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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夕成灰 第144節

    他嘆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能承受所有源自謝紫殷的報復。他已有覺悟。他這條命都被那個人握在手中。

    可他只是個風箏。

    不知牽絆自己的線何時放開,何時收攏。

    如同時時刻刻頭頂都懸著一柄利劍。它或許會掉下來,將他砸得粉身碎骨,一無所有。

    也或許永遠都不會落下來。

    他這般想著,側過頭去,看向窗外涎玉沫珠的急雨。

    他不喜歡雨。

    第131章 下獄

    彈劾之事僅僅過了三日,便又出新的變故。

    因著陛下遲遲未曾發作霍皖衣,將當朝彈劾之事擱置在旁,那權傾朝野、一手遮天的謝相大人也就先斬后奏,直接動用了手中權勢,將那新任的刑部尚書打入大牢。

    ——這個說法還是坊間流傳而出的。

    盛京里的秘密通常都不算秘密,更何況這關乎著一向神秘的謝相,和那風頭正盛的霍大人。

    百姓在乎的是他們兩人的聲名。

    而背后到底發生什么,緣由為何,皆不重要。

    可這事情怎能說半點兒不重要。至少身為帝王,葉征不得不應對。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朝堂外是什么聲響,葉征不用聽也知道。而在這朝堂之中,聲勢更是浩大。

    恭請帝王處置霍皖衣的、請帝王擦亮眼睛探查真相的、規勸帝王莫要太縱容謝相的,三方人馬,各種聲音,擾得葉征不勝其煩。

    他在宮里悶得慌,又無處可去,干脆通過密道去了那間暗室,坐在先帝床前發呆。

    先帝老了。太老。

    如若不是他還吊著先帝一口氣,先帝早就死在了這暗無天日的房間里。

    但是這事情總要解決,他不能躲一輩子。

    比之葉征更煩悶的人也有那么幾個。

    梁尺澗自聽到消息,便直接往相府奔去,非要求見相爺。

    以往他頭頂劉相這座巍峨靠山,誰都不敢不給他面子——可現下劉相已辭官歸隱,梁尺澗一個區區三品小官,著實不能說見謝相就能見到。

    梁尺澗也不氣惱,就站在相府門前,一動不動的等。

    入了冬,風寒冷無比,屋中的暖爐偶爾發出噼啪聲響,散去寒涼。

    謝紫殷撫著手爐,微瞇著眼。

    解愁道:“……相爺,梁公子在外面等了半個時辰了。”

    謝紫殷神色淡淡,聞言,不明喜怒地問:“你說,這世上有多少人在牽掛他?”

    他不用直說那句話里的“他”究竟是誰。

    因而他但凡開口說話,與解愁談論的,唯有一個人。

    “奴婢不知。”

    解愁應了他的話,略一思索,又大著膽子道:“夫人如今確實與以前不同了。”

    “哦?”謝紫殷指尖微頓,“何處不同?”

    解愁道:“還記得初見夫人那天,奴婢只覺得夫人心思沉悶,不近人情。”

    她不懼說真話,謝紫殷問她,她便認真回答:“后來奴婢漸漸覺得夫人變了,變得越來越溫柔,也越來越有人氣兒了。”

    “原來在你眼中,霍皖衣是這樣的。”謝紫殷有些訝然,他淡淡笑了笑,又道,“那以你所見,現在的霍皖衣,是否很值得被人牽掛?”

    解愁道:“夫人以前沒有朋友。”

    “是,他以前只有仇人,都恨不得他死。先帝在世時,他說是權傾朝野,背地里想要刺殺他的人也是數不勝數。”

    “可是現在夫人有很多朋友。”

    謝紫殷不知想起什么,微笑道:“不錯。他現在有很多朋友,有許多人為他牽腸掛肚,敢于為他奔波勞苦。你覺得……這是因為什么?”

