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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56節

    四人各自遞了眼色,留兩人在旁守著,另外兩人下山傳旨。雨后山間泥濘,山火燒過又多樹木傾倒,野獸橫尸,道路難行,再帶上轎子馬匹,往返需得一兩個時辰。張湍心中惴惴,思及先前以太子之名勸他離去的護衛,更是難安。

    趙令僖則在水畔悠然自得,左挑右撿,拎起一串漿果遞給張湍。

    “委屈公主吃這些。屬下帶有油餅,粗陋些,公主若不嫌棄,可先墊墊肚子。”留守此地的護衛忙從懷中掏出油餅奉上。

    張湍代她接過,轉眼一看,見她正探頭遠望,于是隨之望去。遠處下山護衛正艱難跋涉,背影已幾乎無法分辨。直至背影完全消失,她方抬起手,將留守二人招致近前。

    兩人面面相覷,小心翼翼走向前去。

    她滿懷期待,笑吟吟看向兩人,僅剩三尺之遙時,忽聽一聲慘叫。其中一人顫巍巍向后坐倒,另一人受驚退向旁側,還未出聲即被繩索勒住脖頸。今晨剛醒時,她便命人在此掘出深七寸、方圓九寸的陷阱,陷阱下藏有尖刃。兩人□□脆利落地解決掉,尸身拖至一旁,藏于腐葉下。

    張湍垂眸不語,手中油餅一時不知該作何處理。

    所幸護衛動作麻利,很快折返回稟,得她準允后,將油餅贈其充饑。護衛嚼過兩口,面色越發怪異,當即將口中餅子吐了個干凈,稟道:“公主,這油餅味道不對。恐怕加了佐料。”

    張湍沉吟良久后憂心道:“他們曾告知我縱火之事,勸我離去。”

    倘若她不知有人蓄意縱火,山下護衛尋來見她尚存,仍可借救駕來遲將山火之事遮掩過去。

    可張湍知道,且在她身邊。

    護衛品出其中利害,當即跪道:“請公主決斷。”

    她面色愈冷:“來者格殺勿論。”

    “剛剛對方所報不可全信。”張湍起身至護衛身前,“好在他們亦不知我方人數,可先做布置,搶占先機。”

    護衛的目光越過張湍,看向趙令僖。

    她托腮淺笑,志足意滿:“聽他安排。”

    二人得令向林中去,片刻后另一護衛調回瀑布前守衛。護衛先將她身前陷阱重新偽裝,后在近旁謹慎觀察四周。張湍去得久了,她百無聊賴,便將護衛招至眼前問話閑聊。

    聽護衛簡述他知曉的張湍的排陣部署后,她未在多問相關事宜,反倒好奇問:“你們好像都很喜歡他。”

    “公主是說張大人?”護衛怔了怔,撓撓頭道:“屬下是從京城一路走到這里的,只途中和張大人說過幾次話,要說喜歡,張大人確實親切和善,兄弟們也都喜歡同他說話。”

    “他都同你們說些什么?”

    “有時候聊些家長里短的,有時候大伙就只聽著,聽張大人講天南海北的奇聞異事。天底下的事好像沒他不知道的,大伙以為他哪兒都去過,他只說是從書上看來的。”護衛說得興起又道,“有回隊里的兄弟提起離京前家里老婆懷了孩子,還央著張大人取了名字,兄弟不識字,張大人就撕了截袖子將名字寫下來。說是這樣不容易丟,也不容易破。”

    話匣一開,滔滔不絕。

    她也沒攔著,聽護衛說個不停,憶起車隊抵達鹿趾城前,張湍確實常與護衛們一道守夜。

    似是見她久未叫停,護衛壯了膽子,頓了頓后道:“公主,前幾日在山中獵狼,許多兄弟被野狼咬傷,倒在林子里。后來屬下所在隊伍先隨著公主前去驛館,是張大人帶將士救回那些受傷的兄弟,張大人帶回傷員的時候——是屬下親眼見到的——大伙眼睛都紅了。”

    “他一向如此。”她手指點上一枚野果,指腹撥著果子向前滾了滾:“賞你了。”

    護衛謹慎打量,確信她并未惱怒不悅后,方敢謝恩接過。

    她卻是在想,張湍會喜歡什么?

