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煥回道：“不無可能。”

    “定個欽差去查吧。不管是誰發(fā)了財，一個不落全都揪出來。”

    王煥沉思良久后再奏：“此事涉及款項巨大，牽連官員眾多，官場上各部各司各省官員，難免有裙帶朋友關(guān)聯(lián)，辦案之時或被牽絆，束手束腳。因而欽差人選需慎之又慎。”

    莫論官場，但凡活在世上，任誰能真正的無親無友？

    殿上百官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王煥此舉意欲何為。

    她抬眼看去，隱約帶笑：“你是說——張湍？”

    “公主點醒了臣。張湍領(lǐng)二品官銜，與官場暫無勾連。且去歲治蝗獻策務(wù)實有效，其人心懷蒼生、能謀善斷，確是合適之選。”王煥奉承一句，“公主英明，臣即刻擬疏奏明圣上。”

    張湍現(xiàn)在何處，在場官員人盡皆知。

    秦巒領(lǐng)會王煥之意，附和道：“張大人涉官場不深，與各省更無絲毫往來。往兩省查究貪墨之職責(zé)，非他莫屬。公主英明。”

    繼而百官山呼：“公主英明。”

    “倒是會挑。”她笑吟吟坐起身，目光掃過長揖作禮的文武百官，打了個哈欠道：“給你們?nèi)鞎r間，另選欽差。三日后啟程前去查明絹花賞賜之事。”

    說罷離開乾元殿，返回內(nèi)廷。

    近黃昏時，皇帝親往海晏河清殿，帶著春上各地貢品，盡她挑選。哄得人眉開眼笑，方才道：“卻愁，父皇想同你借一個人。”

    “借什么人？”

    “就是——”皇帝回憶了一番，“就是去年那個狀元，叫張什么的。借父皇查樁案子。”

    “張湍。”她將手中物件丟回箱中，“父皇手底下那么多官，兒只淘來這一個，父皇還要再討還回去。”

    皇帝道：“暫時借用，事情辦完就囫圇個兒給你送回來。如何？”

    她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挽上皇帝手臂：“父皇若肯準(zhǔn)允兒和他一同去，兒就借。”

    “都是些剛剛受過災(zāi)的地方，你跟著去，太危險了。”

    “那兒不借。”

    父女二人互不推讓，僵持許久，最終是皇帝妥協(xié)：“可以準(zhǔn)你同去，但此行不可聲張，另遣林胤調(diào)派兩隊人馬同行護衛(wèi)。再帶隨行御醫(yī)四人、御廚四人，宮人帶幾個你自己決定。還有，途中勞頓，衣食用具也該妥善準(zhǔn)備。那邊天熱，你又怕熱，帶輛冰車去——”

    次狐輕笑一聲，見皇帝目光拋來，行禮回道：“皇上疼愛公主，這些瑣事盡可交給奴婢們辦，定不會叫公主受絲毫委屈。”

    “是了，你們細心。”皇帝笑了聲，“仔細準(zhǔn)備，缺什么盡去庫里支取。”

    她躍躍欲試道：“今天將東西收拾妥當(dāng)，清點好人馬，明天就出發(fā)。”

    皇帝又猶豫起來：“不如等過了生辰再走？”

    “不過了。年年在京里過，沒什么意思。今次我要去外邊過。”她只怕皇帝反悔，在他袖中掏來掏去，未見東西，便又拉著孫福祿左右打量，急急問道：“圣旨呢？”

    “什么圣旨？”孫福祿窘迫道，“老奴手里沒有圣旨啊。”

    皇帝撫掌大笑：“看你急的。剛定下的事情，內(nèi)閣來不及擬旨。你先去將那張湍帶來。孫福祿去內(nèi)閣命王煥擬三道旨。一是委任張湍往受災(zāi)兩省巡視，同時擬定隨行官員名單。二是命林胤調(diào)派五百人馬，分兩隊，一明一暗，護衛(wèi)欽差使團。三是命沿途各州縣備冰，欽差隊伍路過休整時可作補充。”

    事情敲定，她將皇帝拋下，興沖沖帶次狐收整行李。

    次狐提醒道：“還有張大人。”

    “險些忘了，派人去將張湍帶來。”

    兩名內(nèi)侍領(lǐng)命前往檀苑，檀苑主事親自來迎，將人帶去苑內(nèi)。

    自在院中遙遙聽得遠方琴音，張湍心中升起求生之意，按時換藥、吃藥。檀苑主事見狀，便不再捆縛著他，另由他挑選古琴，閑時奏琴。

    那日遠處琴音平和，足以撫人情緒，是他此前從未聽聞之曲。只聽?????一遍，印象不深，他只能日日依照記下的零星曲調(diào)彈奏，以免哪日將曲調(diào)全數(shù)忘卻。

