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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夫人與殺豬刀 第99節

    謝征好看的眉頭輕皺,不太愿意承認在隨元青那里掛了彩,還躺了這么多天,松開了扣住樊長玉的那只手,說:“我生擒了他。”

    若說樊長玉先前聽了謝七說的那話,對于長寧遭了這么一趟罪,覺著是自己和謝征走得太近才害了她,心中頗為自責,此刻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便更加百味陳雜了。

    若不是為了保住清平縣,她和那癟犢子結下了梁子,他不會跑到她家中去尋仇。

    他不去她家中尋仇,就看不見那副畫,看不見那副畫,便不會認出言正,也不會綁了長寧拿去威脅言正。

    可惜沒有如果,而且就算重來一次,她大概還是會選擇綁人保住清平縣,只不過這次她會下手利落些,直接一刀了結了那反賊的狗命。

    樊長玉沉默兩息,平復心緒后道:“長寧被綁的事,不全怪你,我也有責任。而且你為了救長寧,被傷成了那樣,早已不欠我什么,無需向我致歉。至于你在山上騙我的事……”

    她頓了頓,繼續說:“你是替我們姐妹二人著想,我也沒什么好怪你的。”

    她這一反常態的平靜,讓謝征眉宇間的躁意又重了幾分,他隱約能猜到她后邊會說的話,光是想想,心口翻涌的黑色郁氣便有些壓不住了。

    他一只手搭在眉心,強忍下心中那份躁郁:“你說的談談,是打算又跟我說些一拍兩散的話?”

    樊長玉微微一噎,心道她們也沒說幾次啊,何況他之前假入贅,那也是事先約定好的。

    她實誠道:“我們都沒在一起過,這應該也算不上一拍兩散。”

    話音剛落,便覺出身側的人周身氣息陡然一戾,樊長玉心口莫名跟著跳了一下。

    謝征緩緩抬起眼皮,問她:“沒在一起過?”

    樊長玉迎著他壓迫感十足的視線,目光溫和卻堅定:“如果你說的是在清平縣那些日子,那時候你假入贅與我,咱們是有約定在先的。況且,你用的也是假名,世間根本就沒有言正這個人,那一紙婚書都做不得數了,算不得在一起。”

    謝征沒再看她,垂下眼時,濃黑的眼睫像是黑鴉收攏的翅膀:“那你還來找我做什么?又作甚讓我跟你回去?還自作主張想替我上戰場?”

    勾起的唇角,笑意發冷。

    樊長玉看著他,眼神慢慢柔和下來,但那溫柔背后,似乎又有更強大的東西在支撐著她,她說:“因為那時候你是言正啊。”

    謝征一向冷漠倨傲的眸子里,罕見地浮起一絲淡淡的迷惘,他啞聲道:“那不也是我么?”

    樊長玉說:“人沒變,但你們背后代表的東西全都變了。你是言正時,就只是你而已。你是武安侯,那便不止是你自己了,你是天下人都仰慕的大英雄,也是謝大將軍的獨子,能配得上侯爺的,應當是侯爺曾經說的溫柔賢惠、會持家的那類姑娘。我學問不多,只識得幾個字,別說琴棋書畫,連四書都還沒讀全,自然是配不上做侯爺正妻的,但我爹娘生養我一場,我也不能輕賤自己,與人為妾。”

    謝征黑眸凝視著她:“你怎就知,我不愿娶你為妻?”

    樊長玉因為他這句話怔住。

    開什么玩笑,威名赫赫的武安侯娶一個殺豬女,這傳出去,得叫天下人笑掉大牙吧?

    她有一瞬慌亂道:“你可別說這些胡話……”

    謝征冷冷打斷她:“你覺得這是胡話?”