    自幼父皇疼愛她,給了她一切她想要的,她也要將張湍想要的送給他。

    護衛看她陷入沉思,自覺退到旁側,兩刻鐘后,來人與他替崗,讓他前往林中聽候張湍安排。再一刻鐘后,張湍與最初報信的護衛回到瀑布邊,趙令僖已斜靠石壁淺睡入眠。

    腥風血雨將至,她卻能安穩入睡。

    “張大人?”護衛悄聲問詢。

    張湍回看來路平靜山林,低聲回說:“去吧。小心些。”

    “這把匕首大人留著。”護衛自懷中摸出短刃送上,“如果屬下等攔截失利,大人——用得到。”

    張湍遲疑許久,將短刃推回:“你留著吧。盡人事,聽天命。”

    悶雷滾滾出云層,二人同時抬眼向天際看去,護衛還想再勸,張湍輕擺了擺手,溫聲含笑道:“快去吧。”

    她仍睡著。

    夢里是夏末時節,沉悶濕熱,她提著裙擺,露出一雙未著鞋襪的雪白腳丫,在宮中長街小步奔跑。為藏好自身,她在交錯小道中迂回前進,直到四周愈發荒涼。當她站在最后一條小道的盡頭時,身后炸出一聲悶雷,她嚇得聳肩,捂住耳朵擠著雙眼。當雷聲消去,她小心翼翼睜開一只眼睛。

    焦土映入眼簾,前方是無窮無盡的灰燼廢墟,其內神號鬼哭不絕于耳。

    嚎啕中,好似有女人低語。

    她側耳傾聽,卻是柔和的男音。

    ——“公主。”

    她張開雙眼,自夢中醒來。

    張湍躬身在側,柔聲呼喊著她。

    她怔了怔神,剛剛的夢她記得,那是她小時候的事。幼年同乳母婢女捉迷藏,找見一處廢墟,廢墟中黑漆漆的木柱交錯躺倒,蛛網塵埃鋪遍碎瓦。乳母找到她時說,在她父皇登基后,這里就劃為宮中禁地,無人能夠踏足。

    后來,那塊廢墟被工匠清空,金玉重鋪,便成了她的海晏河清殿。

    是她向父皇索來的“玉宮”。

    夢中回憶罩上迷霧,漸漸隱去。她緩緩抬眼看向張湍,他的眼下落有一點污泥,針尖大小。她直起腰身,沖他招了招手。

    張湍再近些,她的指腹烙在他的眼下,輕輕一抹。

    紅色,是星點血跡。

    “結束了?”她問。

    張湍低聲回應,眼底帶有悲色。

    她再問道:“活了幾個?”

    張湍閃開身位,她將目光拋向他的身后,兩名護衛跪在前方,衣甲破碎,滿身鮮血。

    “屬下莊寶興,曇州鑲河人士,不負公主所望,殺賊五人。”

    “屬下白雙槐,銀州瓶縣人士,不負公主所望,殺賊三人。”

    她問:“一個不留?”

    二人齊齊昂首回答:“一個不留!”

    “好。”她扶著石壁起身,“莊寶興,白雙槐,自今日起,你二人即在海晏河清殿任職,薪俸比照二品武將發放。其余五人,暫且葬在此山,待本宮回京之后,另行賜葬。”

    “屬下代謝公主隆恩!”

    逆賊全殲,橫尸四處,莊寶興與白雙槐二人拼殺許久,待將過世五人埋葬后,體力幾已耗盡,無力處置余下尸體。張湍牽馬而來,扶她上馬,離去時看林中血跡橫尸。她垂眸一瞥,不遠處的草葉亦淋有鮮血。

    在她睡夢時,逆賊幾乎殺到她的身前。

    “放把火,燒了吧。”

    她雙手帶傷不便拉握韁繩,張湍與她同乘一騎,緩行下山。

    背后烈火飛舞,再度席卷山林。

    行至下半山時,她看見遍地焦土,花草成灰,高樹傾倒,四處可見野獸焦尸。莊寶興眼力極佳,瞥見一處異狀,當即策馬趕去,隨即快速折返回稟?????,道是旁側林中有幾具焦尸,按照尸身殘存衣物可見,是同行護衛,應是火起之后逃躲不及,葬身火海。

    “點過人數嗎?”她追問一句。

    莊寶興心中計算一番,回道:“加上林中焦尸,正合當日獵狼之數。”

    “既已齊全,回驛館。”她猜得出,林中那幾具焦尸,便是當日守在她身旁,火起之后卻將她拋下自行逃跑的護衛。

    張湍亦已猜出,卻未置一詞,輕甩韁繩,驅馬前行。

    四人一路不疾不徐,第三日晌午方抵達驛館。

    遠遠望去,驛館未起炊煙。內有將士眾多,卻又離奇靜謐。張湍勒住馬匹,與她說明疑慮。

    “次狐還在驛館。”她喃喃道,“小白,去看看。”

    白雙槐領命前往驛館。莊寶興打馬繞行四周,見四處草木枝葉多有異常折損,更有斷刃隱在草叢之下。查得異況,莊寶興略作推斷后回稟:“有械斗痕跡,參與人數不少,現場被刻意清理過。”

    ? 第70章

    片刻后,白雙槐探路歸來,道明驛館內情形。

    驛丞已遭斬首,頭顱懸于門下。干涸血跡隨處可見,后院堆有數十具火焚焦尸,各屋室內無論糧草陳設皆被洗劫一空,如此行徑,像是盜匪所為。至于隨隊的護衛將士,驛館中未見蹤影。

    趙令僖追問:“次狐呢?”