    解愁道:“因為將心比心,夫人待他們真誠了,于是他們也就對夫人真誠。”

    “……好一句將心比心。”

    謝紫殷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有那么一瞬,解愁感覺到了殺意。

    可那殺意消散得太快。

    她只聽到謝紫殷說:“四年前,我對他也很真誠,我什么都相信他。”

    然而四年前他得到的是怎樣一個結局。

    天下人都有目共睹。

    解愁張了張口,一時無言。

    “看看他們罷,將心比心,真心換了真心,”謝紫殷收回目光,語氣幾分悵然,“而我呢。”

    用盡了真心。

    只換來渭梁河邊冰冷刺骨的九劍。

    他再也不想跌進去一次。

    河水太冷太冷。也許跌身入鬼門關,也不會比那河水更冷。

    換出去的真心已經死了。

    謝紫殷也早就死了。

    梁尺澗到底還是被人迎進了相府。

    在前引路的侍女他不曾見過,跟著人饒了好長一段路,才堪堪望見涼亭的飛檐,在飄落的雪色里看到那個一身玄衣的人影。

    梁尺澗走到涼亭前,躬身施禮:“……下官梁尺澗,見過謝相大人。”

    謝紫殷道:“梁大人免禮,坐罷。”

    他袖中還攏著手爐,白絨領子的披風裹在身上,襯得他眉間朱砂幽深。

    “梁大人在本相府前站了一個時辰,如此盛情,本相實在難以招架。不知梁大人意欲何為?”

    梁尺澗沒有坐下,眼睛定定看向謝紫殷,片刻后道:“下官想問相爺一個問題。”

    謝紫殷抬起眼簾看他。

    “什么問題?”語聲雖淡,卻無不悅。

    梁尺澗道:“相爺覺得自己動用權勢威迫霍大人,是對的嗎?”

    問得好生大膽。

    在旁侍候的解愁眼珠一顫,慌忙將頭埋得更低。

    “……梁大人原來是想問這個。”謝紫殷好似真的不知道他會問出這句話一般,語調里帶著幾分恍然。

    謝紫殷道:“可是本相已經將事情做了。那是對是錯,自然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而非這一樁事的過程。”

    “霍大人從未犯錯。”

    “哦?”

    “從高中狀元起,霍大人在政事上不僅無過,還有功。謝相大人……他是陛下才提拔的刑部尚書,你動用這么多權勢人脈打壓他,就不怕世人說你越俎代庖,強權壓迫嗎。”

    “就算現在朝中諸多官員都向著謝相大人說話,可難道在他們的心里,不會覺得相爺太過濫權嗎?陛下信任相爺,讓您坐在這位置上,為的不是讓相爺以權謀私,您這樣做,又怎么對得起陛下?”

    梁尺澗字字句句脫口而出,鏗鏘有力,毫無退縮。

    解愁驚訝不已,頻頻看向他。

    而那張向來溫和的面目頭一回露出這樣的鋒芒,銳利,堅決,讓謝紫殷瞬息間,看到了許多賢臣良將才會有的風采。

    謝紫殷若是個jian佞權臣,怕是要因他這番忠心義膽之言惱羞成怒,治罪于他。

    但梁尺澗就是篤定著——謝紫殷不會這樣。

    他賭對了。

    他的一番話沒有惹來謝紫殷不快,反倒讓這始終神色淡淡的丞相難得露出個笑來。

    謝紫殷含笑道:“梁大人今日……可真是讓本相刮目相看。”

    ……靜默無聲的牢獄。

    霍皖衣又做了個夢。

    他好似回到還在天牢中的時候,整夜做著那些噩夢,被那些冤死的、恨他的、信過他、因他而死的亡魂糾纏不休。

    以前在夢中他絲毫不懼,甚至一笑置之,無所謂那些亡魂是否痛苦。

    唯獨這次的夢里,他夢到了四年前的謝紫殷。

    襯在桃花里的容顏俊美無雙,一如初見。正是他們年少時候情意最濃的時候。

    直到夢境陡然變化。

    他看到謝紫殷幽深的眼睛,近在咫尺。可他心口發冷。

    他被一劍刺穿了身體。

    那是在渭梁河邊,下著好大的雪,謝紫殷面無表情地抽出劍,將他推入無底的河水里。

    冷得刺骨。

    冷得他睜大眼睛,也只能看到沉沉的黑暗,漸漸的,他再也看不清謝紫殷的臉。

    他從不后悔的。霍皖衣想。

    可是在夢里的河水,竟能這般的冷,冷到他滿面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