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103節(jié)
“我那會兒還疑心,你怎么老對我們這塊有興趣。” “是呀,我那時對城里的一切都好奇,好奇得很,也想不明白,這么一大片地方怎么就沒用了呢?工廠怎么就運轉(zhuǎn)了呢?” “現(xiàn)在明白了嗎?” “有點明白了,很多事人沒辦法做主,只能隨波逐流,像掉進河里,水流太急了,你想抓住根木頭,都不見得有人愿意扔給你。” “你這話聽起來有點悲觀了。” “我不悲觀,我就是說這么個道理,普通人能做的,就是順其自然過日子,該努力努力,如果沒能成功就不成功吧。” 徐牧遠也知道博物館是她的作品,他想了想,問道:“博物館拆遷,你怪圖南嗎?” 展顏搖搖頭。 “心里難受嗎?” 展顏點點頭。 徐牧遠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這種事,本來就是無解的。他注視她良久,幾乎是脫口而出:“顏顏,你是個很多情的人。” 展顏笑了:“怪rou麻的。” 徐牧遠有點不好意思,他朝四周看了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北區(qū)要拆了,你原先的家就永遠消失了,你什么想法?” 徐牧遠笑笑:“我啊,我也說不好,我希望大伙能過得好點兒,也懷念以前的工廠,等推土機一來,就什么都不剩了。我有時也會想,是不是因為我念書念出來了,有機會離開,才能這么矛盾,那些苦了大半輩子的,恨不得馬上就走,揣著多多的錢,趕緊走。” “以后,你的孩子就不會有這種困擾了,他一出生,就在北京,他沒見過北區(qū),也不會想北區(qū)的事兒。” “咱們好像聊的太沉重了,”徐牧遠說,“你還進去看看嗎?這是你的心血。” 展顏拒絕了:“不用,去廠子再看看吧。” 因為拆遷開始動工,原先的廠房,臨時改成了拆遷隊的宿舍,簡單捯飭捯飭,能住人。墻上的標(biāo)語還都在: “大力發(fā)揚主人翁精神。” 上了銹的鎖,浴室四塊缺三塊的玻璃,脆弱的窗欞,現(xiàn)在又有了點兒活氣,這份活氣,能保持三個月。 兩人走著走著,到了住戶附近,人還在忙著賣破爛,賣一毛是一毛,總比扔了強。 張東子家門前,來了城管,查違章建筑。 張東子家已經(jīng)給停水?dāng)嚯娏耍瑥埬棠烫焯炝R,孫晚秋上次來,兩人差點打起來,張奶奶本來想往地上躺訛她,孫晚秋更快一步,她好像從來都不在乎形象,把頭發(fā)上的黑色發(fā)圈一扯,放肆甩開,坐在地上,搓著兩條腿,說,我懷孕了你敢動我試試? 孫晚秋第一次意識到,她像mama,也像小展村很多女人,那些粗俗的,刁蠻的東西,在她身上得到完美復(fù)刻,她甚至不需要故意為之,感覺該這樣了,動作語言神情統(tǒng)統(tǒng)跟著出來。 這讓年紀(jì)輕輕的她看起來,像個潑婦,有種悍然之美。 她一輩子都想逃離的小展村,如影隨形。她知道自己永遠也變不成高雅的人,但會擁有金錢,這樣就夠了。 當(dāng)時調(diào)研部跟過來的同事,非常吃驚,覺得她倒像北區(qū)的拆遷戶。 這次來,她跟著賀圖南,還有城管,當(dāng)然不能再這個樣子。城管一靠近,張奶奶就叫,像蛇不停地吐信子,她看到了賀圖南,高高的,人模狗樣的,像雞窩里的鳳凰一樣,顯擺好看。 “咋我們家違建了?違建的多了去,憑啥查我們不查別人?” “誰違建查誰,拆遷公告一下來,你們就不能再私自搭建了,這點,居委會說多少次了?”城管被她嚷的腦瓜子疼,厲聲說道。 “我們家沒有!原來就這么個層數(shù)!” “沒有?我們這都是有證據(jù)的,沒證據(jù)也不會來找你。” 證據(jù)是新世界公司提供的,包括照片,錄音,錄音里還是張奶奶的聲音:我們就蓋了,告吧告吧,你告去吧! 城管說:“你這整棟房子都是違建,現(xiàn)在不管你是加了多少層!” 