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6) 完
「可能未來某一天我會打從心底真的感到抱歉,然后哭著跪在他面前求原諒吧。」 不知為何的,彥豪的這句話一直在我腦海里回蕩,像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打上來。而那也很莫名的,讓我心底有某個地方感覺到撕裂般的痛。 我總覺得越是思考,越是陷入了某種窒息的泥沼。有種死循環(huán)束縛著我。 后來我想我是在怕,我或許從未真正對民俊感到抱歉。我的思緒總是太混亂了。 當(dāng)我睜開眼睛時,感覺身體重的像是石塊,好像快要沉下去。手臂感覺麻的什么都感知不出。上一次頭腦這么昏沉,似乎是熬夜兩天沒有睡覺的樣子。 天花板是不熟悉的模樣,待耳鳴消退后,視線也逐漸清晰,從人來人往的嘈雜聲中,我可以判斷我躺在醫(yī)院觀察室的病床。 我稍微動了動手,皮膚感覺到點滴的管線。我嚥下口水,腦海里充斥著話語,是上回醫(yī)生說要好好注意身體健康的叮嚀。 我轉(zhuǎn)過頭,坐在矮凳上的民俊半臥著,他握著我的手,整個人伏在那睡得安穩(wěn)。我感覺到胸口緊縮,像黑洞般不斷塌陷,我有些顫抖的抽出手,然后摸了摸民俊那頭胡亂綁起的頭發(fā)。 「春暉?」他立刻抬起頭,臉頰上都是被壓到的印痕:「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沒有。」我一開口就想吐,所以我只好停留在原地,然后盯著對方著急的面孔。 那瞬間,我想到了在昏倒前,我最后意識的事情是什么。在民俊瞇著眼睛查看點滴的時候,我感覺血液好像全衝回了臉上,為了不讓自己就此爆炸,我只好又躺回去。 肌rou的酸痛感涌了上來,而我發(fā)現(xiàn)那些想法其實好像也不太重要,因為對方在這里,他沒有出什么事,看上去好好的,和我一起生活的這幾個禮拜好像稍微長胖了點,悲傷的感覺卡在喉嚨與眼窩中,我吸了吸鼻子。 然后,民俊對著我笑了下,他沒有放開我的手:「等點滴打完就可以出院……」 他的手機似乎響了,民俊說了聲抱歉,接著他便快步離開我身邊。 我在病床上躺著,不曉得現(xiàn)在是幾點,也不曉得該怎么和阿梅梅說我怎么沒有到場——還是說其實已經(jīng)過同人展的時間了? 我撐起上半身,頭發(fā)亂成一團,我試著想要找到發(fā)圈,但現(xiàn)場什么都沒有,就像頭腦幾乎什么事都無法思考一樣。 然后民俊回來了,他坐到我旁邊,然后說:「等等就一起回家吧。」 「但那個cw……」 「你那個朋友,頭發(fā)捲捲的人,」民俊用手比劃,我猜他說的應(yīng)該是阿梅梅:「說她會再找朋友來幫忙,現(xiàn)在應(yīng)該才剛開場。」 「那你可以去看看啊。」我下意識地說:「你沒有去過那種地方吧,說不定會覺得很有趣。而且也該去幫忙一下。」 民俊頓了頓,他稍稍皺起眉頭,然后說:「那不重要吧?」 「怎么會不重要?」我覺得自己講話的聲音又飄又奇怪,突然之間,面對著民俊這件事,讓我感到無所適從:「親眼看見作品賣出去會很感動啊,不如說……把作品遞給別人這件事……」 「我怎么會沒有注意到你過勞。」民俊有些強硬的打斷我,就像那天在咖啡廳,只是這次語氣多了酸與澀,就像咖啡一樣:「我明明一直在你旁邊。」 我無法克制心跳的加速,整個身體,全部的細胞好像都在為之顫抖。我怎么又會有這樣子的想法呢?希望民俊不要再來管我了,不要,不要為這樣子沒什么意義的事情感到痛心。 這樣是不對的,我是知道的啊。 「你看,我打點滴了啊。」我湊過去,幾乎快要貼到他的手臂旁:「之后再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你昨天晚上直接倒下來,我很害怕。還差點沒接住你。」他小聲的說:「就是,怕到連到底是911還是119都不曉得差別了,啊,幸好你沒看到我哭。」 我直視著他,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民俊是單眼皮,他的睫毛很長,臥蠶明顯。