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111節
孫晚秋嘴里總是能講出一些非常樸素的東西,卻又一針見血,不管她對不對全不全面,但聽的那一瞬,總是很有說服力。她有自己的邏輯,堅信不疑,因此說出來鏗鏘有力。 賀圖南笑了笑:“確實沒文化。” 孫晚秋坦然接受,她不會跟老板頂嘴,她觀察著賀圖南,他雖然喜怒不行于色,但猜他并不生氣,說:“賀總,沒事的話,那我先回去了,有問題再聯系。” “吃個飯吧,”賀圖南站起來,一邊走,一邊看著她說,“你膽子不小,敢不敢跟我一起玩兒個大的?” 第84章 孫晚秋是非常好的下屬,機巧,有眼色,很多事情不需要賀圖南怎么挑明,她就能領會,這種人無論到哪兒,都是讓人喜歡的。賀圖南發現她身上那些鋒芒都高明地藏起來了。 兩人在一塊兒吃飯,一直都不太講究,都習慣了,往蒼蠅館子一鉆,要點鹵菜,小炒,配上燒餅米飯什么的,就夠了。 有應酬的時候,賀圖南帶上她,兩人也很默契,他這個人能屈能伸,西裝革履的模樣又有型又帥氣,挺能唬人,孫晚秋覺得賀圖南這個人蠻神奇,環境要他什么樣,他就能配合出什么樣,該雅能雅,當俗則俗,她很能理解展顏忘不掉他,但內心深處,并不認為展顏能駕馭得了賀圖南。 這回,找了家川菜館,孫晚秋說賀總不是不能吃辣嗎?她是無辣不歡,小時候太窮了,家里沒什么菜,就只能狂吃辣子,反正地里辣椒隨便長,長成小尖椒,紅的,綠的,烤了吃,切碎了拌芝麻油吃,吃的從喉嚨眼到胃里心頭,全都著了火,嘶嘶吸氣,淌眼淚,一頓能干掉三個大饃。 “你不是喜歡吃辣嗎?我請客,當然要照顧客人。”賀圖南很紳士,他對女人該有的禮節,一點都不少。 暮春時節,白天變長了,黃昏跟著溫柔起來,燒出燦燦的晚霞,映得車啊,人啊,全都紅彤彤的。 兩人撿一個靠窗的位子坐,孫晚秋在他跟前,也沒什么形象可言,菜一上來,邊吃邊問: “賀總想跟我說什么?” 賀圖南要了個清淡的山藥炒木耳,不放辣,應酬之外一滴酒都不沾了。 “孫晚秋,當初我找你,你也沒怎么問就跟著我干了,我得感謝你的信任。”他倒了點茶水,跟她碰了碰杯。 孫晚秋說:“我這不是覺得賀總是聰明人能掙大錢的嗎?再說,年關那會兒工地也不太好,我想就拼一把吧,反正跟著誰都是干,大不了,呆這兒沒戲了,我就去南方打工。” “東南沿海的工廠,現在不好找活,次貸危機對出口加工為主的企業影響最直接,他們一直接的都是歐美的訂單,歐美一旦出問題,國內也好不了。” 世界真奇妙,也不曉得什么時候這樣的,孫晚秋小時候,以為大家都各過各的,村里人種自己的地,城里人上自己的班。中國過中國的,外國過外國的。 “我不走,我跟著你干的好好的,走什么?其實,我到現在也沒鬧明白你為什么放棄投行的高薪,跑回來干什么,”孫晚秋狡猾地瞥他一眼,“我越界問一句啊,不會是為了展顏吧?” 賀圖南說:“我回來,自然是考慮過的。只是湊巧,趕上次貸危機影響到房地產,不過也是機會,林叔叔的公司,我是等到他實在兜不住了才出手的,他手里那塊地,挨著北區,本來是沒什么希望可言。想盤活他的公司,只有一個法子,就是等政府城改,這塊地才能值錢,沒有政府的規劃,北區不會有什么價值的。現在融資困難,房子不好賣,我也只有從城改這塊兒入手。” 孫晚秋心想,賀圖南果然是條狼,等獵物奄奄一息了,才露爪牙,一口一個林叔叔,不還是收了他的公司?她苦惱自己沒這樣的眼界,不懂金融,也沒賀叔叔這樣的爹,能幫襯一把。 孫晚秋咬了咬筷子:“政府也是第一次搞拆遷,你不怕砸了?你怎么知道政府會拆北區呢?” “老城舊了,已經跟不上城市大規模擴張發展,北區連接新老城區,是咽喉位置,政府一直想拆遷,但苦于沒人接手,有人接手了,大家一起摸著石頭過河,水有多深,得趟過去才知道。我沒十足的把握,但既然政府未來規劃在此,定位清楚,房子肯定是不愁賣的。” “所以,你特地等美國那個危機回來?你們搞金融的,是不是提前就知道點什么?”