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30節
他興之所至,亦未哭過。因為自認流盡了眼淚——所以堅持一份幼稚天真的冷漠,絕不在謝紫殷的眼前落淚。 可他還是痛,他滿眼是淚,說不清是委屈還是受不住這種痛。 他輕喘著氣、發著苦音,他對謝紫殷說:“……我疼,謝紫殷,我疼。” 重疊焰火影中,燈花飄搖的闕樓丹楹刻桷,襯得謝紫殷俊美的面容又添幾分侈麗。 謝紫殷將他的手往懷里拉近,半摟半抱著,垂下眼簾端詳這一條傷口。 看得很仔細,卻不見謝紫殷有多少動容神色。 霍皖衣又痛苦地喘了幾口氣。 他的喘息聲斷斷續續,意識到這大抵是傷得有些重,再也撐不下去。 他動唇開口:“……疼。”只說這一個字。 于是謝紫殷松開握著他手腕的力道,轉而在上摩挲。 謝紫殷抬起眼簾,眼底漆黑無光般幽沉,眉間朱砂與最后一場煙火輝映。 天地一瞬間的萬籟俱寂。 謝紫殷輕笑道:“疼啊……” 他垂下頭,湊到霍皖衣的耳邊:“讓我猜猜,你原本是想讓它落在這里,豎著一刀,以那把匕首來說,傷口不會太嚴重。” “可是你沒想到我居然會拉你一把,這一刀居然從手臂直接劃到肩膀。” “你是聰明人,我猜到你要擋這一刀,也必須是你來擋這一刀。” 他帶著些許憐惜,指下撫摸過霍皖衣的嘴唇,下頜,最終停在冰涼的眼尾,摩挲那片淚痕。 他吻了吻霍皖衣的眉間。 ——他如此溫暖,如斯柔情,似珍愛一個寶物般輕聲細語,低聲呢喃。 “但霍皖衣,我是真的想讓你死的。” 這是霍皖衣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作者有話說: 霍皖衣:你這樣顯得我很傻。 謝相:四年前我也挺傻的。 霍皖衣:啊……今天天氣真好,啊痛痛痛。 第26章 林間 冰涼。 這觸感讓霍皖衣想起隆冬時節還未結冰的河水。 冷得刺骨,劃破肌膚,將源源不斷的冷意鋪滿身體,直至失去意識,成為黑暗的俘虜。 他感覺呼吸困難。 好像自己已身處沒頂的河水中。 他張開口,又覺得好像無法呼吸,水波正隨著他陷落的身體不斷涌來。 他陷得越來越深。 霍皖衣抖顫著身體,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眼前一片聚攏又散開的光,費了點兒力氣,他才打起精神看清眼前的景象。 ……這里十足陌生。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擺設,有人伏在他的床邊小憩。 那也是張陌生的臉。 霍皖衣呼吸一滯,他掙扎起身,被包扎好的傷口隱隱作痛,而他渾然不覺,翻身下床,動作間牽扯到肩膀,痛得他額前生出幾滴冷汗。 他默不作聲地往屋外走去。 在手即將觸碰到房門時,身后傳來那人的聲音:“唔,你醒了?太好了!我這就去告訴阿爹!” 那是與之很相稱的聲音。 天真,不諳世事,歡快而純粹——但對于霍皖衣而言,這好像是無數年以前的事情。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人。 聽到這種聲音。 他被少女小心翼翼地推回床榻,坐下,她望著他的眼睛在笑:“你可能不知道這里是哪兒,我去找阿爹,阿爹會告訴你的……還有,你傷得不是很厲害啦,阿爹說不會影響你去科舉。” 她很快跑到門前,拉開門,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轉頭又道:“你可能不知道!這次的科考直接就是殿試喔,是送你來的哥哥說的,他說你醒來之后就告訴你這件事,說你一定會開心的。” 清光從高高的天空灑向大地,碧空如洗。 她背著光站在那里,認真地重復那句話:“他讓我說……唔,說——你得償所愿了。” 得償所愿。 少女并不知曉這四個字對霍皖衣而言意味著什么。 她想,這一定是個很美好的祝福,或者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了結果。 于是她飛奔出去之前,又滿臉歡欣地說:“這真是太好了!你等著啊!千萬不要再受傷了,我去叫阿爹——” 霍皖衣坐在床邊出神。 這不是祝福,也不是好事。 是詛咒。 是懲罰。 是他如今所受的折磨,終于開始變成折磨。 他確實得償所愿了。 新帝重開科考,而他得以脫離相府,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或許也要以一個陌生的身份重新生活——然后他走回朝堂,以陌生的名字,像一個陌生人,站在謝紫殷的面前。 他又將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他游刃有余、如魚得水,他生來就該在權勢的旋渦與洪流里,活在猜忌與算計中——朝堂即是他的歸鄉。 而他得償所愿又要付出多少代價。 我冀望自由嗎? 霍皖衣捫心自問。 答案是冀望。 而我冀望得償所愿嗎? ……他無法得償所愿,因為他貪婪,他陰險,他已不是只要權勢的霍皖衣了。 先帝說過的話都在成真。 人不可能不貪心。有了欲望才懂得貪心,不貪心,只因為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而他要得太多。 收留他的人姓章,在山里別人叫他章獵戶,膝下只有章歡一個女兒,平日里也和天南地北來往的人打許多交道,對于霍皖衣的處境,卻也沒有多么猶豫就點了頭。 章獵戶道:“阿歡雖然什么都不懂,我卻明白,你非富即貴,在我們這兒不需要任何好處。既然送你來的人只要我收留你,那我拒絕反而會拖累阿歡。” “我這件事做得還算聰明。”章獵戶擦了擦手上的汗。 臨近亭午,他才打獵回來就被章歡匆匆叫來,現下他豪飲一碗水,咳嗽兩聲,又道:“那位公子說,你現在的身份就是剛來盛京趕考的學子,走山路時遇到了野獸,被我救下。等科考大開,你就去盛京城中赴考,至于你的身份,自然會有人為你打點干凈。” ……“這是他留下的兩封書信。” 信箋被推到霍皖衣的手旁,他偏過頭看了眼,終究拿起信箋,拆開一封。 里面是身份文書,上寫著他是昶陵人士,由荀家主荀子元舉薦入京,函下落的是昶陵的官府公章,姓名那兒卻一片空白。 霍皖衣放下這封信,轉而拿起第二封信箋。 那里面依舊是身份文書。 除卻相同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在姓名部分,寫下了霍皖衣三個字。 這第二封信箋中還有一頁信紙。 霍皖衣展開時,謝紫殷漂亮的字跡瞬間躍入眼簾。 謝紫殷只寫給他一句話。 唯一的一句是:燒了第一封信。 霍皖衣指下用力,不自覺將手中的信紙揉皺。 他看著這一句話,像命令,又像猜透他心底所想,隨筆揮就的答案。 他不想做另外的人,他只想做霍皖衣。 可是謝紫殷帶給他捉摸不定,帶給他百般猜疑。 他以前,一眼就能望到謝紫殷的眼底,看到那人的心。 火熱guntang,溫柔深情。 可他如今站在謝紫殷面前,就像個殘兵敗將,潰不成軍。 他看不到謝紫殷的心,哪怕真的握到那顆心,他依舊覺得兩手空空。 ……也許誰都比他自信謝紫殷還愛他。 唯有他自己,最不自信,最不相信,最恐懼。 他感覺到謝紫殷的愛。 卻先感覺到空虛,感覺到一種無可挽救的絕望心情。 霍皖衣豁然起身,他揭開燈罩,將第一封信燒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