下巴的鬍子剃得乾乾凈凈,那顆鋼釘?shù)拈W著金屬光澤。他瞇起眼睛,然后看向我說:「對不起。」 聽到道歉的瞬間,我有股想辯駁的衝動,想把對方的所有話語,全部都給拍打回去,如此我便能獨善其身,沉浸在自己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關(guān)于故事與理解的堡壘之中。 我深吸一口氣,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只是我無法控制哽咽:「沒關(guān)係。」 我想我們之間的關(guān)係好笨拙,就好像教科書上的范例,為自己覺得錯誤的事情道歉,沒有試圖取得對方的原諒,就只是單單的,把一件事實給傳達出去。 那么我想,我可以肯定,我的確對他感到抱歉。 我等待點滴打完的時候,民俊和我聊天,他說送我到醫(yī)院后,他凌晨又一個人跑回印刷廠接洽,然后回到家打開電腦,找到我編輯的電話,接著怎么繞一大圈的聯(lián)絡(luò)到阿梅梅,請對方帶自己找到攤位,他又再去印刷廠把我們的漫畫搬過去。 我問他,怎么不直接打開我的手機查看聯(lián)絡(luò)資訊就好了,民俊沉默一下,他說自己沒想到那么多。 似乎是快中午的時候,點滴打完了,我們辦理出院,然后叫了計程車回家。一路上民俊都待在我身旁,他毫不嫌棄的帶著腳步不太穩(wěn)的我爬上樓梯——平凡到我忘記前不久,他似乎排斥觸碰我,我也不敢去接觸他。 感覺好像離開家好幾年一樣,我坐在地板的懶骨頭上,而民俊在我的對面,他拿起手機,瀏海垂到了臉前,螢?zāi)簧系墓庹樟了哪槨?/br> 我又想到了,我不該為他接下來會與我分別而傷心,因為照理來說我不該感到難過。說實在的,民俊在這里,他所帶給我的折磨與恐懼超乎想像的多。 可是,要是我像現(xiàn)在這樣,回想我們從再次見面到現(xiàn)在,我所能想起的也都只有好的部分,他在黑暗中向著我說「你要過得好,我才能過得更好,這才是這種復(fù)仇故事該有的結(jié)局」。 所以這是復(fù)仇故事嗎?民俊他當(dāng)真報了仇嗎?我不知道,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所以好想要去理解。 我看著我一片漆黑的手機螢?zāi)唬厦嬗痴粘鑫业哪槪瓷先プ齑角眩p眼無神。我虛弱到連思考都感覺在耗費精神力,但那就是真實的我吧。 「你……為什么會想要把那樣子的故事推廣出去呢?」我小聲的問,我連實體的書都還沒看過,我忘記我選了什么樣的紙當(dāng)作封面,好像是騎馬釘裝,但摸起來的觸感又是如何呢? 民俊抬起頭,他說:「就自然而然的吧。」 「自然而然。」我重復(fù)一次。 「因為創(chuàng)作出什么東西,就會想要與其他人分享,如果有人能夠理解,或者就算不理解,也可以得到一點感觸的話,這份作品就不單單只是之于我自己,而是代表了我與其他人之間,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他侃侃而談,總是這樣,話語中帶著的刺幾乎不可見了,民俊的眼神溫和的像海。 「想要理解你,想要理解其他人,所以畫畫。」他說。 好像很意外,又似乎毫不意外的,民俊與我得出了很相符的結(jié)論。說起來,他的手有著筆繭,指甲剪的好短,但里面還是偶爾會卡一些彩色的顏料,像是某種努力生活的勛章。 「那你該去看看啊。」我忍不住說:「在現(xiàn)場會很不一樣的。」 「怎么不一樣?」民俊問。 「因為……畫漫畫,對我來說其實是個很迂回的方式,」我嘗試著,把腦袋里的想法一股腦地傾倒而出,或許是因為過勞,又或者是因為我睡了好長、好長的一覺,所以說話時,感覺自己都變得不是自己: 「我創(chuàng)作故事,是為了替自己釐清疑問,可是明明有更簡單的方法……就好像,我可以直接問你,什么是——」 什么是愛。之類的。 「總得來說,多跟人接觸沒什么壞處,你應(yīng)該去看看順便幫忙阿梅梅。」