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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雪 第94節

    現在好了,他又難受又放松,自己留了點股份,剩下的事都給賀圖南去辦吧,年輕人要入場,要吃rou,殺一條血路,讓他折騰去吧。

    賀圖南拿著自己的計劃書,去了趟市政府。賀以誠給他找了人,他得以見到規劃局局長。

    眼見到年底了,樓市蕭條突現端倪,十一月,深圳一家百強地產經紀公司一夜崩盤,像給全國埋了個伏筆。樓盤降價,業主們跑去售樓部要砸地兒打人,鬧哄哄一片,年也不要過了。

    局長天天開不完的會,焦頭爛額,房地產是龍頭,頭都掉了,城市化還推進個屁。專家早前怎么說的?報紙上都講不會有泡沫,不會有泡沫,局長心里罵娘,又存了點希望。

    他本來沒什么心情搭理賀圖南,年輕人,異想天開的多,吹牛不要錢。

    “劉局您好。”賀圖南從沙發上站起來。

    局長臉上是模式化的笑容,擺擺手:“坐,你坐。”

    “你是陳局介紹過來的是吧,”局長自己坐了,才有功夫打量起賀圖南,他太年輕了,看樣子,也就二十來歲,這樣的毛頭小伙子,這會湊什么熱鬧呢?

    他簡單問了幾句情況,知道賀圖南清華畢業的,又在香港呆過,金融那些玩意兒局長也不怎么懂,只覺他腦子抽了,跑回老家干什么啊?

    賀圖南對自己履歷沒炫耀的心思,他開門見山,提到市政府前年出的城改計劃。

    局長說:“這事兒呢,其實04年就下了文兒,問題出在哪兒呢,咱們這兒的房企啊,他沒這個經驗,你就是派他身上,他也不接。你這北京香港都呆過,咱們肯定不能跟人比是不是?資金沒那么充足,但城市建設是個硬指標,還得建,你不建,城市怎么發展?對不對?”

    賀圖南把企劃書放到他桌上,說:“劉局,我這段時間其實往老家跑了幾趟,大概了解到些情況,咱們市政府是打算把北區那塊兒作為首批試點,這幾年,北區附近基本變成了標準的城中村,那兒的老百姓要求很多,能開發的土地就少了,這樣一來,利潤空間非常小,加上您說的大家也沒什么經驗,所以這事兒陷入僵局,我想先簡單跟您說說我的想法。”

    局長急著去吃飯,礙于情面,笑吟吟聽起來,聽著聽著,覺得有點兒意思,便去翻計劃書,說:“你出國考察過?”

    “當時去新加坡日本出差,正好順路,我一直對這塊比較有興趣,就做了個調查。”

    “你意思是咱們可以參考新加坡的這種模式?”局長也沒去過新加坡,拿不準賀圖南是在這天花亂墜地吹呢,還是所言屬實,一時半會不能確切說點什么,只說這個事情,要報到市長那里,回頭再找他。

    賀圖南從市政府大樓出來,想起一人,當年老鄉會上有個學姐,她爸是市長的司機。

    他擔心規劃局這邊沒了后文,直接聯系到學姐。

    整個十二月,他一直在外跑。這種生活,完全迥異于投行,他又回到了人情關系網錯綜復雜的家鄉,并對此,有了更深的體會,這個事想成,要蓋400個公章,褲腳會擦過政府門前壇子里月季花刺500次,以及,心里飆臟話1000回。

    這里不需要他一口流利標準的英文,但要有看懂眼神,聽話外音的本事,母語,真是門藝術。

    云上五期工地上,已經冷極。

    孫晚秋每天還是六點就爬起來,天蒙蒙亮,工人們陸續到了,她的隊伍變大,已經有百十個人,每個人要做什么,她記得一清二楚,從剛照面起,她就見誰吩咐誰。

    最近施工速度慢了下來,有些工地,已經停工,她隱約覺得不好。

    她從電視上看到次貸危機,不太懂,立刻找家網吧上網查了,孫晚秋有極強的學習能力,她沒系統地受過大學教育,但只要她主動去了解,很快就能搞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兒。

    查完了,她就知道明年難說。

    這一年多,她紅紅火火的,很有聲色,甚至攢了錢打算買個三十平的小房子。

    明年的行情,明年再說吧。

    離展顏上次來找她,已經過去了五十一天。孫晚秋再見到她,是在工地上,她給她找了頂安全帽,說:“這么冷,你跑來干嘛?”