孫晚秋心想,搞金融真他媽掙錢,啥玩意兒都沒有,都沒見,就把錢掙了,老農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金融是個什么東西,想都想不到。 孫晚秋覺得賀圖南在香港,掙錢大約像摘棗子,一棍子夯下去,滾一地都是,太多了,怎么都撿不完,手腳并用地搶。 她都想去搞金融了。 賀圖南說:“大概能看出點什么,你明知道這個東西不行了,還要包裝得美麗迷人,讓人繼續買單,這樣的話,早晚要崩盤,所以就有了經濟危機。” 孫晚秋心想,就是干缺德事的么?這世道,果然掙大錢的都得心黑,只有去搞錢,人才能迅速清楚這鬼世道是怎么運轉的。講道德是沒用的,她早就覺得書本跟現實割裂的太厲害,書本天天教育大家要做個好人,正直的,誠信的,可現實告訴大家,那些黑心的家伙都他媽飛黃騰達了,有的受了懲罰,有的屁事沒有,沒有一個人會覺得我受懲罰是因為我做的不對,只會想倒霉死了。 “投行這樣子,沒人監管嗎?” 賀圖南一笑:“監管的人也這樣,我是說美國。” 孫晚秋目光閃爍,她說:“到時,北區的房子商鋪要是銷售不景氣怎么辦?” “要看怎么宣傳了。” “你一點壓力沒有嗎?” 賀圖南說:“有,怎么沒有,刀口舔血,你接手財務這段時間,有沒有什么心得體會?” 她腦子好用,什么上手都快,賀圖南對孫晚秋欣賞不已,她靠的不是學歷,知識,更像是一種本能天分,他跟她相處越久,越明白為什么展顏總愛夸贊她聰明。 兩人聊了那么會兒,孫晚秋吃得打嗝,問他出辦公室前那句大的什么意思。賀圖南跟她說了,她愣了愣,半晌,才說: “太冒險了,現在大家都在等,你看看土地成交量就知道,去年這么會兒,地皮炒的嚇死人。” 賀圖南說:“我知道,就因為別人在等,所以才是出手的機會。” 孫晚秋搖頭:“你這是在賭,萬一到時都折手里,別想翻身了,傾家蕩產也翻不了身。” “到時看北區的房子賣的怎么樣,好了,資金回流把錢都投進去,不夠理想,那就再做打算。”賀圖南沉吟著,“現在風向還不明顯,得再等等。” 孫晚秋滿腹疑慮:“等到什么時候?” “每年冷空氣從北極出發,途徑西伯利亞,一路南下,所到之處氣溫可能都會劇烈下降,這需要個過程,現在美國次貸危機就像冷空氣,開始蔓延了,但真席卷全球還需要時間,不會太久。我說的等,就是等這個,看國家第二季度數據跟第一季度比,有什么變化,大概能預判趨勢。” 孫晚秋更不明白了:“等到那時候,情況更糟。” 賀圖南下意識搖頭:“我們加入世貿還不到十年,剛起來,國家不會任由經濟硬著陸的。” 孫晚秋點點頭:“那如果你判斷錯誤了呢?” 賀圖南沉默幾秒,說:“愿賭服輸。” “那我現在需要準備什么嗎?” “當然要。” “你跟賀叔叔說了嗎?” “沒有,現在只跟你商量下,因為財務方面需要你幫忙,你考慮考慮,可以拒絕我。” 賀圖南最后提醒她:“別告訴顏顏,雖然她不見得會擔心。” 孫晚秋說:“如果你完蛋了,我們只會傷心。” 他微微一笑:“摘花高處賭身輕。” 這話孫晚秋沒聽過,文縐縐的,賀圖南說這話什么意思只有他自己曉得了。 兩人吃完飯,天早黑透了,夜風溫暖,花朵的芬芳里混雜著塵土的氣息,北方的城市,永遠有塵埃的味道。 孫晚秋覺得賀圖南這人太瘋,她想,也許是投行那種工作本身就是刺激性的,來錢快,來錢多,他已經是這種思維了。又或許,他天生愛冒險,她沒什么可失去的,如果賭贏,那就是一輩子不愁吃喝,如果輸了……大約也沒什么好失去的,賀圖南一副好牌都敢冒著打爛的風險去賭,她更沒什么不敢的。 拆遷極快,張東子家跟人的官司還扯不清時,北區一大半都已經淪作真正的廢墟,外人看要半年能拆干凈的這么一片,新世界公司兩個月就要拿下。 進了五月,展顏又回了趟小展村,跟校長商量新教學樓的事情。校長說要錢嗎?她說不要。校長說那怎么好意思,你這在城里給人設計大樓,人肯定得花錢。 校長一個勁兒拒絕,怎么都不肯接受。展顏說,那我象征性拿一百塊吧。 校長的態度很耐人尋味,他說不要什么設計,學生們有地方上課就夠了。你看你這設計的,跟城里大樓似的,又費料,又費工。 再拉扯幾回,展顏忽然明白了,她妨礙到他了,上頭撥了款,十萬塊錢的教學樓,也許校長五萬塊就蓋起來,她給設計了,那錢,就不止這個數了。 