    內(nèi)侍到時，他正撫琴。

    幾名檀郎坐臥旁側(cè)烹茶調(diào)香，顯出幾分其樂融融來。

    內(nèi)侍態(tài)度柔和道：“公主遣奴來請張大人回海晏河清殿。”

    琴音停住，張湍未曾抬眼，只淡淡道：“煩勞二位回稟公主，湍課業(yè)修習(xí)不佳，恐不能侍候左右。”

    “以張大人天資，有什么課業(yè)能難到您？”內(nèi)侍笑道，“不過今次是有要事委派張大人，還請張大人隨奴回殿中聽旨。”

    ? 第34章

    檀苑內(nèi)不觀更漏不知時辰,張湍跨出檀苑大門，抬眼見寒星掛滿天幕，心中無一絲一毫歡喜。

    他仔細問過兩名內(nèi)侍,雖說辭籠統(tǒng)，但不難推出前因后果。賑災(zāi)糧食倘若填了蠹蟲的肚子,受災(zāi)百姓手中能分到幾斗幾升？蝗害治理完畢，地方便無蝗災(zāi),百姓餓死在蝗災(zāi)之后，便壓不到當(dāng)?shù)毓倮魹跫喢鄙稀?/br>
    趙令僖歡天喜地準(zhǔn)備離京，暫無暇顧及張湍，任他接旨謝恩后由內(nèi)侍送去往清平院居住。清平院中已無宮人,張湍在院中站了許久,想起昔日院中熱鬧，悲嘆萬千。

    清晨光輝鋪開,久不見太陽，迎上日光時竟有些許膽怯。他展開手掌，動作輕柔,微微拂過光路，帶起的細微流旋推動塵埃肆意飛舞。光亮透過指縫落地，描畫出道道黑影,似孩童任性潑出的墨痕。

    他在光下站了許久,直至宮人來催,方依依不舍離去。

    欽差使團于乾元殿聽圣上教誨,后由王煥交代一應(yīng)事宜，至辰時,眾人離宮登車,車隊碾過京城街道,向城外行去。

    城門前，一輛巨型馬車等候已久。

    車隊被這輛馬車攔住去路，眾人不明情況，紛紛下車一探究竟。

    次燕立在馬車邊上，見車隊至，上前宣旨道：“靖肅公主口諭，諒張大人遠行辛苦，特賜鸞車為駕，遣次燕隨行照料起居。”

    除張湍外，欽差使團另有九人，由內(nèi)閣精心挑選，多為清正之輩。他們之中，本就有人認定他為平步青云攀附公主，不滿其領(lǐng)任欽差發(fā)號施令。今親眼目睹靖肅公主贈奢華鸞車，將巡查貪墨當(dāng)作踏青巡游，心中更是不忿。

    御史楚凈冷笑催促：“張大人，還是快快謝恩上車吧。今日有風(fēng)有太陽，可莫要吹著曬著張大人。”

    不知何人發(fā)出譏嘲笑聲，雖有意掩飾，仍傳入眾人耳中，引得多人掩面低笑。

    秦巒聞聲，頓覺尷尬，忙上前打圓場：“路途遙遠，不宜耽擱，該啟程了。”

    張湍臉色未改，不為所擾，平心靜氣向秦巒道：“遠山，穎州位于陵北之西，宛州地處原南之東，兩地相隔較遠。查賑災(zāi)糧款去向，需兩地協(xié)同。或要委屈遠山帶一小隊人馬，輕裝簡行，早日抵達穎州，查明平谷倉賬目及運往宛州沿途驛站記錄。”

    還未啟程就要兵分兩路，其余官員多有不滿，無奈皇帝與內(nèi)閣將此次巡查陵北、原南二省的大權(quán)交予張湍，所有隨行人員皆當(dāng)聽其調(diào)派。楚凈等人臉色鐵青，自行返回車內(nèi)。

    秦巒低聲勸慰：“楚大人并非有意針對，舒之切莫放在心上。”

    “我明白。”張湍揖禮長拜，“穎州巡查一事，全仰仗遠山了。”

    “不可不可。”秦巒將人扶起，“此去是為公事，秦巒自當(dāng)盡心盡力，以求盡快查明，趕赴宛州與你們會和。”

    二人稍作道別，秦巒便攜兩名官員一道，帶二十名護衛(wèi)啟程。

    張湍遠望目送一行人駕馬離去，待煙塵落地，望向鸞車，遲疑許久方才登車。

    鸞車內(nèi)部有臥房大小，中有簾幔為隔。簾幔一旦垂落，即將車廂分割為內(nèi)外兩區(qū)。內(nèi)里作為日常起居之所，床榻桌椅妝臺一應(yīng)俱全。外部用于會客飲食，尋常時候可供次狐、次燕與張湍三人休息。

    此時簾幔掛起，趙令僖衣衫合攏，側(cè)臥榻上讀著畫冊。

    今巡查原南宛州，她暗里與欽差使團同行，此事僅寥寥數(shù)人知曉。因不便露面，故而藏身鸞車，等候啟程。等張湍登車，她隨手自盤中捏出一顆青棗，砸向其懷中問：“怎么這么慢？”