    白雙槐低聲回稟:“未見次狐姑姑蹤跡。”

    “不像盜匪。”張湍面色凝重,“尸體被燒,看似盜匪燒殺,更像是掩蓋其身份及死亡時間。在屋內翻箱倒柜帶走糧草陳設,更像偽造盜匪劫掠。更何況,倘若是盜匪,已在驛站內堂而皇之留下罪證,何必大費周章清理驛站外部械斗痕跡?”

    “阿寶,你再去看看。”她再叮囑道,“仔細找。次狐聰慧,如遇險況,必會留有線索。”

    莊寶興得令前往,搜查期間,白雙槐依命在林中撿拾木柴。

    驛站雖遭洗劫,好在浴桶、灶臺皆是完整。山中徘徊數日,經山火、趕路,身上汗起汗落,滿是泥灰污垢,她早已耐受不得。先前只能借山林泉溪稍作清洗,今日得此良機,她定不放過。

    張湍知她所想,雖有心勸說,話到嘴邊終還是咽下。

    由于院中焦尸如山,白雙槐便將浴桶挪至屋外林間,就地取材搭出簡易草棚,可作遮擋之用。頗費一番功夫后,終于在傍晚時分,她得以在溫水中沐浴舒緩。

    莊寶興將次狐所在屋子來回翻找數遍后,終于發現一處隱秘暗格。暗格中塞著件衣裳,紗衣綢衫,內裹中衣上留有血色字樣。莊寶興識字不多,急忙將此事稟明趙令僖。她正沐浴,無暇顧及,便遣莊寶興將張湍尋來解題。

    “庾燕危。”張湍疑慮在心,沉吟許久后道:“可有輿圖?”

    “沒有,不過老白對這塊兒比我熟悉,可以找他問問。”莊寶興雖沒聽明白這血字含義,卻知事關重大,立刻去往后廚尋白雙槐。白雙槐仍在燒柴煮水,得知其來意,當即將附近至京城幾條通路途中與“庾燕”二字有關的大小城池縣鎮一一道出,莊寶興反復嘗試后仍難記下,索性將白雙槐自灶臺邊上轟起,自己替了他的位置,使喚他去答話。

    得白雙槐相助,張湍以樹枝為筆,以泥土為紙,在地面繪出張簡易輿圖,對次狐示警信息有了推斷。

    “琢磨明白了?”趙令僖伏在浴桶邊沿,聽草棚后邊沒了動靜,哈欠著問。

    張湍回道:“大約有了線索。”

    “阿寶說是件新衣。”趙令僖扶著浴桶起身,“拿來與我換上。”

    先前所穿衣物被撕得破破爛爛,好容易有件新衣裳,她自不會再忍。張湍怔了怔,想到她獨自沐浴無人侍候,此時要他送衣,恐有不妥。再一轉眼,白雙槐沒了蹤影。猶疑再三后,張湍站在草棚側邊,單手遞送衣物。

    “傷口裂了。”

    她剛要去接衣裳,卻因不慎猛然舒展手掌,導致掌心傷口開裂。血跡順著凈白的手腕緩緩滑入水中。她吃痛落淚,聲音亦弱了許多。

    張湍心中低嘆,垂眸靠近浴桶,目光有意避開浴桶內,將衣裳輕輕搭在桶沿后道:“里衣寫有血字,不便穿著。公主稍忍耐一二,湍去尋藥。”

    她抬眉斜看,向著張湍所在方位挪去。長發披散,在水中徐徐鋪開,覆上她潔白的后背。傷口無損的右掌輕搭浴桶邊沿,下巴抵在手背,左手探向前去,指尖輕輕戳在張湍后腰。

    “怎么又突然躲躲閃閃起來?”她將左掌攤開,掌心傷口仍在滲血。痛是仍痛,卻已滿門心思落在張湍身上,倒也覺不出痛來。

    張湍身子一顫,垂眸后瞥,瞥見如玉掌心綻著紅花,掌心向后,便是霜雪皓腕,再向深處,便沒入騰起的稀薄水霧之中。他避開目光,低聲答說:“此前情況危急,性命關緊,湍對公主多有唐突,還望公主海涵。傷口開裂,待湍尋些止血草藥來重新為公主包扎。”

    “次狐不在,無人與我更衣。”她委屈道,“我這雙手痛得厲害,幾乎要了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