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104節
“畢竟,”他瞥了瞥一直默不作聲的展顏,“我不像小妹,悲天憫人,看誰都可憐。” 說完,他把煙頭往茶杯里一丟,湮滅了。 展顏略怔了怔:“你在挖苦我嗎?” 服務員進來,孫晚秋起身端菜,說:“先吃飯吧。”她輕輕碰展顏一下,“吃了沒?” 展顏悶悶的,說句吃過了,看向徐牧遠:“讓他們吃飯吧,我們先走。” 徐牧遠手機響起,他接了電話,電話是徐媽打來的,讓他快回家。幾人看他神情變了,等電話一掛,展顏看他急忙起身,也跟著起來,“怎么了?” “我得回去一趟,大伯跟我爸不知道怎么回事打起來了。”徐牧遠覺得今天非常遺憾,他跟展顏,就這么沒緣分,好好地出來,現在搞得很尷尬,家里又一團糟,他抱歉地沖她笑笑,好像說:你看,我不能陪你聊繼續逛了。 賀圖南動也不動,司空見慣,徐牧遠看看他:“我們下次再聊。” “賀總,我送徐牧遠,你先吃。”孫晚秋利索拿起外套,抓起鑰匙,匆匆跟徐牧遠出去了。 飯桌上,轉眼間只剩兩人,賀圖南把筷子上的塑料皮一扯,遞給她:“再吃點兒嗎?” 疏遠生人一樣的神情,在她臉上顯露:“你剛才跟徐牧遠說話,太沖了,好像要吵架一樣。” 賀圖南夾起菜:“你來這兒干什么?看博物館嗎?” “徐牧遠從小生活在這里,我知道,你跟北區打交道久了對他們印象不好,可徐牧遠也是這兒的人,你跟他,照樣是朋友不是嗎?北區也不全是……” “你是替老徐打抱不平,還是替誰?”賀圖南說著,端詳起她,她眉型很秀氣,彎彎的,睫毛很長根本不用涂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嘴巴擦了口紅,整個人特別明亮,比春光還明亮,穿著件魚尾裙,裊裊的,走路的姿態很嫵媚。 他把剛才她跟徐牧遠那一幕,又過一遍,心情更差了。 “你難道覺得,我會替張東子家打抱不平嗎?”展顏看著他的黑眼睛,她覺得,他對她誤會夠深的,這件事上,無論他怎么做,她都不會置喙一句。 服務員又進來送米飯,賀圖南說了句“謝謝”,大口吃,一時間不說話了。 “你吃吧,方案我改好給楊師傅了,周一他會去你們公司。”展顏拿過包,賀圖南抬眼看她,“你不來了?” “嗯,賀總不是說只希望跟一個固定的負責人對接嗎?我做的不夠好的地方,楊師傅肯定會修補,到時他去。” “我知道,因為博物館的事,你還在生我的氣。”賀圖南不小心吃到花椒,口腔一陣麻。 展顏緩緩搖頭:“已經不了,剛開始是有點氣也有點難過,現在,我想通了,這個世界上沒什么東西不會消失,就是石頭上刻字,也能破壞掉。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文物古跡都毀了,該我努力的,我努力爭取過了,沒辦法挽留就這樣吧。” 她停了幾秒,一度沉默后,說:“人也是,這個道理一旦想通,就不會那么痛苦了。” 沒有抱怨,沒有頹喪,好像冬天太陽地兒里跟人聊天,說了句“今年白菜便宜。” 賀圖南道:“我讓你痛苦,我知道。” 青天白日的,外頭車流不息,人來,人又往,灰塵在飛,花在開,剛進四月的陽光像愚人節一樣愛糊弄人,但春天到底來了,連餐廳里爆炒的香,都是春天的味道……他還說這些干嘛呢?人生中又一春來,那些過去的,不必說了。 “我們不談這些,后頭楊師傅還想讓我出施工圖,他說,我應該多鍛煉,我也這么想的。以后,工作上還會有對接的時候,你有什么要求不需要拐彎抹角顧及我什么,直接說好了。” “周一你跟楊工一起吧,或者,你自己來也行。”賀圖南忽然岔開話,“剛在北區,你跑我跟前問我怎么了,什么意思?” 她立刻知道他問的哪句,說:“我看那圍了很多人,想問問你,發生什么事了。” “你不是這么問的,你問的是,你怎么了?”賀圖南直視著她,那目光,一如既往地要把人看透了。 這種目光,讓人無所遁形似的,他越是這樣看著她,她越覺得賀圖南好像在算計什么,她一下足夠坦蕩了: “我以為,你被人打了,那兒有好多爛磚頭,鐵棍,我以為你跟那兒老百姓交涉鬧了矛盾。” “擔心我是嗎?” 