，開始在宣紙上寫字，柳銀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十分自覺地站遠(yuǎn)了些，聽樓啟明繼續(xù)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做張拿喬，這爵位你本就是勢在必得，你以為我老眼昏花看不明白？”

    樓允冷嘲：“您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您什么都看得明白，所以，我當(dāng)年為何會走失，您也是明白的？”

    在摘星樓整整三年煉獄般的生活，讓他徹底脫胎換骨，誰能明白？

    樓啟明執(zhí)筆的手一頓，卻并未露出多么意外的表情。

    柳銀雪吃驚。

    所以，當(dāng)年，樓允走失，并非意外？

    且這么多年，老王爺也是深知其中緣由的？只是他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樓允臉上的嘲諷愈發(fā)深刻，他譏諷地笑了聲：“我以為你不知道，原來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你既然知道，你為什么要當(dāng)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樓啟明低頭重重地咳嗽起來，那聲音厚重且沉悶，整個書房都是他的咳喘聲。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他的咳嗽聲才稍歇，他道：“你生來便缺了生母的疼愛，那時樓晏還太小太小，我不能讓樓晏也承受一樣的痛苦。”

    “你既然那么寵愛他，為何不把這高高在上的爵位也給他？”

    “不管你信不信，我雖寵他，卻從未想過要讓他繼承爵位，否則，他也不至于變成現(xiàn)在這般不諳世事，甚至對祁王的爵位半點(diǎn)不上心。”樓啟明沉沉地說。

    柳銀雪想到樓晏的天真，覺得樓啟明所言，的確是可信的。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個時候騙人，也沒有什么意義。

    樓啟明已經(jīng)落筆，招手讓柳銀雪上前將他所寫折起來，柳銀雪的視線丁點(diǎn)不敢亂瞄，樓啟明對柳銀雪道：“銀雪，這封手書是我留給你的，在我死后，如果你遇到困難，你就把它拿出來，它能幫你解圍。”

    柳銀雪眼眶濕潤，悶悶地點(diǎn)頭“嗯”了一聲。

    樓啟明望著樓允道：“樓允，在我死之前，我還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兩件事情。”

    樓允還沉浸在樓啟明從未想過讓樓晏繼承爵位的震驚中，聞言回過神來，問道：“什么？”

    樓啟明：“第一件事，你要挑起祁王的擔(dān)子，保祁王府完好無損，不破不分，在秦氏死前，你絕不能分家。”

    柳銀雪暗想，樓啟明的第一個要求就像一只活蒼蠅，他明知樓允半點(diǎn)不待見秦繪沅，還要樓允絕不分家，不就等同于讓樓允硬生生吞下這只活蒼蠅？

    樓允抿唇：“好。”

    他不分家，但是秦繪沅卻不會不分，這件事他完全可以應(yīng)下來。

    樓啟明道：“第二件事，善待秦氏和你五弟。”

    樓允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笑話，憑他和秦繪沅之間的深仇大恨，他憑什么要善待秦氏，樓啟明又憑什么要求他善待秦氏？

    這當(dāng)真是個笑話。

    柳銀雪也覺得樓啟明在給樓允出難題。

    樓允冷笑：“我為何要善待她？就因?yàn)槟阋疑拼克鋯幔俊?/br>
    “這是我死前對你唯一的要求，你要我死不瞑目嗎？”樓啟明咳喘道，“想想你娘，你難道想讓你娘在九泉之下也難以安息嗎？”

    樓允忽然紅了眼眶。

    他娘……

    是啊，他娘，當(dāng)年他娘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去子留母、留子去母只能擇其一，樓啟明深愛他娘，當(dāng)然選擇去子留母，是她娘拼了命地跪在地上求他、求太后娘娘，樓啟明才忍痛答應(yīng)。

    他是醫(yī)女劃破了她娘的肚子，從他娘的身體里硬生生取出來的，他娘為了留下他，忍受的非人折磨是常人難以想象也難以承受的。

    但若論她娘此生最愛誰，還是樓啟明。

    是他父王。

    他若是不能答應(yīng)樓啟明的遺愿，他娘泉下有知，也不會安心吧？

    死了二十一年的人，卻在死后的第二十一年，讓他不得不答應(yīng)一個可笑的遺愿，樓允沉了沉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里已有堅(jiān)韌的不可動搖的決心。

    柳銀雪聽到他說：“好。”

    她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好像有沉重的石頭壓在自己的心臟上，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樓啟明撐著書桌站起來，朝樓允招手：“你過來，過來扶我。”

    樓允沉默了稍許，到底還是上前去扶他。

    夜風(fēng)越發(fā)大了起來，吹在身上很涼很涼，樓允扶著樓啟明慢慢朝內(nèi)院走，來的時候沒有力氣，回去的時候竟然是一副精神頗好的樣子。

    父子倆一路無話地走到了扶云院，這里曾經(jīng)是他娘住的院子，院子里的一應(yīng)擺設(shè)還是二十一年前的樣子，樓啟明走進(jìn)臥房，在床上躺下來。