    樊長玉皺眉說:“那些低門嫁女的,頂了天也就是富家小姐配個寒酸書生,你見過當朝公主嫁寒酸書生的?公主再不濟嫁的也是新科狀元。我原先不知你身份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你身份,從前那些話哪還能當真。”

    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謝征聽她拿公主類比自己,額角青筋便跳了跳,再聽她說后邊這些話,氣得冷笑一聲:“當朝公主嫁什么人,皇帝說了算。本侯娶什么人,本侯自己說了算。”

    他垂眼看著樊長玉:“我是武安侯又如何,總沒生出三頭六臂要生吞了你,才嚇得你至此。”

    樊長玉被他這些話震得有些心亂,好一會兒才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小時候,鎮上有個豆腐娘子,雖說早年喪夫,但她人勤快,一個人守著豆腐攤子,日子也還算過得紅火,加上她人長得好看,不少寰夫都托人上門去說親,只不過她一個也沒瞧上。后來縣里一員外家的公子隨友人來臨安鎮,見了她,從此失魂落魄的,隔三差五又去豆腐娘子那里買豆腐,一來二去,兩人便熟絡了起來。那公子也并非輕浮浪子,一直都對豆腐娘子守禮,后來還稟了家里人,說想娶她。”

    謝征大概能猜出她這個故事的結局,冷硬開口:“莫要拿旁人與我比。”

    樊長玉沒做答,只繼續說起了那個故事:“員外一家哪能同意兒子娶個寡婦,府上的老夫人和太夫人直接給氣病了,也把那公子給關起來,還指使惡霸去砸豆腐娘子的攤子,那段時日,整個鎮上都是關于豆腐娘子的閑話。本以為她和那公子就這么散了,誰知那公子絕食相逼,員外一家疼兒子,到底還是捏著鼻子同意了這門婚事,但只允豆腐娘子做妾。豆腐娘子二嫁,嫁的又是高門大戶,也不圖能當正妻,只圖那公子對她好。成親時,雖是納妾,可那排場也堪比娶妻,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鎮上的人都說豆腐娘子命好,這輩子能享清福了,那些年豆腐娘子每每再回鎮上,都穿得光鮮亮麗,但人卻一年比一年瘦了。唯一不變的,是依舊有人艷羨她,也有人暗地里說一些不堪入耳的閑話,說她粗鄙淺薄,不是正經女子,死了丈夫后就四處勾勾搭搭,勾搭上了那公子才嫁入了高門。第三年的時候,豆腐娘子就被趕出員外府上了,得虧她從前是良家,若是奴籍,得直接被員外一家發賣了。”

    謝征神色顯得有些冷漠:“那男人自己變心罷了。”

    樊長玉說:“我從前也是這樣覺得的,但我娘說,本就是不同道的人,哪怕一時湊在了一起,早晚也是要分道揚鑣的。就像一個人在一堆金玉寶石里選了塊頑石,世人便都替他可惜,被選中的頑石,有人艷羨也被人說著不配,卻不知,選擇頑石的人,隨時可以重新選擇金玉,但頑石卻再也沒有選擇的機會了。豆腐娘子便是這樣,員外公子喜歡她時,她就比名門閨秀還好,員外公子不喜歡她了,她便和那酒家娘子、茶水娘子無甚區別。”

    謝征冷聲道:“是那男人心志不堅,我若決定了要什么,攥進棺材里也要跟我爛在一起。”

    他說這話時,黑眸一瞬不瞬地盯著樊長玉,平和的眼神下卻又藏著一股讓人心顫的狠意。

    樊長玉心口下意識突突了兩下,但想起從前母親說給自己的那些話,眸色卻又變得堅定而清明:“我娘還說過,讓他們走到這一步的不止是這些,一個人是沒法拋去自己的過去的。豆腐娘子曾是寡婦的事實會伴隨著她一輩子,她不得主母喜歡,在府上里會面對形形色色的打量和輕視。大戶人家家中的規矩禮儀,也不是她一時半會兒就能學會的,被婆母打壓,被妯娌取笑,甚至連下人都能瞧不起她,那些聲音和身份差異造成的無孔不入的自卑,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豆腐娘子。”

    “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員外公子對她的好,但所有人都說她不好。有些話,聽一遍兩遍尚且能堅定本心,可經年累月地一直有人在耳邊說著,難保不會潛移默化被影響,曾經忽視掉的那些不好,在那時候也變得格外刺目起來。員外公子生來富貴,他啟蒙讀書的年紀,豆腐娘子可能在家幫忙母親做家務;他同友人觥籌交錯時,豆腐娘子興許在埋頭做豆腐。”