張奶奶一看照片,一聽聲音,開始撒潑,她在地上直打滾兒,說誰誰家加了一層,誰誰家加了兩層,還裝修。 圍著看熱鬧的,突然被提了名字,立馬跳出來,說我們是打算加蓋的,孫經(jīng)理來說這樣可不行,我們就沒敢,是吧孫經(jīng)理? 孫晚秋冷冷看著地上的老太太,這一幕,太熟悉了,北區(qū)的老工人遺孀,也就村里老太太那副德性,哪兒都有潑皮無賴。 城管既然來了,就不能只查這一家,手里一堆證據(jù),孫晚秋知道嘴皮子沒用,她磨破了,也管不住這些人,那就加吧,蓋吧,讓你們白費工錢料錢。 現(xiàn)場亂的不行,張奶奶拿頭把城管撞了,孫晚秋在旁邊讓人錄像。 賀圖南一直在不遠處看,他穿得相當(dāng)休閑,牛仔褲,黑球鞋,像個來看戲的年輕人。 孫晚秋擠出來,說:“我留這兒就行了,賀總回去吧。” 反正張東子家這棟房本身就是違章建筑了,加一層跟加三層,區(qū)別都不大了,她覺得賀圖南果然夠狠,殺雞也儆了其他雞,她對北區(qū)這些人談不上厭惡,也談不上同情,她跑了這些天只覺得錢是萬事起源,人真可悲,為了錢兄弟能反目,夫妻能離散,子女和父母也會分崩離析。 賀圖南面上淡淡的,他凝神看著張東子的母親在那罵人打人,又被制服,他內(nèi)心毫無波瀾,直到二樓窗戶那探出個腦袋。 是個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十六七歲的樣子,嘴邊長了圈毛毛的小胡子,也許,他看很久了,但都沒下樓。 賀圖南突然跟他對上了目光,那少年,仿佛一下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或者,早就在某次碰面時偷窺過一二。 仇恨這東西,比愛意還要持久強烈。少年縮回了腦袋,從窗口消失。 “回,我這就回去,你注意安全。” 他剛說完,看到了展顏跟徐牧遠,這么多人圍在一起吵個不停,兩人都朝這頭邊看邊走,展顏踩了半塊磚頭,腳一崴,差點跌倒,一把抓住了徐牧遠。 很快,她松開他手臂笑笑:“我聽說拆遷可熱鬧了,天天吵架。” 徐牧遠說:“吵來吵去,都是為了錢。” “哎呀,我鞋里進小石子了,你幫我拿下包。”她忽然皺了下眉,樣子很可愛,把包遞他,自己歪歪斜斜,金雞獨立,脫了鞋,往下扣,徐牧遠給她挎著包,一邊扶她胳膊。 展顏不喜歡跟人有身體接觸,她想說,我自己行的。 下一秒,重心不穩(wěn),她幾乎是撲他懷里去了,她有點不好意思,站穩(wěn)了,把鞋一丟,腳伸進去。 徐牧遠聞到她身上香氣,非常醉人,他心跳很快,一剎那的功夫,他感受到了她身體的柔軟,女孩子抱起來一定很舒服,他還沒抱過。 “顏顏……”他忍不住喊她一聲,眼睛望過去,有點情動的苗頭,展顏用笑掩飾,有點像對哥哥撒嬌那樣,拍了他一下,她一直把徐牧遠當(dāng)兄長式的熟人,也算不上朋友,“你們這兒真是比我們村的路還差呀,我們那都新修柏油路了,寬了很多。” 她笑盈盈地繼續(xù)往前走,徐牧遠不易察覺地嘆息一聲,跟著她,一抬頭,路邊高高個頭的人正往這兒看。 陽光下,賀圖南眼睛里似乎沒有情緒,他看著兩人,不知道展顏為什么會在這里,她又像許多年前,寧愿跟他。 他心里一陣扭曲,像突然多出塊丑陋的疤痕。 目光收回來,窗戶那的身影又冒出頭,少年手里拿了個彈弓,拉滿了,也不曉得對準(zhǔn)的他,還是孫晚秋,賀圖南對彈弓遲鈍了一瞬,他太久沒見到這玩意兒,等反應(yīng)過來,一把推開孫晚秋,下意識張開手臂護著兩人腦袋。 不知誰發(fā)出一聲慘叫,捂著臉,倒在了地上,人群突然安靜。 有人被彈珠射中了眼,這下,更亂了。窗戶那的身影早消失了,孫晚秋不知道發(fā)生什么,賀圖南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窗戶,偏頭低語語幾句。 孫晚秋立刻撥開人群,融入進去。 