校長心里覺得她真是多管閑事,煩的要命,可臉上還得哈哈笑。 她再怎么說這設計不費錢,校長也不信,她是城里人了,啥設計師,一聽名頭就那是要花錢的,不花錢也不想叫她弄,她都城里人了,干嘛還來管小展村的事兒? 校長只想展顏快點該回哪兒回哪兒,不要再來找。展顏記得,語文老師從前不是這樣的,她來時,心里高興得不得了。可家鄉不給她這個機會,她有些迷茫,又有失落,還是把圖紙留下了,說萬一用的到。 用個屁哩,她剛走,校長把圖紙跟裝字典裝本子的紙殼丟一塊兒,等攢夠了賣給收破爛的。 十二號這天,發生了件大事,全國上下都在說這個事兒,電視里,滾動播放新聞,主播哭著播。到處都在議論,大家說這可真夠慘的,那個時間點,學生們都準備上課,預備鈴都打過了。 設計院也在說這個事,設計院搞建筑,說的又跟老百姓不太一樣,老百姓感慨太慘了啊,真可憐啊,可設計院大家聚一起,說教學樓塌了這么些,難保沒有豆腐渣工程。 展顏跟著大家捐款,捐衣物,電視里的新聞從早到晚放那個畫面,她看的受不了了,人是不能一直接受這么高強度信息轟炸的,鋪天蓋地全是死人,死了到底多少,還沒統計出。 可大家也就那兩天說說,嘆嘆氣,容易動感情的抹抹眼淚。旁觀災難,和親臨災難,永遠是兩回事,老百姓們該干嘛干嘛,除了那一刻感慨人生無常,很快就會忘了它,該爭的還在爭,該吵的還在吵,昨天怎么過,今天還怎么過。 賀圖南也看新聞,捐了筆款,一天天死亡數字在增加。城市里依舊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他又有應酬,吃完喝完,有人鬧著去俱樂部唱歌,點了小姐,一字排開,濃妝艷抹的也看不出長相,但大約都很年輕。 “賀總,你倒是挑一個啊,怎么,都不滿意嗎?” 不曉得誰在慫恿他,一群男人,不乏有頭有臉的,平時衣冠楚楚,正經的不能再正經,等換了地兒,就像妖怪現了原形,醉醺醺的臉,不安分的手,在女孩子身上搓來捏去的,惹得她們笑,笑得又脆又甜。 經理給他推薦個大學生,是不是不清楚,反正是這么說的,在背后一推,一個嬌軟香濃的身體幾乎跌到他懷里。 “賀總……” 賀圖南把人推開,說:“不好意思,我對香水過敏。” 男人們哈哈大笑,說賀總是不是對女人過敏啊,多搞搞就好了。賀圖南坐到角落里,不抽煙,也沒飲酒,他靜靜看著昏昏燈光下的男男女女們,他忽然就想到了賀以誠。 不知道爸是不是也曾無數次身處這種場合,他是怎么抗拒誘惑的?僅僅是靠想著一個遠在天邊根本沒有接觸的女人? 包廂里開始唱歌,鬼哭狼嚎的,男人摟著女人,女人貼著男人,嗲聲嗲氣,沙發盡頭,還坐著一個同樣無動于衷的男人,跟他說起話: “賀總要不要出去抽根煙?” 兩人出來,賀圖南并不抽,男人是個中層領導,說:“我看你好像沒什么興趣。” 賀圖南說:“宋局不也是嗎?” 男人點上火:“我過會兒還得接女兒下晚自習。” “宋局的女兒上中學了?” “對,上次沒去接她,她自己回來,路上被人摸了一把,好像是附近的民工,我真是嚇死,幸虧沒出大事。” “我小妹當年也出過事,我跟爸都疏忽了,非常后悔,女孩子還是要照顧細點。” 宋局點頭說是,聊了那么一會兒,賀圖南進去結賬,跟里頭人打了聲招呼,先離開。他走大街上,走了許久,給展顏打了個電話。 她剛要從單位走。 “我送你吧,等我一會兒。” 他如果不給她打電話,她仿佛永遠都不會聯系他,連保持□□關系,都脆弱的如蟬翼。 賀圖南開車到設計院,她在門口等著了。 一上車,展顏就聞到了那種場合的味道,煙味兒,酒味兒,盡管被風吹淡了,還是有,她覺得他現在真是……她不喜歡他應酬。 “你在香港也這樣啊?” “哪樣?” “三天兩頭出去吃飯喝酒。” 賀圖南低頭嗅嗅襯衫,他走了半天,以為味兒該散差不多了。 “家里應酬都這樣的,沒辦法,我今天沒喝酒,躲過去了。” 展顏扭頭看窗外夜色:“我寧愿你留香港,留大城市,這里講人情講關系,并不適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