    “員外公子度的是風月,豆腐娘子過的是日子,員外公子不覺得腐娘子做個一飯一羹是什么大不了的,因為他家仆從成群。豆腐娘子也不懂員外公子吟詩作畫的雅趣,他們本就不甚一類人,又哪能切身處地知道對方在想什么,自以為給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在對方看來卻什么也不是,細小的矛盾日積月累下來,一回首便是不可逾越的鴻溝了。”

    說到此處,樊長玉終于抬眼直視謝征:“侯爺是蓋世英雄,也只有王公大臣的千金才能與侯爺相配,我一個殺豬的,侯爺要是娶我,會被天下人恥笑的。”

    謝征聽她為了婉拒自己,扯了這么個故事,再聽她說讓自己取王公大臣之女的話,怒極反笑:“本侯娶妻,干天下人何事?”

    樊長玉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我以為,我說了這么多,侯爺應該懂我的意思的。”

    指節卻不自覺地扣緊了,心口有些悶悶地難受,有一瞬她也在想,要是他只是言正就好了。

    一案之隔,兩人隔著淺薄的夜色對視,直到謝征開口:“我從前同你說的話,你是不是以為也全是騙你的?”

    樊長玉一怔,尚未明白過來他這話里的意思,便聽他道:“我早同你說過,我家中沒人了,只剩我一個。”

    他說這話時,神色甚至是有些冷漠,似乎極不愿意提起關于自己家中的一切。

    樊長玉抿了抿唇,回道:“我沒覺得你說的這些是騙我。”

    謝征笑了笑,意味不明地,神色乖戾又像是有些受傷,最終被那份驕傲強壓了下去:“你說的那故事,套不進你我二人。謝氏尚有幾支旁支,你若嫁過來,只有她們削尖了腦袋討你歡心的份兒,不會像你說的那故事里那樣,有蠢人來挖苦為難你。你要是連她們的馬屁都懶得聽,不見也無妨。等剿滅反賊,手刃魏嚴,我便奏請駐守西疆,你跟我一起在封地,沒個十年八年的,不會進京一次,京城需要你打交道的貴婦,一只手都能數過來,如此一避,這輩子也難聚到一起。”

    “你怕天下人恥笑,覺得我還有旁的選擇,我請陛下賜婚就是,我這輩子只要不謀反,就也只能守著你一個,這天下,誰也不敢對這樁婚事有異議。”

    “至于你說的志趣,我閑來不是習武便是溫書,你在武學上頗有天賦,平日里書卷也翻得勤快,如此看來志趣也相投,并無鴻溝之說。”

    話至此處,他才終于停了下來,清冽好看的眸子里映著少女的模樣,緩緩道:“樊長玉,我若娶你,你肯嫁我么?”

    可能是從察覺自己動心起,他便一直在謀劃往后的事了,此刻問出這話來,一點沒覺著不合時宜或是孟浪,只在這片沉寂里,等著那個塵埃落定的答案。

    第87章

    樊長玉沒料到謝征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說心底不觸動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也清楚地意識到,一旦她點了這個頭,往后的人生或許就不是自己說了算了。

    就像他作為武安侯,要承擔那些責任,背負那些使命一樣,作為他的侯夫人,也得挑起這一品命婦背后的擔子。

    他需要的是一個能與他比肩同行的妻子,而不是一個要他處處遷就才能走下去的人。

    麻雀插上了鳳凰羽毛,那也變不成鳳凰,只有自己去涅槃后,才能長出屬于真正的鳳凰翎羽。

    帳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之前積在帳篷頂的雨水從邊角墜進水洼時發出“滴答”聲,在這片沉寂里顯得格外清晰。

    樊長玉垂放在膝上的雙手握緊,終究還是抬起頭看向了謝征。

    只一個眼神,謝征便明白了她要說的答案,說不清是骨子里的驕傲作祟,還是不想聽她親口說出拒絕的話,他突然道:“不必答復我了。”

    帳外在此時也傳來了謝七的聲音:“侯爺,公孫先生那邊在催您過去。”

    謝征說了句“告辭”,便起身掀開帳簾離去。

    樊長玉在他走后,看著輕晃的帳簾發了好一陣呆。

    -

    謝七在謝征進帳后,就躲得遠遠的,方才過來傳話,發現帳內熄了燈,他心中還咯噔一下,生怕自己壞了什么事。

    但謝征頃刻間就掀開帳簾出來了,臉色瞧著也不太好看,似乎又不是他猜測的那樣,謝七也不敢多問什么,只屏氣凝聲跟在謝征身后。

    怎料走在前邊的謝征突然頓住腳步,同他道:“我記得你有個meimei?”