    “有些許事務(wù)安排。”

    張湍將青棗放回桌案，轉(zhuǎn)向外側(cè)角落坐下，倚靠車壁合眼休息。

    臨行前，王煥曾尋機與他私下商談，除卻告知他陵北、原南二省官場形勢外，另將他父母現(xiàn)狀陳明。他父母親族得趙令徹搭救，現(xiàn)被安置在南陵省小荷縣，父母親族只知他因直言進諫而下牢獄，不知他身陷內(nèi)廷之事，讓他盡可放心。

    南陵省是趙令徹封地，分別時王煥曾暗示他，盡早將二省貪墨情|事查明，寫好奏疏陳明前因后果，交由其他使臣帶回，而后尋機自行前往南陵，投趙令徹麾下，得個自由之身。來日雖不能惠及天下蒼生，卻也能造福一方百姓。

    咔嚓一聲。

    余光掃去，趙令僖正咬食青棗，聲音清脆。

    王煥力薦他為欽差，巡查兩省貪墨，他自當(dāng)盡心竭力。至于其所言一線生機——趙令僖時刻隨行，逃脫升天并非易事，隨后再做打算。

    車隊行速不疾不徐，晌午時于野地休整用餐。

    四名隨行御廚自冰車內(nèi)取出冷藏食材，堆灶生火，備下六道菜肴、兩款湯點，另切一盤果品送入鸞車。

    流言再起。

    楚凈看不慣如此奢靡作派，徑直闖至鸞車前拍打車門，想要理論。

    次狐聞聲，放下重重簾幔，遣次燕出去應(yīng)對。張湍無奈，攔下次燕，自行下車與楚凈周旋。

    “張大人，我們領(lǐng)皇命在身，這一趟要盡早趕去宛州。宛州不知多少饑民餓殍在等著我們，難道張大人想讓那些災(zāi)民看著這金碧輝煌的鸞車和六菜兩湯——哦還有餐后果子——來對你感恩戴德高呼青天大老爺嗎！”

    張湍回看一眼鸞車。

    他下車時，趙令僖還在嫌湯不夠鮮。

    皇帝千叮萬囑，靖肅公主行蹤萬不能泄露。他無計可施，只能一力扛起奢侈享樂的罵名。

    “楚大人放心，湍必不會耽誤行程。”

    眼看勸說無果，楚凈憤憤離去，同僚遞來湯餅亦被他拂落在地。

    張湍遠遠看著，無奈搖首，折回車中。

    簾幔掛起，次燕送來湯菜，被他婉言推拒。

    趙令僖放下碗筷，接過茶水漱口，取錦帕擦拭嘴角，而后看向角落，好心問道：“怎么不吃？”

    他心中長長一嘆，平聲回道：“早晨吃過。”

    “怎么不說昨晚吃過？”趙令僖驀然生笑，不再理他。酒足飯飽便覺困倦，她躺回榻上準(zhǔn)備午休。

    實則他昨夜未進食，今晨亦未進食。想到落在地上的湯餅，想到宛州萬千受災(zāi)百姓，想到那些被運至京城售賣的賑災(zāi)糧食，他沒有半點胃口。

    無論宛州、穎州，與京城皆相隔甚遠，賑災(zāi)糧食千里迢迢送進糧商庫中，只等開春高價售賣，全不顧受災(zāi)百姓。

    不對。

    他忽然覺察此事有違常理。

    倘非今年春上天象紊亂、暴雨不歇，開春時就會有大量新糧入市，糧價自然回落，若想賺取高價，不會在此時售賣。去歲夏季蝗災(zāi)，各地糧價上漲，至秋季更是猛漲兩成，糧商想要賺錢，就該在去歲秋季將糧食售出。

    除非是未卜先知，去歲秋里便知曉今年初天象有異，影響春糧收成，否則萬不會將糧食積壓至今。

    他恍然大悟，轉(zhuǎn)向車廂內(nèi)禮道：“公主。”

    賑災(zāi)糧食轉(zhuǎn)賣京城，是趙令僖最先覺察，召群臣共議后，皇帝與內(nèi)閣方才決定派出使團往二省巡查是否有貪墨賑災(zāi)糧款之事。他想一問究竟，卻見簾幔未落，而其躺臥在床，次狐次燕正在收整飯桌。

    遂垂眸轉(zhuǎn)身，稍作回避，面向車門。

    “問。”趙令僖抱著薄被翻身半趴在榻上，眼皮半合著，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不知豐登糧坊所販賑災(zāi)糧食交往何處？”

    “叫他們吃了。”她迷迷糊糊回了句，便再沒出聲。

    盤盞收整妥當(dāng)，由次燕帶出。次狐自懷中取出一方錦帕交予張湍，小聲道：“這是昨日豐登糧坊內(nèi)所販米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