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殿已經變成了一片“鬼域”。

    所有人的視野都被無窮的漆黑覆蓋，傾瀉而來的黑，仿佛下一刻就要將他們吞沒。

    耳邊傳來了數不清的埋怨。他們眼前更是浮現出天下各地數不清的慘事，無數死去之人不甘的面容，含怨的心聲。

    怨天怨地怨世道不公，怨貪官污吏怨皇帝老兒……在被無數的怨念吞沒之前，他們聽見少年輕快活潑如同吟誦道歌的聲音：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那聲音中充滿了期待與好奇。

    “天下之民怨，會造就怎樣的靈呢？”

    第75章 無冕之王[番外一］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 李三郎看到的是華麗寬敞的宮室，以及倒了滿地的人。

    一縷又一縷清黑的煙氣如火焰般在他們身上升騰、燃燒，時而變換出各種各樣的形狀， 如狼如鳥如虎如豹，最濃郁也最旺盛的那團黑氣幾乎將惠明帝全身上下籠罩。

    皇子公卿、朝堂百官，都在猛烈燃燒的黑火中翻滾， 偏偏那火焰卻不曾波及他們身上的衣料和周圍的其他外物， 他們的靈魂像是被人投入烤爐中，從里到外灼燒著。

    殿中一時響起連綿不絕的慘叫聲。

    即便是魏國公徐潛， 也不例外。

    在滿地躺尸的人中，唯有李三郎一個人靜靜站著，確切地說， 應該叫他徐明玨。

    ——自從答應將身體借給仙人入世， 徐明玨從未想過自己還有重返人間的一天。他們以為自己將被投入輪回， 誰知卻被仙人手下自稱「系統333」的仙侍帶了去。

    在系統333提供的一片純白空間中， 這位鄉野少年得到了全方位的學習輔導。

    無數這個時代文人夢寐以求的書籍在他眼前堆積如山， 還有系統333分出的子程序充當名師答疑解惑， 只要他肯學、愿意學、用心學，他幾乎能學到一切知識。

    那片空間的時間甚至被特意拉長了。外界不過數月， 在系統空間中卻過了數年。

    對于這神奇的一切，李三郎接受的速度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仙人神通廣大，做到這些有甚么值得驚訝的呢？

    倒不如說，仙人竟然會為他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凡人做這么多，更讓他驚訝。

    在少年淳樸的價值觀里， 助仙人入世已是大功德，本就是應當的。讓仙人庇佑爹娘平安，已是不應當的非分之想。而自己提出了那樣的非分之想后， 居然還被仙人送入這仙境般的空間之中，擁有讀書的機會，得到仙侍的指點，更是天大的恩德。

    這已讓他感激不盡，不知如何報答。唯一能做的只有全心全意念書學習，不浪費一點時間，就這么生生讀了六年書。

    ——別看六年時間不多，一般人每日讀書的時間最多幾個時辰，但以魂體狀態待在系統空間的他不需要吃喝休息，不眠不休讀書六年，這六年讀書的時間分攤到一般人身上，已足以耗盡他們半生的光陰。

    也就是說，現在的他在這方面的積累，相當于一般的讀書人苦讀半生。即便他天資不甚聰慧，日積月累看了六年的書，天文地理無所不包，眼界也遠超一般人了。

    倘若說，一開始是因為沒有別的事可干，是出于所有普通百姓對讀書的渴望，是為了不讓仙人失望，他才開始看書，那么到后來，他算是徹底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了。

    徐明玨本以為自己會一直在那片仙境空間中待下去，不斷學習充實自己，直到仙人認為他可堪一用了，便可為仙人效勞。

    沒想到，剛剛翻開一本書，沒看幾行字，原本亮堂堂的空間驟然一變，天旋地轉地，他像是從一陣風被塞進了瓶子里，不再是輕飄飄的魂體，而是多了一個套子。

    感覺到rou身的沉重、鼻翼間的呼吸，看著眼前遠不如仙境的昏暗宮殿，還有滿地亂滾的人，徐明玨總算反應過來發生什么。

    ——他重新回到了人間。

    這個發現讓徐明玨的心重重一跳。

    當初既然已經將自己的軀殼托付給仙人，他便從未想過還有回歸人間的一刻。此時此刻，少年的第一反應并不是驚喜，而是驚慌——莫非是仙人出了事？

    雖然不敢相信那么強大的仙人也會出事，但擔憂的情緒還是止不住地漫了出來。

    他顧不得周圍那些陌生人，目光四顧，壓低聲音呼喚起來：“仙人——”