    謝七不知自家侯爺怎突然問起了這個,神色一黯,答道:“是。”

    他幼年父母雙亡,和meimei一起被賣給了人牙子,人牙子為了賣個好價錢,通常是把模樣生得周正的女童賣進青樓,男童則往宮里送。

    一些訓養死士的大族,也會從人牙子手上挑人,他就是被魏嚴買去的,十個同齡孩童里,只有一個最終能成為死士,剩下的,運氣差些的死了,僥幸活下來的成為家奴。

    他在最后那一場混亂的廝殺里,被捅了數刀,回天無望,本該是要一卷草席裹了扔去荒野里喂狼的,但他想活啊,帶著那一身未加處理過的傷熬到了第二日都還沒咽氣。

    那時侯爺還只是個半大少年,但已開始替魏嚴做事,不過從物件到身邊的奴仆,都只能挑魏宣挑剩下的。

    魏宣選了最終勝出的死士當親隨,侯爺在陰暗的地牢里挨個看去,沒選那些只受了輕傷可以成為魏府家奴的,反而看中了他。

    管事說他可能活不了,那么重的傷撐了一夜已是罕見。

    侯爺說他都這么努力地想活著了,死了多可惜?

    于是他被帶了出去,得到了大夫醫治,傷好了成了侯爺親隨,被賜名謝七。

    也是從那時起,他只忠于謝征,后來還替謝征殺了魏宣身邊那個死士出身的親隨。

    至于他meimei,等他尋到人時,meimei已經是小地方的青樓里叫得上名號的姑娘。

    他如今的身份,也不敢貿然和meimei相認,怕一個不小心讓meimei陷入險境,畢竟綁了對方家人逼迫這種手段,他見得多了。

    他暗中給了meimei錢財,又施壓老鴇,讓meimei得以贖身,如今開著一家刺繡鋪子。

    謝征問:“你meimei成婚時,有個富貴公子傾慕她,為何她還是嫁了個鐵匠?”

    那是謝七meimei贖身后的事了,謝七得知meimei成婚,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去喝喜酒,只向謝征告了個假,偷偷去觀禮。

    那富貴公子當天也在,他和謝五幾個要好的弟兄一直在暗處盯著他,想著他若是敢在婚禮上鬧事,他們就把人拖到巷子里揍一頓。

    誰知那富貴公子只是在宴席上把自己喝了個爛醉如泥。

    他們回來后曾說起過此事,謝征大概也有所耳聞,此時突然提起這事,謝七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道:“屬下作為兄長,覺著舍妹嫁個鐵匠沒什么不好的。”

    謝征頓住腳步,側目問:“為何?”

    謝七答:“舍妹不知我還活著,也不知我尋到了她,她嫁個鐵匠,若是那鐵匠將來待她不好,她守著刺繡鋪子不愁養不活自己,拍板就能和離,一旦鬧起來,也有街坊鄰居能幫襯她。她若嫁了那富貴公子,就是孤身一人應付全族了,有個什么變故,對方家大業大的,她想求個公道都難。”

    這是又一個豆腐娘子的故事,不過在這個故事里,豆腐娘子沒選那貴公子。

    謝征面上若有所思,沒再說什么,邁步朝中軍帳走去。

    門口的親兵見了他,忙喚道:“侯爺。”

    在謝征走近時,打起簾子,帳內通火通明,謝征一眼就瞧見了坐在主位下方的老者,面上情緒稍斂,有些意外地喚了一聲:“老師。”

    陶太傅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捋須道:“聽聞你追敵去了,如何?”

    謝征眼角那團烏青,他還當是在戰場是傷到的,暗忖這打的角度委實刁鉆了些。

    拳頭都能逼到面門,若是換成刀刃,只怕這只眼都得廢了,如此一想,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公孫鄞也瞧見了,他還是頭一回見謝征從戰場上回來眼角淤青的,不知怎地,突然就想到了之前在盧城見到他時,他臉上那團淤青。

    越看,還越有那么幾分像,一時間,公孫鄞神色頗為怪異。

    難不成又是樊長玉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