我抬起頭,有些急的把話補完。民俊瞇眼看向我,這樣的舉動一多起來,我都懷疑他的眼鏡度數(shù)很不夠:「而且我也想看印出來的實體書。」 「啊,沒錯。」民俊有些抱歉的說:「我那時候忙昏了,我和你朋友碰面后直接把那一箱給她,都沒有拿一本回來。」 「那你去看看吧,反正我在家里也只是睡覺。」 在我的再三勸導(dǎo)下,民俊只好換了件外出服,他將頭發(fā)重新綁好,然后背上包包,站在玄關(guān)處,他說:「你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嗎?」 「我又不是沒一個人在家過。」 我和他道了再見。 在大門再次關(guān)上后,我看向窗戶灑進來的陽光,還有空氣中像星云的灰塵。我的腳虛弱無力,連支撐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有些勉強。 對了,這個地方,從大門進來后的右手邊,會看到漫畫墻,原木的書架上擺滿了我在臺北買來的藏書。說起來我買了許多漫畫,其實大部分都沒有看過,只是被這些給圍繞,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漫畫家。 然后是左手邊的工作桌,兩臺電腦螢?zāi)贿€有放在地面上的主機,以及民俊的畫具都隨意的堆在桌面空著的地方。我在散落的紙張堆中找到當(dāng)初《愿你安好,艾蒙》的企劃案,上面是我的草圖,現(xiàn)在看起來簡直令人無法直視。 我穿越狹小的通道,廁所里掛著兩條毛巾,在我們同居第二天,我從百元商店買來的架子也放著兩隻牙刷——因為原本朋友用的架子已經(jīng)壞掉了。而這里充滿了刮鬍泡的香氣。 然后我回到房間,一個人坐在床上。 剛跟朋友搬到臺北時,我經(jīng)常睡不著,所以會到她的房間,那時她胸懷理想,常常跟我說要干就要干大一點的,要弄出無與倫比的故事,讓世界上所有人都折服。 實際上我好像失敗了,但要是,要是我把我的世界定義為只有那幾個人的話——那么我的故事,是否已經(jīng)達成它的使命,而我也達成了呢? 思索著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我側(cè)身躺下,然后拿起手機。 手機上面的那個吊飾和我正對著眼。于是乎我就想到民俊,那現(xiàn)在想想,我好像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夠想到民俊。無時無刻的,想著他在做什么,有沒有受到委屈,有沒有吃飽之類的。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我急忙滑開,然后發(fā)現(xiàn)是民俊在請求視訊通話。我感覺到心跳激烈到像是要撕裂胸膛。 我按下接受通話。 「海——嵐——」 阿梅梅高分貝的聲音在人潮洶涌的會場仍顯得突出,她在畫面的正中央,而下方是她的攤位,上面琳瑯滿目的擺滿了商品,至少就在這晃過去的第一秒,我就看見了徽章還有明信片被擺在架子上,上面的小牌子寫著「新刊兩百五,既刊兩百」的字樣,而周圍還有很多熱情的顧客。 「身體好點了嗎?你朋友在掌鏡所以我看不見你的臉,沒關(guān)係但總之,恭喜你完稿了!海嵐你超棒!」阿梅梅開心的微笑,在談話之馀也不忘了和購買商品的人誠心道謝,我聽見阿梅梅對著那些人說,謝謝你喜歡我的作品。 這樣的語句讓我感覺胸口好悶。 「對了,我已經(jīng)看完了。」 等到人潮稍微減少的時候,阿梅梅坐了下來,在晃動的鏡頭中,她的微笑與聲音,都耀眼的不得了:「果然印證了我說的,你是《艾蒙》的創(chuàng)作者,所以一定會創(chuàng)作出很棒的作品。」 