    “想你。”展顏脖子縮在圍巾里,一開口,白汽被風吹得斜斜的。

    孫晚秋撇嘴:“rou麻。”

    她帶著她,邊走邊喊:“老張,打幾吊了?啊?打幾吊了?”

    展顏問:“幾吊什么?”

    孫晚秋手一指:“砂漿。”

    機器轟隆隆的,老張沒聽見,見孫晚秋來,笑笑的,孫晚秋說:“打幾吊了?”

    “兩吊。”

    “上頭沒人,你別慌搞了。”

    旁邊,工人把混凝土裝進了吊斗,再用塔吊吊起,往上頭樓層送。塔吊師傅是技術工,展顏仰頭看看,跟孫晚秋上去了。

    一個婦女,兩腮紅紅的,不大好意思過來問,對講機怎么用。

    孫晚秋拿過來,展顏看到兩人的手,幾乎一樣的硬,一樣的糙,令人想起老了的槐樹皮。

    她們都沒有抹護手霜的習慣,就這么干著,裂著。

    鋼筋工、油漆工、磚匠木工都是大工,一般都是男人,小工多半是婦女,干雜活,夫妻檔也有,多是兩大一小搭配干。

    “這個磚拿走!”老的正在罵一個少的,少的也就十幾歲光景,肩膀瘦瘦的,展顏見他傻笑,老的就又罵他,“拿這個火磚!”

    少的還是笑,換了火磚,一句話也不說。

    干小工的大姐說:“哎,你老罵他作甚,欺負沒娘的孩子。”

    老的說:“你看那條縫寬的哩,我罵他?要不是我疼他,他哪里能來城里吃這碗飯。”

    大姐嘆氣,也不說什么了。

    展顏問孫晚秋這個弟弟看著不太正常,孫晚秋說:“他小時候發燒腦子有點燒壞了,他媽死了,爹不務正業,奶奶把他拉扯大的,去年奶奶死了,馬師傅看他可憐都是一個村的,就把他帶出來,我說不要,馬師傅跟我保證不出事,簽了個協議,他就在這干了,還行吧,小馬?”

    她忽然喊他一聲,“今天我請你吃土耳其rou夾饃,好不好?”

    大家就笑,說:“小馬,孫頭兒要請你吃rou夾饃了,好福氣!”

    小馬笑嘻嘻的,嘴巴有點歪:“rou夾饃,rou夾饃。”

    老馬說:“這要沒人管他,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孫晚秋告訴展顏:“小馬還會扎鋼筋,他其實一點都不傻。”

    兩人在那看小馬干活,他十六歲,個頭不高,離開了家鄉到此間謀生,真像一匹小馬駒,只是,皮毛不夠光亮,蹄子也不夠矯健。

    展顏說:“今天我請小馬吃土耳其rou夾饃吧。”

    兩人相視一笑,孫晚秋點點頭。

    午間,騎小三輪的大姐來了,工人們一擁而上,還有不舍得花錢的,自己帶饃,早涼了,就著從老家帶的醬,蹲墻角吃了。

    展顏去附近買了rou夾饃,給小馬,他也不洗手,愣愣看她雪白的手腕,上頭落著日影,更白了。他想起母親的胸脯,也是這么光光的一片,記憶太模糊,只有個朦朦朧朧的景兒。

    小馬對她呲牙笑。

    她們走出工地,路邊有大排檔小飯館,還有按摩店理發店,ktv,也有浴池,能打牌搓澡。

    這地方只有工頭和大工來吃,途經按摩店,出來個男人,褲腰帶都沒勒好,一臉滿足,從兩人身邊過去,那眼神,像見著兩塊肥rou。

    不用嘗,也知道滋味絕好,男人心里想,見孫晚秋冷漠瞥過來,悻悻走了。

    說是按摩店,里頭都是二十塊就能做一次的生意,民工也會來,孫晚秋跟展顏要了兩份盒飯,蓋子里,凝著水珠,她把一次性筷子掰開,說這條街上的事。

    “晚上才熱鬧呢,有一回,還招呼我,我看著像大男人嗎?”孫晚秋好笑道。

    展顏低頭扒拉著米飯:“他們掙錢不容易,怎么也來這。”

    孫晚秋大口吃:“男人就這樣,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呢,這兒做的就是他們這些人生意,便宜實惠,有頭有臉的誰來這兒?”

