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112節
也因此他在大理寺受過的排擠不知凡幾,同僚亦總是明里暗里給他使絆子,故意刁難他。 前些時日,他吃了個大虧。本不是他的錯謬,頭頂的官員與幾位同僚卻咬準了是他的錯,本就雙拳難敵四手,文官更是言辭犀利,一人說上一句,壓下來的帽子便接二連三,讓文子卿無從辯解。 好在劉冠蘊彼時正巧來大理寺處理事務,旁聽一場,竟是直接為他解圍,更幫他理清事情根底,將真正犯錯的人揪了出來。 說及此事,文子卿面露愧色:“……一直以來都是文某著相,若不是劉相大人不計前嫌相幫,文某怕是在那時便會被吵嚷得官帽不保。” 想他堂堂一甲探花,在大理寺中竟飽受欺凌,若還因此丟了官職,以文子卿的性子,怕是要吊死在大理寺門前才肯罷休。 他肯低頭服軟認錯,梁尺澗一時有些唏噓:“其實文兄只是剛直了些,但凡不是這樣的性子,你我之間也不會鬧得這般……不過我心中始終不曾怨過文兄,文兄大可放心。” 文子卿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梁兄,如若文某早些時日醒悟,也就不會浪費如此多的時日,平白錯過。” 一段不算誤會的事情說開,兩人相視一笑,竟半天也沒人再開口出聲。 霍皖衣看了片晌,挑眉道:“既然這樣,不如就讓文探花請兩杯酒,我們坐下來慢慢談?” 梁尺澗眼前一亮:“霍兄說得極是。” 他看向文子卿,那雙眼睛回望而來,難得又見到文子卿的笑臉:“那就謝過二位賞臉了。” 秋風綠水晴日,湖面漣漪四起。 謝紫殷反手執劍,長劍劍刃流光,與湖水交相疊映,片片灑在俊美眉目間,襯得他眼底水光幽幽,卻更有凌厲之態。 “旁人送本相筆墨紙硯,珍奇古玩,唯有林尚書會贈本相寶劍。” 他含笑說話,眉尾挑起,無端讓人覺得膽寒。 “為何?”他向林作雪發問。 林作雪早在他抽劍而出時就僵住身形,突然聞他發問,頸后頓時冰寒,涼氣直竄:“啊……這……因為,因為相爺……功高勞苦,下官……” “林大人,”謝紫殷又喚了一聲,居高臨下看來,雙眸薄然無情,語聲卻有依稀笑意,“你該不會是……想要本相為你殺人罷?” 作者有話說: 莫少:我老婆出場了,但我不在 玉生:你老婆真好看 莫少:???????????jian賊納命來!!! 第102章 不治 他孤身看月光。 天地如此廣闊,山河浩渺,蕓蕓眾生在山川河流之間被擬作塵沙。 而他,如是一葉漂萍,旋落于世,又無所歸寧。 時日的長短已不那么重要。 霍皖衣站在院中,月華灑在他的身上,將他一身的衣飾映得發光。 他仰著頭,觀望月亮的眼睛始終如一。 是否會有人與他同賞這輪圓月,披上這片月華? 他無從去問,無可回答。 趙絕對他寄予厚望,短短半月,已經不知在奏折里為他寫過多少句贊美之詞。 在趙絕看來,他是個奇才,若不能為帝王所用,展現他的能力,那既是江山社稷的遺憾,亦是他的遺憾,若是真如此囿困了他,趙絕更要憾恨終生。 “年輕人就該如同飛鳥,飛到高空,飛入山河,你們或許見到的東西不夠多,但你們想飛的心卻會比任何人都更高。” 那是趙絕在一日黃昏時同他說的話。 彼時刑部里人煙寂寥,他們在黃昏殘輝之下談論朝局世事,趙絕便有了這一句感嘆。 趙絕也問他:“你的心是否也想飛得很高?” ——但那個剎那,那個瞬息之間,霍皖衣想到的第一個答案并不是飛。 他有過野心,生出過妄念,明白貪婪究竟是怎樣的丑惡面目。 而他妄想,貪婪,不死去野心。卻又好像逐漸忘卻要如何去飛——因為飛得高,就越會失去。 于是他對趙絕說:“趙大人覺得權傾朝野,是否就十分快意?” 趙絕搖首道:“心飛得高,眼界才會寬廣,但人站得太高,卻容易失去判斷。” 就好比高坐在龍椅上的帝王。 那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人,可卻也是最易被蒙住雙眼的人。 帝王最易受騙,也最易拆穿謊言。但古往今來有多少帝王偏聽偏信,又有多少帝王為了拆穿所謂的謊言而斷送江山社稷? 就好比先帝。 身為高太子時,先帝禮賢下士,頗有明君之風。那時,天下有數之不盡的文人士子拜服于他,若高太子始終是高太子,那天下間將有無數君臣相得的佳話。 然而如果只能算作是一種幻想妄念。 