真是頭疼死了,城管那兩人,覺得拆遷爛事兒實在太多,一會兒接一個,這下好了,又傷了人,城管罵起臟話,見地上那人一直哎呦哎呦叫,打電話叫救護車,又報警。 展顏看到了賀圖南,她有些意外,那么多人,吵吵嚷嚷,不曉得到底在爭執(zhí)什么。 好像有人受傷,她腦子瞬間嗡嗡嗡個不停,像被火車碾過,人太雜了,眼睛看到的是好端端的賀圖南,可精神已經(jīng)錯了,她覺得,就是他受了傷。她立刻跑過去,跑到賀圖南跟前,他一轉(zhuǎn)身,就瞧見了她,好像一下沖到眼前似的。 “你怎么了?”展顏直勾勾問。 賀圖南把她拽到一邊:“你來這兒干什么?這兒三天兩頭有吵架互毆的,誰讓你來的這兒?” 他反應(yīng)真夠大的,本來是要問,可一打岔,擱淺了。現(xiàn)在好了,她自己送上門,賀圖南覺得一肚子火,他也不用她回答,一揚眉頭,喊正往人群那湊的徐牧遠。 “徐牧遠!” 徐牧遠回頭,走了過來。 “徐牧遠,你帶她來的是不是?”賀圖南很少這么稱呼他,一出口,徐牧遠就知道不太對勁,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賀圖南劈頭蓋臉把他臭罵了一頓,“你有毛病是嗎?你自己不知道這片因為拆遷天天破事一堆?你不知道這他媽治安一直都稀爛,你帶她來這消遣什么呢?” 徐牧遠被罵的有些懵然,他說:“你哪來那么大火氣?” 賀圖南臉色難看極了,他一下就毛躁起來。 展顏聽得心砰砰跳,她看看徐牧遠,說:“是我自己來的。” 賀圖南眉頭一下擰起來,眼睛漆黑,跟水剛蒸過的呢。他盯了她幾眼,沒說話。 徐牧遠不明就里:“到底怎么回事?” 這兒真不是說話的地兒,不遠處,有人開始罵天罵地,張東子那兒子,被人從樓上提溜下來,彈弓,彈珠,人贓俱獲,就等警察來了。 孫晚秋從人群里又擠出來,見多了兩人,氣氛也不對,跟展顏交換個眼神,說: “我跟賀總還沒吃飯呢,要一起嗎?一起吧,徐牧遠,好久沒見了啊。” 幾個人最終開出去一段距離,在一家餐廳坐下了。 孫晚秋點的菜,瞄著幾人,說:“我們跟城管配合,過來處理違章建筑的事兒。” 賀圖南沒說話,點上煙,平息著情緒。展顏默默看他,把他從頭到腳瞅了一遍,確定受傷的確實不是他,眼睛是眼睛,嘴是嘴,煙霧繞到睫毛上了,她眨眨眼。 “處理的怎么樣了?還順利嗎?”徐牧遠見沒人接話,主動開口。 孫晚秋一笑,簡單說了點兒情況,徐牧遠覺得不對:“張東子家是違章建筑?不是只有加蓋的才算嗎?”他在想,那豈不是北區(qū)很多房子本身就是違章建筑了?這樣一來,賠償怎么算? “不,他那個房子,本身就違章,全部違章。”孫晚秋若無其事說道,站起來,給幾人倒茶水。 徐牧遠不看她了,他知道,這是賀圖南的事,氣氛像要干涸的水塘,淤著不動,他開個玩笑試探: “圖南,這是要公報私仇啊?” 隔著淡淡煙霧,賀圖南那雙眼,慵懶又犀利。 “我就是要公報私仇,你有意見嗎?” 第79章 他說話這話時,臉上罩了點虛籠籠的笑,弄不清真假。 場面沒徹底冷下來,也涼半截,徐牧遠說:“以前的房子,牽扯太雜,有人走了又回來鬧,你要是把他家定位成違章建筑,那北區(qū)多了去。我不是替張東子家說話,只是覺得,你這么一來,事情又復(fù)雜了。” 賀圖南大約聽出話里意思,還是那點笑,又讓人當(dāng)真: “我按章程辦事,先前配合的我不會吃飽撐的去找人麻煩,但跟我一直蠻不講理,貪得無厭的,我沒必要客氣。你說我公報私仇,對,我就報了,你以為我跟北區(qū)交涉這么些天,很高興嗎?” 徐牧遠被他這話弄得也有點不舒服了,說:“你不能怪他們,窮日子過久了,大家都以為不會有個頭兒,突然說要發(fā)財,為自己多爭取些是人之常情。” 賀圖南說:“窮?這里都窮人嗎?我不是做慈善的,也沒興趣當(dāng)什么大善人,我憑本事做生意而已,你不能讓我去體諒北區(qū)的人之常情,我體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