但那一剎那,我想到了我與民俊的作品,那里面幾乎曝露出我所有不堪的想法,在對話框,在敘述框內(nèi),甚至也寫到了我對阿梅梅和所有人感到抱歉的事情——我有些激動的撐起上半身:「那個,我……」 螢?zāi)荒且活^的對方?jīng)]有什么變,她只是淡淡的微笑,然后說:「我要誠實的和海嵐說啊,你用不著對我感到抱歉,因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明白了,你很努力很努力的,在用漫畫去練習(xí)怎么開口說這些話不是嗎?」 「開口?」我忍不住復(fù)述。 似乎是因為我回應(yīng)了,所以阿梅梅大力點頭,她的聲音有些雜音,但這不影響那彷如轟雷的力度: 「對啊,因為你的漫畫給人的感覺,就是你是個溫柔的好人啊。所以我想我接收你的訊息,我也確實的得到了救贖,這點千真萬確,也最重要,不是嗎?」 我想要說點什么,可是什么話都卡在了喉嚨,握住手機的雙手都在顫抖,我的手就連拿筆都好吃力,神經(jīng)不停抽痛,感覺整個人都要四分五裂。 畫面被轉(zhuǎn)換,現(xiàn)在是民俊和我面對面,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被留下來幫忙了,可能會晚點回去。」 「沒關(guān)係。」我說。 只是沒有告訴民俊的是,我有好多東西,有好多話想要跟他訴說,像是此時此刻的心情——說真的,取什么《海不揚波》嘛,明明我們的生活總是暗潮洶涌啊。 ——「請問,這個海嵐,是……tardoo網(wǎng)路漫畫的,那個畫《愿你安好,艾蒙》的海嵐嗎?」 忽然之間,有一道聲音,像雷擊劈開云那樣闖進了我們的視訊通話中,我看見民俊在畫面上抬起頭,他朝那聲音說:「對。」 「對的喔,因為到前一天我都沒收到海嵐給我的商品圖,所以來不及在粉專發(fā)訊息……」阿梅梅的聲音傳來,我頓時感到抱歉。 「太、太好了……」這聲音是個女性,聽起來年紀(jì)還很小,或許和彥豪同齡。而民俊移動手機,因此我看見了對方的下半身,穿著一件短掛,還帶著一個大包包。 「太好了,我還以為海嵐從此就不會再創(chuàng)作了……」那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了:「《愿你安好,艾蒙》完結(jié)之后,我就不知道該到哪里找她,海嵐沒有臉書也沒有ig,感覺就好像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聲音再次清脆的開口:「請給我三本新刊。」 「你是,韋馱天……嗎?」 然后,下意識地,我的聲音似乎傳遞出去了。而民俊拿起手機,我終于看到畫面上聲音主人的臉,那的確是一張很稚嫩的面孔,頭發(fā)綁成馬尾,眼睛又圓又大。 她在畫面中屏住呼吸,然后大力點頭:「天、天啊!初次見面,我是韋馱天,我好喜歡你的作品!」 簡單直白,就像直球一樣揮棒而來。我感覺到心臟,甚至除心臟之外的所有地方,都被深深的給重擊到。但這一次似乎已經(jīng)不像阿梅梅那樣了,我不是受到了某種攻擊。 因為或許韋馱天這樣的孩子,在看了我與民俊的作品后,她會對我感到失望透頂,可是,可是至少—— 至少有傳達給她了,對吧。在《艾蒙》中,所出現(xiàn)的那些迷茫與不安,都被她好好的收進了。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能露出這樣的笑臉,我也稍微的幫上了忙,對吧? 那既然如此的話,我就應(yīng)該鼓起勇氣,然后說道: 「謝謝你,你的留言我全部都看過了,那給了我很大的勇氣。」 接下來,韋馱天又興奮的道了好幾聲謝,直到阿梅梅的客人再次三五成群的走過來,韋馱天才抱著我們的漫畫離開。 而鏡頭再次換到民俊這里,他的眼睛瞇成一線,然后說:「其實賣出的本數(shù)不多欸。」 「那是當(dāng)然的啊,」我小聲的說:「我又不怎么有名。」 「你一個人在家還好嗎?」他問。 「還沒死。」我說。 于是乎,就像潮汐那般大起大落,我們又回歸了正常的對話。民俊將手機架在桌上,他一邊幫阿梅梅算錢,一邊和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對了,我和朋友也有來過同人展。我這么說了。