    他朝樓允和柳銀雪揮了揮手：“你們走吧，我累了。”

    樓允并未走遠(yuǎn)，他在扶云院屋檐下的臺階上坐下來，目光放遠(yuǎn)，望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銀雪心情沉痛，不知該說點(diǎn)什么好，只好陪樓允在旁邊坐著。

    兩人皆是沉默。

    他們好像都在等，在等樓啟明睡醒了喚他們進(jìn)去伺候，或者等其他的什么。

    子時一刻，祁王府掛起了白，哀聲震天。

    太后、皇上、皇后以及樓瀾等人，并未趕上送樓啟明最后一程，太后娘娘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當(dāng)場就昏倒了過去，皇上和皇后又緊急將太后娘娘帶回宮中。

    樓啟明乃是親王，他的喪儀皇上命禮部和欽天監(jiān)cao持，靈堂就設(shè)在扶云院，然而，此時扶云院卻吵成了一鍋粥。

    樓允站在靈堂前，與秦繪沅兩兩對峙。

    秦繪沅身后站了一群人，有她這些年養(yǎng)的心腹，還有她娘家的哥哥秦狄，天色還未亮起，扶云院卻燭火通明，一大伙人站在樓允的面前，襯得秦繪沅氣勢十足。

    “把祁王令交出來！”秦繪沅對樓允道。

    樓允臉色黑如鍋底，他心情極差，此時對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致，如果不是要給樓啟明守靈，他早回青山院睡覺了。

    他拉把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沉眉道：“就在我身上，來拿。”

    七個字，言簡意賅，姿態(tài)沉穩(wěn)，面無表情。

    卻硬是沒人敢上前搜他的身。

    柳銀雪看得頭疼，樓啟明剛?cè)ィ沁€未入土，祁王府卻已經(jīng)鬧了起來，看秦繪沅和樓允那架勢，好像不鬧個天翻地覆就絕不會罷休。

    跪在靈堂前的樓軒和樓阮等人干巴巴地看著，根本不敢吭聲。

    樓晏見事態(tài)不對，拉了拉秦繪沅的衣袖：“母妃，你要祁王令做什么？”

    他眼睛還紅紅的，明顯是剛剛哭過，樓啟明的去世給他打擊不小，這位祁王府的五公子生怕這個時候秦繪沅和樓允打起來。

    秦繪沅轉(zhuǎn)頭瞪了樓晏一眼：“你懂什么？樓允既然要繼承爵位，那么祁王令就該由你繼承，這樣才公平，我要把祁王令拿回來。”

    “母妃這話什么意思？”樓瀾從跪著的姿態(tài)站起身來，“祁王令既然是父王給四弟的，自然應(yīng)當(dāng)有四弟繼承，你為何要讓四弟交出來？”

    秦狄道：“樓允和樓晏都是嫡子，一人繼承一樣，才公平，不能什么好事都被樓允給占了，如果樓允要祁王令，那么就讓出爵位，也不是不可。更何況，誰知道祁王令是老王爺自愿給的還是樓允從老王爺手里搶的。”

    樓瀾道：“舅舅，這是我們祁王府的事情，請您慎言。”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你已是顧家婦，祁王府的事情也輪不到你插手，樓瀾，你最好閉嘴，這里沒你的事。”秦繪沅道。

    柳銀雪站在旁邊淡淡地看著。

    樓允道：“我說了，祁王令在我身上，來取。”

    秦繪沅身后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怕樓允，秦繪沅隨便點(diǎn)了個護(hù)衛(wèi)：“你去。”

    第 43 章

    那護(hù)衛(wèi)生得人高馬大, 他身后的人推了推他，他腳步不受控地前邁了幾步，走到了靈堂前的臺階旁，他一抬頭，去瞅樓允，樓允卻并未看他。

    那護(hù)衛(wèi)見樓允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的身上, 膽子大了幾分,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前伸手去搜樓允的身，然而，就在他伸手的瞬間, 眾人還未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經(jīng)從靈堂里飛了出去。

    那護(hù)衛(wèi)厚重的身板砸在對面的房梁上, 從房梁上滾下來, 落地時發(fā)出“碰”的一聲悶響，也不知他到底傷到了哪里, 遲遲沒有爬起來。

    眾人皆驚，忍不住后退了幾步。

    傳言都說樓允武功高深莫測，眾人見那護(hù)衛(wèi)的慘狀, 都不敢再造次。

    秦繪沅道：“老王爺生前沒有改立世子, 你要襲爵我無話可說，但是祁王令老王爺根本不可能給你，幾個子女中，老王爺最不待見的就是你樓允，你有什么資格繼承祁王令？”

    “樓允, 只要你把祁王令交出來，我就和樓晏搬出祁王府，從此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們過我們的獨(dú)木橋，如何？”

    樓晏急道：“我們?yōu)槭裁匆犭x祁王府？我不搬，我是祁王府的人，我為什么要搬？”

    秦繪沅恨鐵不成鋼：“你給我閉嘴，你不搬走，難道是想被他往死里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