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85節
“他們做事會失敗,會讓朕失望,可霍卿從來不會。” 皇帝就是這樣同他說話。 霍皖衣從成為帝王的武器那一刻開始,就不斷聽到這些于旁人而言受寵若驚,甚至愿為此付出性命的夸贊。 他亦曾為此動容過。 也會因為得到帝王的信任而感覺心安。 天下間沒有多少人能如他這般年紀輕輕就坐上高位。 可權利再高,他高不過帝王。 所以皇帝動念要將謝氏一族誅滅時,他亦不能開口說話。 他不是真正的權臣,早朝上難有他的位置。 他好像手握實權,卻不曾被滿朝官員當成同僚——因為他自始至終只是帝王手里的刀,可以撥正逆亂,可以奪人性命。 卻不像是一個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盼望過謝紫殷高中狀元時送出那幅畫。 亦想過那沉悶的,他亦極少參與的早朝上,若有謝紫殷這樣容貌的大臣站在殿中,該是怎樣一幅風景。 可做夢只是做夢。 直到皇權傾軋而至,帝王用殘酷的手段清洗了一個又一個世家,數不勝數的官員被栽贓陷害、滿門抄斬,告老還鄉的也未必能躲過帝王猜疑之下的清算。 多少人為此膽戰心驚,可求饒也躲不開這鮮血淋漓地殺機。 帝王之怒,伏尸百萬而流血千里。 忠心耿耿的謝氏,一夕之間就此覆滅。 極盛而崩塌,只在帝王心念電轉的剎那之間。 曾笑著說“朕喜歡看到年輕人”的帝王,轉瞬就在那場大雨里冷聲說——“謝氏有謀逆之心”。 從此雨水里載滿血色,被他觸及的,只有鋒利的冷雨。 ……那幅畫再也沒能送出去。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咋回事又晚了??! 王爺:我裝孫子是不是很有一手。 新帝:你是真孫子。 第75章 陰謀 “……你要送我的就是這幅畫?” 紙上山云濃淺,遠看蒼穹青青,水流奔海,彎月高懸樹梢,枝葉深深,影子灑向青石長路,蜿蜒淌向山間竹叢,好似有輕風吹拂,螢火幽幽。 謝紫殷一雙眼睛比畫中夜色更深,淵底無盡,教人沉淪。 他發問的語氣太過低啞,叫霍皖衣失神片晌,垂下眼簾道:“原本應該贈你名家真跡……只可惜那幅畫被我遺失了,再也沒能找到。” 其實是沒有丟掉的,但那日之后,他就著隆冬時節取暖的爐火,將那幅畫一寸寸燒盡。那時極熱,火光大亮,可他只覺得自己滿心空空,渾身發冷,似乎這一生都不會再覺得溫暖。 “我不需要名家真跡?!膘o了片刻,謝紫殷如此回答。 霍皖衣道:“如果是謝相大人赴考,狀元之位定然是你的囊中之物……這幅畫現在贈出,也算了一樁前塵往事。” “你我的前塵往事永遠也無法了卻?!敝x紫殷將桌上的畫裹好,低聲道,“千百張畫都不夠?!?/br> 霍皖衣道:“這是我欠你的?!?/br> “你本可以不用欠我?!?/br> 如若當年他們相識之初,兩情相悅之時,不曾因皇權傾軋、帝王疑心而刀劍相向,巧設陷阱——如果。 “相爺說錯了,”霍皖衣卻對著他笑了笑,秾艷的面容竟在燈燭映耀下顯得有些蒼白,“我從遇見謝紫殷開始,我就欠他了?!?/br> 世間無人在意霍皖衣過得如何,是否孤獨,會不會午夜夢回時感到害怕。 唯有謝紫殷愛他。 那幅畫被霍皖衣接過,放在書房里的畫簍中。 謝紫殷道:“你將要入朝為官,想去哪里?” 霍皖衣道:“相爺沒有為我想好么?” 謝紫殷垂著眼簾看向畫簍,神色間帶了兩分笑意:“我向陛下提議……讓狀元郎先來我的明堂殿任職?!?/br> “在明堂殿……”霍皖衣挑眉,“相爺是想要在明堂殿時找我的麻煩?” “自然,我若不讓他們知道你與我不合,你我要如何做敵人?” 霍皖衣道:“那還要請相爺手下留情,莫要假戲真做,真的把我欺負得太狠。” 謝紫殷的手從他腰間撫過,摟住他時,另一手扣在肩頭,唇瓣貼近,熱氣陣陣涌去耳畔:“狀元郎不說清楚,本相可不懂什么叫太狠。” 清晨山間云霧繚繞,依舊有數多香客往來不絕。 丹洛闔眼上香,對著三清神像念了句話,回身時睜開眼睛,驀然一怔。 “師兄?!?/br> 玉生微笑頷首,手中撫著一枝不知從何處撿來的花枝,淡聲道:“聽師父說,師弟在觀中日夜抄經,素服素食,儼然是個清心寡欲的道士了?!?