那時候我看到這些創(chuàng)作者們光鮮亮麗,而我覺得自己其實高人一等,因為我在漫畫網(wǎng)站連載,是商業(yè)作品,所以很快的我或許就能像朋友所說的那樣,發(fā)光發(fā)熱。 「你現(xiàn)在也在發(fā)光發(fā)熱啊。」民俊輕聲的說。 好想要擁抱他啊。 在看著民俊的每一秒,腦海中這樣的想法都越來越鮮明。我那為數(shù)不多的戀愛經(jīng)驗告訴自己,這不能算是戀愛,因為我甚至不期待民俊為我做出什么事,我只是希望他好,純粹的希望他在笑的時候不要顧慮那么多。 他就不要改變了吧,那些彥豪覺得憤怒甚至失望的特點,他就繼續(xù)保留著吧,繼續(xù)去煩惱,去思考,他就是因為如此,才成為了這么一個,帶著我看見海與天空的人啊。 「對了,春暉。」民俊低聲的開口,他把手機拿的很近,然后說:「關(guān)于,就是關(guān)于之后的事情,你不是說房子就要退租了嗎?」 心臟像是停止運作了。不僅是心臟,頭腦也是。冷汗爬過背脊,我試圖不讓對方看見我顫抖的模樣,我說:「嗯,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你回老家的話……我要不要……蛤?什么?啊好我馬上過去,春暉你等一下,我先去幫忙搬你朋友的第二箱新刊。」 視訊的畫面被切掉了,而我愣在原地。再這樣下去,我不僅是過勞,就連身體器官都會出毛病。 或許我把一切都想的太簡單了。因為自己好不容易習(xí)慣了民俊的陪伴,所以不想和他這么快分別的想法,簡直讓我想殺了自己。 想要告訴他。 這些想法,總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與他分享,他或許會無所謂的坐在椅子上,然后說這樣啊,就像最開始時我向他道歉,民俊回答「那你就說吧」,這就是他想要的復(fù)仇結(jié)局嗎,我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所以想要告訴他,想要理解他,想要擁抱他。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然后套上外出服,已經(jīng)休息得夠久了,我當(dāng)然動得了身體,也有足夠的力氣去扣上鈕扣——即便笨拙,但我還是做得到。 我在穿襪子時差點摔跤,手也差點把疊成一堆的漫畫給弄翻。我喘著氣將鞋帶綁好,接著打開家門來到外頭。 突然之間世界好像變得全然不一樣。已經(jīng)經(jīng)過千百次的小吃攤,我現(xiàn)在才注意到老闆娘總是面對微笑的招呼客人。 馬路上那些和柏晨穿著同樣制服的人,他們帶著敬業(yè)的表情,對自己的工作使命必達,我也在一個路口遇見柏晨,他并不知道我過勞暈倒的事情,應(yīng)該說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明白我在畫漫畫,在他的眼中我就是個能夠得給人幸福的漫畫家。 好像這樣就夠了。于是我們分別,我繼續(xù)前進。 而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一切嶄新的炫目,我大口吸氣,憑藉著記憶前往體育館的方向。 上一次有這樣的衝動是什么時候呢?迫切的想要找到某個人,迫切的要完成某件事——似乎就是畫漫畫的時候,總是拼盡了自己的全力,每一個呼吸和每一塊靈魂,都在為此燃燒。做得不好也沒關(guān)係,只要能盡全力就夠了——這點道理我明明早已明白啊。 我試著加快腳步,在紅綠燈剩十秒時快步衝過,穿越了人潮,側(cè)身走過停滿機車的騎樓,抬起頭看向天空,湛藍的刺眼。 ——那個對喜歡男生的我百般嘲弄的你,為什么現(xiàn)在可以成為bl漫畫家?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肯定了啊,郭民俊。 我就是為了要理解你才畫了漫畫,這是我在逃避一切捨棄自己前的最后底線。