她忍無可忍了:“對,我擔心你,我怕你會死,即使我跟你分開,我也希望你好好活著,不受傷害,但你不要覺得我獨獨對你這樣,我悲天憫人,看誰都可憐。” 展顏說完,不給他再開口的機會,背起包快速小跑出去了,像小魚,一擺尾,游進深海。 世間如果死了圖南哥哥,剩下的,變作微塵之塵,全都輕起來。可圖南哥哥也不是圖南哥哥了,展顏坐在公交車上,最后一次回望北區,有巨大的灰塵竄起,卷作一團煙,像當年生機勃勃正在生產鋼,生產鐵。 孫晚秋把徐牧遠送到了家,一路上,她跟他說賀圖南創業的不容易,泛泛而談,徐牧遠聽著,說知道。 “我其實不怎么了解他,他要我跟他干,我就跟了,跟了這段時間,我覺得他人還不錯,以前是我小看他,我以為,他就是個養尊處優的人,運氣好,人生過得順。我要是他那個家庭,我也能去香港干投行。現在看,他真是能屈能伸,像個彈簧。剛才飯桌上,你們爭執根本沒意思,你不能要求人家做生意的背著什么狗屁道德感,他又不是要當圣人,你們就是雞同鴨講,再好的朋友有時候也是雞同鴨講。” 孫晚秋說話時,眉眼間,總帶點兒隱隱的嘲弄,這些年過去,徐牧遠覺得她模樣變了些,人更精明干練,可這股嘲弄,不曉得對誰,始終都浮蕩在眉心。 “你跟顏顏也會嗎?” “會啊,怎么不會?我不愛看什么高深的書,也討厭聽人講道理,展顏跟我很不一樣的,但我還是喜歡她。你跟賀圖南明顯也不一樣,你這個人,比較文氣,爭一圈都沒對錯之分,別傷感情嘛。” 徐牧遠說:“不至于,只不過他有時候太鋒利了,張東子的事,過去那么久,糾纏也沒意思。” 孫晚秋嗤笑:“你這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你又不是賀圖南。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是不會因為過去多久,就消失的,看著遠去了而已,但還在啊,你不也一直記著你們以前多輝煌嗎?我有次,跟你們這兒一個老師傅聊了幾句,過去那些事兒,他記得一清二楚,估計入土合眼那天都不會忘,一說當年,就惋惜得不得了,恨不能穿越回去。” 徐牧遠無言以對,笑了笑:“你很會替老板著想。” 孫晚秋說:“我給人打工,當然要替人著想,將來,你要是當我老板,我也替你著想。” 徐牧遠想,她跟展顏的確是不一樣的。 徐爸在附近衛生所簡單包扎了,他回來后,把大伯姑姑那伙人全都轟了出去,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這么強勢,人都愣了,罵罵咧咧,姑姑在門口跳腳,拉著奶奶干哭,說房子是奶奶的。 小妹在那掐腰罵姑姑,她長大了,又任性又野蠻,一點不像父母,也不像他,他也沒去拉,任由小妹在那罵。 “這房子是工廠分給爺爺的,爺爺在時,他跟奶奶一直跟我們過,你們早分家分出去了,這會兒說有你們一份兒,要不要臉啊!” “你這丫頭反了你,輪得到你個丫頭片子說話?” “這是我家的房子,難道輪得到你說話嗎?” 所有人的面目都猙獰起來,唾液飛舞。 徐牧遠覺得親人們真是虛偽透了,他有些疲憊,他有時覺得他們可悲,有時覺得可恨,像搶食的雞,把彼此的冠子啄的稀爛,誰也甭想好。 展顏打電話問候時,他跟家人,在燈下默默吃飯。 “沒事吧?” “沒事,還是拆遷款的問題。”徐牧遠打起精神,“我以前總覺得,錢不能代表感情,現在想想,誰要是給你一百萬一千萬,那絕對深情。” 展顏不會安慰人,她只能說:“會過去的,什么事兒都會過去的。” 一些事會過去,一些事就會來。周一,楊工帶著她到新世界公司會議室匯報方案。展顏做了ppt,把參考的文獻都標了出來,重點講了優化部分,把博物館換成廣場,兩旁設店鋪,其他不必再動。 安置房則在有限空間里,盡量關照生態,停車位,消防通道等各個問題。 “北區的老百姓,目前更在乎賠償的數目,還有房子的面積,看起來對質量不怎么關心,但等住進去,可能會有很多后續維權的事,所以,方案這塊一直秉承的原則,還是希望目光能放長遠些。” 展顏說完,看向一直托腮凝神傾聽的賀圖南,她不知道這次能不能定下來。 他好像在思考什么,沒說話,她等著,竟有些忐忑等待分數的心情,她覺得自己掏不出什么東西了,他再不滿意,她真的要崩潰。 “非常好。”賀圖南微微笑了,轉頭問身邊的建筑師,兩人交流幾句,方案確定。下一步,是送到規劃局那里。 他滿意了,她有種忽忽若失的感覺,多么奇怪,她不用再來碰頭。 賀圖南也就給了“非常好”三個字,扭過頭,跟楊工說話去了,她像被用完了,就晾在那。 直到說請他們吃飯,他的眼,才重新看過來。這次去了一家很高檔的餐廳,點很貴的菜,開很貴的酒,楊工說賀總真是太破費了,但錢花的多,好像尊重跟著多,人就是這樣,用錢來衡量簡單明了,賀圖南還是不怎么跟她說話。 楊工要替她說,說她一夜就改好了方案,睡辦公室的,年輕人就是充滿干勁云云,那語氣,像班主任夸成績最好的那一個。這些東西,沒必要跟甲方講那么細的,楊工倒生怕捂著藏著,別人不知道。 賀圖南聽得笑,她看他笑,淺淺的,像是應付,不失去禮貌而已。這才想起一些很細的東西,念高中時,他對她的成績就沒太在意過,總是你考好很好,考不好也沒關系的樣子。他對她,似乎沒什么要求,像個溺愛的家長。 “我也想喝一杯。”展顏突然開口,今天其實是她生日,喝點小酒,高興一下,她對過生日其實也沒什么興趣,但要借著這個由頭做事。 楊工知道她不喝酒的,以為她是交了差想輕松一把,說喝吧喝吧,這個度數低。 “我想喝洋酒。”展顏問楊工,“您喝過洋酒嗎?是洋酒好喝,還是咱們白酒好喝?” 話題很自然地就變成討論酒了,賀圖南以前出差滿世界跑,酒嘗的不少,楊工傳統,他覺得xx就是最好的。 賀圖南給她倒了一點點白酒,遞過去:“下次酒吧請展小姐,今天湊合吧。” 他病了一次,最近根本不沾酒。 展顏接過來,嘗一口,忍不住吐舌尖。楊工說,一看你就不能喝,啤酒都費勁,還喝洋酒呢。 飯吃完,賀圖南讓人送楊工,楊工今天沒醉,連擺手不讓麻煩,賀圖南給他開了車門,說:“客氣,小李順路,楊工不是往東邊去嗎?”他記性好,還記得楊師傅的家。 送走楊工,賀圖南見展顏臉已經微微的紅了,明顯一碰就上臉的樣子。 他說:“走吧,我請你,這兒附近就有家酒吧。” 展顏靜靜看著他:“你對我的方案滿意了嗎?” “滿意了。” 賀圖南指了指對面:“要去嗎?” “你怎么知道附近有酒吧?”她心里突然不舒服起來,順著他的手,真往對面霓虹亂閃的方向看了看,她從沒去過酒吧。 “我有正常的社交,知道這個很奇怪嗎?” 展顏不作聲了,他在大城市過那么多年,自然是有聲有色。那他這話什么意思?她沒有社交,她也蠻過時的。 “你經常和別人去嗎?” 賀圖南回想了下:“以前公司圣誕聚餐一定要去,出差也會去。” “你們公司過圣誕節?”這是新鮮事,展顏覺得跟他隔了好大一塊麥田,他說點什么,就好像一只翠藍的鳥,倏地飛過去。 “外資投行肯定不會大張旗鼓過年包餃子,”賀圖南偏了頭,笑笑的,“還有問題嗎?” 她對他那幾年一無所知,路遠,心里又有大霧彌漫,她根本看不見他。不像她,他想想也知道,她還在念書,在學校能有什么事兒呢? 他永遠走在她前頭似的,他也不認可她。他一定見識了很多不一樣的女人,比她聰明能干,比她漂亮,比她……展顏不知怎么就想到這,她心里難受起來,說:“你去酒吧快活嗎?” 賀圖南笑了,好像笑她的天真。 “去酒吧就是消遣,難道還能是去找煩惱的?” “你不是很忙嗎?怎么會知道這里有酒吧。” “偶爾來一次,”賀圖南說著,往前走,“帶你去看看?” “你跟別人一起來消遣嗎?”展顏沒動,她忽然想到那次找孫晚秋,那些曖昧的低矮門面,打著按摩店的幌子,二十一次。 “以前跟同事,或者客戶,回來后都是自己。”賀圖南低頭笑了聲,他早察覺出她想問什么,也不點破,她問一個,他回答一個。 “今天你生日,小酌怡情,走吧。” 展顏愣了愣,他還記得她生日,她以為,他早忘了。 眼看要亮綠燈,賀圖南拉住她的手,一路跑過去,她被他拽著往前跟著跑,裙角跟頭發一起飛揚,蹁躚過去,穿過人群也不管行人是不是在看,一口氣跑到對面,她甩開他的手,不讓他碰。 賀圖南沒堅持,帶著她,輕車熟路進酒吧,展顏覺得有些新奇,小心打量幾眼,里頭正放爵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