/br> 丹洛與他的眼睛對了一眼,頗有些不敢直視:“師兄就別對我玩笑了,我只是近些時日經常出入殿內,為長生祿位誦經祈福,是以多行齋戒?!?/br> 玉生道:“如此也好?!?/br> 他應了這句話便要轉身離開,眼看他踏出大殿,丹洛忽然喚住他:“師兄?!?/br> “嗯?”玉生回首,晨光照在他發頂,好似鍍了層光。 丹洛道:“師父一直在等師兄回來?!?/br> “我知道?!庇裆謇涞拿佳坶g盈出笑意。 “師弟難道是在擔憂我?”他笑了笑,忽而斂去所有笑意,淡淡道,“不用擔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霍皖衣像是在做一場夢。 夢里山海翻涌,將他的神智攪亂,飄飄然而不知所終,無從攀附,只能如搖曳浮萍,隨風而動。 他睜開眼時,正被謝紫殷一只手按住肩膀,整個人跪伏在榻上。 見他醒了,謝紫殷反倒收回手,翻身躺在他身邊,懶懶道:“這次怎么不求饒了?” 霍皖衣嗓子發啞:“哪里還來的力氣求饒?!?/br> 謝紫殷笑道:“那還有沒有力氣沐浴?” 霍皖衣軟了力氣倒進床榻,感覺渾身發麻:“也沒有。” “和忠定王合作,也算是與虎謀皮,”謝紫殷望著床頂,忽而開口道,“他背后究竟還有什么勢力,尚不清楚,如果掉以輕心,自作聰明,難保不會行差踏錯,丟了性命。” 手指微微發顫,霍皖衣淺淺吸了口氣:“……謹聽相爺教誨?!?/br> 發麻的肌膚除卻麻意就是疼痛,他無聲無息忍耐著,卻忽然覺察到謝紫殷靠了過來,掌心撫在他背后。 謝紫殷問:“疼么?” 霍皖衣又顫了顫,睫羽低垂:“不疼。” 哪知謝紫殷低聲笑出聲來:“你當然不疼,就算覺得疼,也不會比我當初更疼。霍皖衣,我只要想到今后的日子你會十分得意,就不覺得有多開心了?!?/br> 霍皖衣問他:“相爺是后悔了么?” “后悔?本相不做后悔的事情,”謝紫殷道,“只是讓你得意,享盡好處,總讓本相感覺不快。你說該如何?” 霍皖衣道:“……就算霍某在朝堂上再如何得意,回到府中,也還是相爺說了算。相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豈會有反抗的道理?” 謝紫殷的指尖從他脊骨處輕輕向下,緩慢摩挲。 他聽到謝紫殷問:“霍大人野心勃勃,難道不會有別的想法?” 霍皖衣反問:“就算我有,相爺難道還制不住我么?” “……制住你不難。”謝紫殷的聲音漸漸放低,屋中靜默無聲,那句宛如氣音的話語卻依舊清晰,字句砸到霍皖衣的心里—— “可我制得住你的人,未必一生都制得住你的心?!?/br> “我——” “霍皖衣,”謝紫殷卻打斷他想反駁的話語,“就如同當年……我自以為擁有你的心,但我擁有的,其實只是個一戳就碎的虛影?!?/br> 這句話道盡最后一個字,尾音墜下,猶如拉扯著人往深淵而去。霍皖衣回頭去看謝紫殷的神情。 謝紫殷已起身下床,一件件將衣裳穿好,凌亂的發絲散在肩后,那道身影在屋中站了片刻,謝紫殷輕笑道:“……不用將這些話放在心里。因為你我的心,已經不如當初完好,盛不下太多東西?!?/br> 他手中拿著玉冠,也不再戴,就此推門離開。 文子卿喝了很多的酒。 酒宴散時,無人與他作伴,單單留下他形只孤影,搖晃著步子回去。 他身世不顯,文采也不如狀元出色,既自嘆弗如,又頗覺痛苦。他并不嫉妒,只可惜自己的文采還不夠好,未能更進一步。 這種醉酒的時候文子卿便想到了梁尺澗。 那是他的好友。能談天說地,讀書賞文,曾也親近得無話不談。 只可惜梁尺澗的身份與他相較,猶如云泥。 文子卿雖不為自己的身世自卑,卻也還是無法跨過那道心結,與梁尺澗繼續結交。 倘若梁兄并不是劉相的表侄孫,身份沒有這般顯赫。 文子卿想,他會和梁尺澗做一生的知己好友。 可身份之間的差距教人心冷。文子卿無可排解自己心中的郁氣,他知曉梁尺澗不在乎身份高低,但是他自己卻不能對他們之間的差別視若無睹。 以后同朝為官,更是如此涇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