    一枚圓滾滾的小光球啪地打在他額頭上。

    系統333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子不忍直視：【好歹也在書海里熏陶了那么多年，怎么遇事還像大驚小怪笨頭笨腦的地鼠！】

    聽到熟悉的仙侍的聲音，徐明玨的心立時安定下來，他聞聲看去，這才發現一抹虛幻的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側，一身灼灼耀眼的紅，像是夜色里燃燒的一縷火光，那人的容貌看不分明，長發在火光中飄舞，周圍好像有數不清的幽魂在游蕩。

    這道模糊的人影與他夢中的影子重合了。

    ——在那破舊的山神廟里，那個改變他人生的暴風雨之夜，他曾見過這個“人”。

    “仙人！”徐明玨忍不住露出驚喜的笑容，但很快他便反應過來，“您這是——”

    “沒錯，我要走了。”模糊不清的人影笑著點點頭，“這個世界我已經玩夠了～”

    果然是這樣啊。早已今非昔比的少年敏銳地察覺了對方的去意，臉上不由露出悵惘之色，還有幾分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迷茫。

    像是一個即將脫離長輩庇佑的孩子，被獨自扔在這茫茫天地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迷茫、不舍，與眷念，在蘇贏的感應里實在過于清晰，讓他有幾分驚奇。

    作為借用了對方軀殼的人，他選擇離開，將軀殼歸還，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這樣戀戀不舍，是不是有哪里不對？

    根據蘇贏看過那么多話本的經驗，不會有人喜歡自己的軀殼被外來者借用的吧？就算是公平交易得了好處，有機會重新回到軀殼中，也只會興高采烈迫不及待才對。

    上下打量了徐明玨一遍，他有點難以理解：“莫非你還想讓我占用軀殼一輩子，一直做個被關在空間里的孤魂野鬼？”

    徐明玨看上去更加不能理解：“當初在山神廟里，我不就已經答應仙人了嗎？”

    ——已經答應的事，當然要做到。

    “雖然能回來我也很高興……”說出心里話，少年看上去居然有幾分愧疚。就好像已經借給了別人的東西，居然還想要回來，于是為此感到不好意思，“但當初我已經答應了您，這具軀殼便歸屬于您。”

    說到這里，徐明玨連忙補充：“若是仙人不需要了，就當我什么也沒說。當初的非份之求也不必再遵守——既然您將軀殼歸還于我，我自該扛起自己的責任。”他指的是當初請求蘇贏庇佑父母之事。那時他以為自己無法再回人間，才會如此冒昧。

    他對蘇贏露出個笑容：“能有機會在仙境中讀書明智，我已經感激不盡。若是繼續祈求仙人的庇佑，未免太厚顏了。”

    蘇贏直勾勾看著他，像是貓咪突然看見了一團奇怪的毛線球，忍不住想抓一抓。

    他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純粹的坦蕩。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

    于是，蘇贏也笑了起來。

    “有意思。”燃燒的火光之中，自異世界而來的棲云君如此說，“能見到像你這樣有意思的人，也不算白來這個世界一趟。”

    相比之下，其他人就顯得太沒意思了。

    倘若說徐明玨的存在是珍貴而稀有的樣本，這個世界的其他人，無論是皇帝、徐明瑾，還是魏國公等人，在這世上隨隨便便都能找出無數與之特質相同的普通樣本。這就讓蘇贏的興趣大大降低了。

