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29節
如今又是一季天街盛會。 霍皖衣跟隨著謝紫殷的背影踏入闕樓,偏頭下觀,一眼看盡盛京繁華,燈火如舊璀璨,流光溢彩。 他們登上闕樓至高之處,清風幽幽,燈影搖曳,左右無人的靜默沉寂。 霍皖衣幾乎瞬間就想到當年。 也是在這個闕樓,同樣的盛會時節,只有彼此兩個人。 他們看燈火,人潮翻涌,身處喧囂鼎沸的盛京,卻只想世上唯有他們。 他怔愣了會兒,若無其事地開口:“來這里做什么?” 謝紫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僅僅偏了偏頭,向他伸手:“過來。” 于是他走到謝紫殷身邊,艷麗的眉眼被煙火倏然照亮,又隨煙火陷落而蔓出陰影。 霍皖衣有薄情的唇。 他生得昳麗多情,卻偏偏心腸歹毒。 謝紫殷的指尖在他臉側停了片刻,或許想要撫摸,亦或許恨不得劃一道傷口。 卻到底什么也沒有做。 謝紫殷收回手,淡淡道:“我喜歡看燈,你不知道。” 霍皖衣不在意地接話:“我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謝紫殷道:“所以我在看燈。” 霍皖衣便問:“燈有什么好看?” “我喜歡看燈,燈就好看了。” 他聽謝紫殷如此回答,便覺得落在眼底的璀璨燈火,竟也如他寂寞。 靜了片晌,霍皖衣道:“陛下準備親臨天街盛會嗎?” 謝紫殷道:“陛下會來。” 他又問:“相爺不打算陪著陛下共賞盛會?” 謝紫殷懶懶倚靠欄桿,紅衣赤痣,眸深如夜,聞言,似笑非笑般應他:“你以為我為何會在這里?” 這句話的話音剛剛終尾,新帝的身影已踏上最后一級階梯,在眾人簇擁下登臨闕樓。 幽寂的闕樓瞬息間嘈雜吵鬧起來。 多少官員湊到謝紫殷身邊,拱手施禮,言笑晏晏,舉止間極盡諂媚。 霍皖衣退后兩步,稍微離得遠了一些,他倚在角落的圓欄旁,眺望樓下華景,空洞枯寂的眼睛里終究有了幾分凡塵人氣,光色氤氳。 他也曾如此風光。 但此時回想那些風光時日,亦不覺得有多快意。 比之孤獨地站在人群之中聽盡讒言夸贊,聲聲句句吹捧。 他還是更喜歡聽謝紫殷一字一頓告訴他。 ——“永遠”。 哪怕永遠的界限只有一年。 他也擁有過屬于自己的永遠。 霍皖衣又看過一時明亮光彩,直到新帝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葉征道:“你也喜歡看燈?” 他滯澀一瞬,旋即輕松笑答:“陛下喜歡?” 人群三三兩兩散在闕樓上,看似空蕩,卻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他們,無數雙耳朵在聽他們談話。 新帝一身玄衣金繡,華貴雍容,眼睛映著樓外燭燈,金光熠熠:“難道不是謝相喜歡?” 葉征言罷,轉頭道:“謝紫殷,你給朕過來。” 那道被簇擁在旁的人影便轉過身來。 謝紫殷走近道:“陛下尋臣有什么要事?” 葉征問:“你的夫人怎么不知道你喜歡看燈?” 謝紫殷沒有看他,只道:“如果什么都知道了,又有什么意義。” 葉征道:“這難道是秘密?” 謝紫殷道:“不是秘密,但如果人不愿知,就會一直不知。就算知道,也會裝作不知道。人生在世,裝糊涂比真清醒有用,所以陛下也該讓別人能裝一裝糊涂。” 葉征啞然失笑,偏頭看他,問:“謝相的意思是你犯了欺君之罪?” 