    這里白天塵土飛揚,入夜燈紅酒綠,有工程了,帶動一片門面,這個地方,怎么說呢?離小展村遠,離象牙塔也遠,像是第三種人生存之地,展顏也沒去評判什么。

    “你說他們掙的是血汗錢,平時摳摳嗖嗖的,可是呢,就□□里這點事兒忍不了。”孫晚秋胡亂摸了兩把嘴,說吃飽了。

    她吃飯快,天又冷,跟野狗搶食似的把盒飯一掃而空。

    展顏跟她往回走,手插兜里,說:“男人都這樣嗎?”

    “差不多吧,忠貞的人也許有,但不多,他們總得需要個女人,女人能沒男人,但男人必須得有個女人,他們沒法忍受寂寞。”孫晚秋幽幽說,看她一眼,“你是不是想到賀圖南了?”

    “他好像回來了。”

    “什么叫好像?回就回了,沒回就沒回。”

    “我也不清楚。”

    “那你別想了,他要是真回來,都不聯系你,想他干嘛?說不定,他身邊早有人了。”

    展顏不響,一路沉默走回去,工人們在午休,也就半小時時間,坐著靠墻就能睡,也有扯個板子,或者塑料布,躺地上的,抱著肩,安全帽倒扣于地。

    無一例外臟兮兮的,嘴半張著,臉上的皮干皺擠到一塊兒去,像截木頭樁子,橫七豎八臥那兒。

    他們比她還沉默,大多時候,不說話,只干活,吃飯時說笑兩句,晚上回到住處,喝著散酒,吃碗面條,要是能摟著自家女人睡覺,就能美上天。

    一年到兩頭辛苦攢的錢是要帶回家的,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但卻會花二十塊,像牲口那樣,快活一回。

    人真是復雜,展顏看著他們,下意識說:“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孫晚秋聽見了。

    “你說,咱們小時候學的古詩,有些是當時就懂的,比如鋤禾日當午。有些呢,當時怎么都不明白,養蠶的人怎么不給自己弄身像樣的衣裳,現在懂了,可見有些事,幾千年都沒變。”

    她悠悠嘆口氣,“不知道明年什么樣呢,我還cao心別人。”

    展顏說:“怎么了?不是干的挺好嗎?我覺得,你什么都會又這么認真,以后活兒肯定會越干越大。”

    “希望明年會更好,你也是。”孫晚秋拍拍她,“回去吧,太冷了,我都不知道你設計院畫圖的,跟工地老師傅怎么有那么多話要聊。”

    “多了解些沒壞處,我剛做方案的時候對消防規范什么的都不太熟,楊工經常提醒我,我那會兒就想,人果然不能自我感覺良好,你得謙虛,得一直學習。”

    孫晚秋說:“你還看那些什么哲學,文學那種書嗎?”

    展顏點點頭:“看,我會一直學習,直到學不動。”

    孫晚秋笑笑:“我只看對我有用的,我最近打算買個電腦,學點東西。”

    兩人都會一直學習,彼此清楚,這是童年就注定了的命運,如果不學習,就沒有意義,世界在她們沒學習之前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學習會幫助她們認識得更清。

    除夕那天,雪下得非常大。

    賀以誠告訴她,賀圖南不會回來,他讓孫晚秋也過來一起過年,這樣熱鬧。

    “讓那孩子過來吧,你看,咱們幾個都是一個人。”賀以誠望向窗外,“這么大的雪,容易覺得孤單的。”

    他轉過身,“顏顏,今年在這過除夕吧,陪陪我。”

    展顏對上他的眼,不能拒絕了。

    “孫晚秋今年回去了,她好幾年都沒走,今年,大概是想回去看看。”

    “你留下吧,咱們說說話。”

    黃昏的時候,夜色就重起來,她沒走,跟他一起包餃子。

    “你手這么巧,像mama。”

    賀以誠意識到自己不該提,這樣的節日里,她應該是想念mama的。

    “賀叔叔,上次的事,我后來又想了想,如果mama在,也許也會鼓勵我多出去跟人交朋友。”她捏著餃子邊,語氣里還有點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