太子繼位登基,得到無上權勢,掌握著旁人生死的時候,高太子就已經被權勢蒙蔽雙眼。 高太子終究不是先帝。 因為坐上龍椅的那個人,早就拋下高太子時的賢明寬容,溫和仁慈。 霍皖衣輕笑道:“所以下官的心飛得再高,也不想站得太高。” “……但你不可能一直困在刑部,也不會僅止于此。”趙絕說,“你會登上朝堂,被帝王審視。當你官居四品,你將在每個清晨聆聽圣言,有想飛的心,你的雙腳就會不由自主站向高處。” “那在站上高處的時候,下官也會竭力看得更遠。” 趙絕望來的眼神有著明顯的欣慰。 靜了片晌,趙絕道:“待哪一日,本官告老還鄉,這刑部尚書的位子,就要讓賢于你了。” “趙大人風采正盛,還能長長久久下去。”霍皖衣道。 “霍皖衣。”趙絕忽然喚他的名字。 在他靜聽之時,那張一直不曾有過笑臉的臉龐上,竟浮現出一抹淺淡的笑意。 趙絕道:“我一直屬意你接替我的位置。你很適合,你也遠不止如此。” 六部尚書已是位極人臣。 但趙絕為他所看的,卻是更高更遠,更深一步的位置。 ——當朝丞相。 風清日明,謝紫殷解下披風,和葉征一起站在窗前看院中樹木,聳立云間,好似望不見頭。 葉征道:“羅志序一走,朕忽然感覺寂寞了起來。” 他伸手指向那掉落著楓葉的樹,疑惑道:“為什么最近朕常常覺得,它也很寂寞。” 末了,他追問一句:“你寂寞嗎,謝丞相?” “陛下一開口就說了這么多句話,臣都快不知道該答哪句才好。”謝紫殷笑著應他,目光落在那楓樹上,“再寂寞也要耐得住寂寞。這是陛下一開始就知道的。” “朕知道,朕說,這個位置讓你來坐,你不肯。龍椅都搬到你身后了,你非要讓開。” “因為臣不喜歡做皇帝。” “朕也不喜歡做。” “陛下要比臣多一份良心,這個東西難能可貴,世上少有。而作為一個帝王,卻不能沒有。否則百姓苦難無數,那是要造下無盡罪孽的。” 葉征偏過頭來看他:“是,你還對我說——葉征,當你坐上皇位的那刻開始,你將不再是以前的葉征,你會是萬民所向,人心所思,世人的喜怒哀樂皆系于你身。會有無數人揣測你的心思,審視你的作為,你會有忠臣良將,但你也避不開諸多猜疑。” “但那個時候,我告訴謝紫殷。就算我登上這個位置,我也還會是他所認識的那個葉征。我永遠不會改變自己,因為先帝走過的路,犯過的錯,我都不想再犯。我不要眾叛親離,也不要孤家寡人,我希望我的前路總有知己相伴,而不是孤零零一個人,那縱然天下皆平,萬民所向,也不會是我要的。” 謝紫殷看著那楓樹半晌,手里搭著披風,側身看向葉征笑道:“所以我也說,只要葉征一直是我所認識的葉征,那他就不會是孤家寡人。他想要的,一定會得到。” “可你的前路是什么樣的,謝紫殷?” 葉征忽而這樣問他。 謝紫殷靜默片刻:“怎么突然問我這個?” 葉征道:“因為我覺得你不對勁,你好像在盤算著別的東西,就連我也在你的棋局之上。” 謝紫殷道:“我縱然盤算著什么,也不會害到什么人,你不必擔憂。” “與霍皖衣有關,是嗎。” “是,也不是。” 他答得模棱兩可,是顯而易見不愿多談的意思。 葉征便也沒有多做糾纏:“你不想多說,我也就不多問。” 謝紫殷也道:“是時候為那些冤死的人翻案了。” “將這一樁樁由霍皖衣經手的案子交給他去翻案……謝紫殷,我有時很不能理解你在想什么。” “陛下有什么不理解的?”他笑問。 葉征道:“這既是功績,也是擢升他官職的捷徑,當然……這更是一個贖罪的好法子,你說是不是?” 這句話一出,謝紫殷眼底光華閃爍,眉間朱砂倏然皺起又驀然展平。 他似笑非笑道:“陛下說得我自己都要信了。” “是嗎。”葉征冷笑一聲,“你不說真心話也不是一次兩次,我這么問你,只是因為我已經確信你就是這么想的。” “……但我還是不明白,謝紫殷,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想得到什么?” 謝紫殷眼眸幽深,如此深不見底,凝望而至時,幾乎讓天下間的所有喧囂都會被這雙眼眸消弭。 “我當然是要報仇啊,陛下。” 他俊美的臉上浮現出笑意。但應答的話語里,沒有一絲一毫笑音。 陶明逐一走,謝紫殷再沒有喝藥。 解愁捏著陶明逐留下來的紙條,始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