霍皖衣卻道:“臣說不知,就是真的不知。” 他答得取巧,也未惹新帝發怒,葉征至多又笑了幾聲。 但這笑聲將將落盡,新帝忽然后退兩步,急急道:“什么人!” 有一道刀光從上而下劈來。 它特別亮,在繽紛的燈火里綻放。 霍皖衣意識到這是有人行刺,在這天街盛會,最容易行刺成功的時候——新帝不比先帝憂慮,明顯沒有帶上多少侍衛隨行。如此才能有人輕易潛入闕樓來行刺。 這無疑是個最好的時機。 霍皖衣的眼角余光瞥到許多人后退,亦有人咬著牙沖上前來作擋。 他不想丟掉這個機會。 他的目光從新帝的面容上滑過——沒再遲疑。 在羅志序吼叫著沖上前的剎那,霍皖衣已經先一步上前作擋。 他為先帝擋過一刀。 知道如何才能傷得不如那次重,又不會輕到白挨一刀。 他這樣想。 然后他向前,伸手—— 卻又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霍皖衣心跳一滯,他順著那扼住自己腕部的力道看去,看到的是一只熟悉的手。 而他沒能看到更多。 因為他被拽得向前踉蹌,刀已劈下,從他上臂肩前劃出一條傷口。 鮮血浸流,葉征看了拽他的人一眼,神情有些微妙,厲聲道:“還不快抓住刺客!” 刺客單手執刀,是短刀,墨發凌亂遮蓋眉眼,只讓人看到刀上的血紅。 “我要為先帝報仇!”刺客高聲大吼,“先帝才是盛世明君!你不是!你不配做皇帝!” “就算我今日死在這里,也是為先帝而死!我還有無數同僚相助,遲早有一日,你會從皇位上滾下來——” “唔——” 凌空射來的箭矢穿透刺客執刀一側的肩膀,刺客悶哼一聲,冷汗瞬息浸透衣衫,羅志序沖上前去將刺客按倒在地,與此同時怒吼:“你們還在看什么!護駕、護駕!” 眾人手忙腳亂慌作一團,葉征倒是平靜:“先回宮罷,這件事,所有人都要給朕一個交代。” 官員們面如土色,神情間都有些慌張。 反而是以前聲名不顯,最近才趕回盛京重新上任的羅志序態度極佳。 羅志序道:“陛下,臣打算再盤問盤問這個刺客。” 葉征看了過來,打量片刻,頷首道:“這件事交給羅卿,朕很放心。” 羅志序先躬身一禮,告辭而退。 眾人見葉征不動,也不敢開口,更不敢有任何動作。 葉征的目光停在謝紫殷的臉上。 良久,新帝嘆息一聲,在官員們的簇擁追逐下離開了闕樓。 太痛。 霍皖衣想,自己明明能挨一刀,不算太重,要挨得有利可圖。 但他現在痛得渾身都在發抖。 這和床榻間的痛不同。 他痛得五臟六腑都在灼燒,好像人都要跟著這一刀燒成灰燼。 ——他有挨這一刀的理由。 因為他要往上爬。 總要爬到一個教自己心安的位置,哪怕付出很多代價。 然而在他動身擋刀時,謝紫殷拽住他手腕的這一剎那,霍皖衣意識到,他挨再多刀,都沒有理由。 ……這是新帝的局。 一場注定要讓人受傷,也必須有人受傷的局。 新帝要用這件事做更大的事,所以哪怕不完美,一看盡是瑕疵,它也仍舊有作用。 而沒有霍皖衣,也有另外的人。 他在這個局中挨一刀最不值得。 不值得。霍皖衣抖顫著睫羽,他好似流盡了淚后,終究要開始流盡他冰冷的血。 他覺得很痛。 謝紫殷捏住他手腕的力道重得驚人,他甚至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痛在傷口,還是痛在手腕,是傷口更先變得猙獰,還是骨頭更先被捏斷。 霍皖衣終究還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