    原本之前他還特地保留了一封書信，還想著到時候看看徐明瑾打開書信時會有怎樣的表情呢，現在頓時覺得索然無味。

    因為對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他完全能猜出來，出乎預料的概率無限接近于0。

    ——所以果然還是直接走人吧？

    目光在眾人身上燃燒的黑焰上看了一圈，觀察完以天下之怨創造出來的靈，蘇贏就決定結束這趟旅游回家了。

    至于那誕生于天下之怨的靈，他已經看出這小東西的能力，就算是留給這個世界的小禮物吧，好歹也來了一趟嘛。

    他伸出一只手，輕輕撥動著無形的法則之線，在徐明玨看不到的地方，屬于兩人之間的契約化作蛛絲般的細線，一頭從徐明玨頭頂冒出，一頭輕輕伸向蘇贏的小指。

    在昆侖墟，這是很常見的仙道契約。

    但這契約其實對蘇贏并沒什么束縛力，遵不遵守約定全靠他的個人意愿。

    他輕輕一彈手指，蛛絲般的契約支線啪地斷開，便如云煙一般消散了。

    “既然如此，契約終止。”

    無形的契約就此消散，火焰般燃燒的虛影在半空之中蕩開，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見。

    臨走之前，蘇贏隔空一指，點在徐明玨的眉心：“這一趟玩的很開心，感謝你的邀請。這算是給你的一點驚喜吧。”

    “仙人——”

    徐明瑾急急喚了一聲。

    “不知仙人可否留下名號？”

    他看見那燃燒的虛影停滯了一瞬，便如幻夢般消散，唯有余音在耳畔輕輕飄蕩。

    “名號么？便喚我棲云君罷。”

    第76章 無冕之王[番外二］

    宮室之內， 灼魂之焰漸漸熄滅。滿地翻滾的眾人漸漸從難熬的劇痛中恢復清醒，但難以言喻的疲憊卻是靈魂深處涌出。

    他們無力地坐在原地，不想動彈分毫，只是艱難地抬起眼皮， 將一道道復雜的目光投向還站在原地神情悵然的徐明玨。

    大概是察覺到眾人的注視， 他收回略帶不舍的眼神， 轉身一臉疑惑地回看過去。

    ——同樣的一具皮囊，只是內里換了個魂， 卻從里到外透出格外不同的氣質。

    蘇贏執掌這具軀殼時，看上去總是活潑自在，格外有種不受任何拘束的隨性自然。而這具身體的正主，真正的徐明玨， 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既有長年累月在空間中讀書養成的溫文氣質，又有少年人的坦率。

    哪怕同樣是疑惑的眼神，在蘇贏做來， 總會帶上幾分無辜， 以及毫不掩飾的探究。而徐明玨臉上，就是真真正正的疑惑了。

    ——他著實不知這些人為何都這樣看著他。說來他也是將將回歸軀殼，尚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也不認識面前的這些人。

    見到徐明玨的神態， 眾人已是恍然。

    ……看來他們剛才被灼傷時的所見所聞并非神志昏沉的幻覺，也不是魏國公世子搞的騙子把戲，而是真實不虛的真相了。

    眼前這位魏國公世子， 著實與先前大相徑庭。無論怎么看都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所以，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世上莫非真的有鬼神之說、仙人之術？否則，又如何解釋這位魏國公世子身上發生的一切， 如何解釋他們方才所遭遇的一切，如何解釋至今還在皇帝身上燃燒的詭異黑焰？

    唯一能為他們解惑的或許只有眼前這位魏國公世子，但徐明玨對眼前的境況似乎同樣一無所知，看他們的眼神十分迷茫。

    雙方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眾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落到了魏國公徐潛身上，努力用眼神示意：這是你兒子，你是不是該說點什么？

    接收到信號的徐潛大概也明白現在自己是最適合出面的人，他緩緩起身，看向眼前神情陌生的兒子：“三郎，我是你爹。”

    徐明玨果然將注意力落到他身上。

    “……爹？”他喃喃著重復了一遍，漸漸將眼前的人與夢中所見的模糊人影對應上。在夢里，他曾見過親生父母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