和普通的作品沒什么區(qū)別,就算把性別換掉也無所謂,《愿你安好,艾蒙》就是那樣的作品,覺得噁心也無所謂,討厭也行,那就是真正的我了。 所以啊,我要謝謝你能夠直面我,我要把這一切都告訴你,關(guān)于我的不安雖然都已經(jīng)畫在漫畫里了,可是到中間頁數(shù)時,只停留在我們一起畫漫畫這樣的橋段,而你所謂的故事結(jié)局,不該停留在這里。 我。 我想要大聲的,向你傾訴而出啊。 在快要到達體育館時,我覺得雙腿幾乎已經(jīng)快要無法再站立了,我扶住旁邊的行道樹,大口喘著氣。 「喂,欸,你還好吧?」 我抬起頭一看,那是彥豪,他帶著棒球帽,帽緣壓的極低:「需要幫忙嗎?你看起來快掛了。」 「我沒事。」我深吸一口氣,有些破音的說:「你怎么在這里?」 彥豪沉默一會,他從包包里拿出我和民俊的新刊,上面《海不揚波》的字樣是手寫的毛筆字,在柔軟的紙張上,看起來就像海波:「我請朋友幫忙買了,謝謝你之前有告訴我這個消息。」 我想要說點話,但最終我還是什么都沒說。彥豪說他現(xiàn)在要去看醫(yī)生,于是和我揮手道別了。目送著他離開后,我已經(jīng)能看見建筑物。 所以再一點點的距離,再一點點—— 我忍不住開始奔跑,肺部感覺快要炸裂開來了。球鞋的底與地面碰撞,產(chǎn)生的作用力讓我感覺——我好像飛上了天。我從小跑步就不好,所以這樣的動作簡直要命。 想要創(chuàng)作出能夠前進的作品。 來到館外時,有許多游客已經(jīng)紛紛結(jié)束活動,穿著奇裝異服的,已經(jīng)有些年紀(jì)的,不分男女的,他們帶著洋溢快樂的表情,滿載著戰(zhàn)利品離開了。 然后我看見了,在館外的門口,民俊的身影。 我果然一眼就認出他了,就好像當(dāng)初在咖啡廳時,我一眼就看見他直直走來,想著自己的生活終于要如愿以償?shù)谋浪?/br> 我想他也看到我了,民俊張開嘴,他叫著我的名字。 于是我奔向他。 好像花了十年才學(xué)會怎么跑步,怎么揮動手臂,甚至怎么呼吸,肺部像是要爆炸一般,我感覺自己在海中奔跑,每一步都艱辛,但每一步都在前進。 「民俊。」 然后,我和他面對面,他就像那時候一樣看著我。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像是回到了國中時代。 我情不自禁的,將雙手合十,就像在祈禱,而身體止不住顫抖,張開嘴也說不出話,甚至無法呼吸。 原來如此,要傳達一件事情,真的如此艱難。害怕對方會拒絕,怕自己的舉動愚蠢。可是,總是會有某種東西勝過恐懼的,對吧。 「你怎么自己跑出來了?春暉?要是你又昏倒怎么辦?」民俊慌張的說,他扶住我的肩膀,好像一不注意我就會碎成千百萬片。 我深吸一口氣。 然后輕聲的開口:「我和你說個秘密。」 民俊愣了一下,他說:「好。」 「雖然我……自始至終,或許都是利己主義者。」我的每個音節(jié)都在飄動,就像是做壞的音樂:「可是,我可以肯定遇到你真的太好了——所以,所以雖然……雖然希望你幸福,這樣的話,說出來很愚蠢,但我還是要講出來——」 他似乎也要哭了。 「我希望,我們兩個都能幸福。」 我也抓住民俊的手臂,用盡全身力氣的,說出了這句對別人來說,應(yīng)該輕而易舉的句子。 「好喜歡你。」然后我也如此開口,用盡全力,用破碎的音節(jié),接著擁抱對方:「好喜歡你,郭民俊。」 他沒有回答,只是很用力,很用力的抱緊我。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也像是所有的壞事都發(fā)生后,他走過廢墟和殘骸,腳踩在沙地中,感受波浪浸濕腳踝的觸感。 感覺到海不揚波。 「到時候如果你……」他哽咽著說:「你要回老家的話,我也和你一起回去吧,我要去和我媽……還有我阿嬤他們談?wù)劊蛟S他們這輩子都不會理解可是……可是……我還是會去試試看的,就是……像你說的,變得幸福這件事。」 「好啊。」我說,就像往常一樣。 「我們一起試試看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