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14節
展顏沖他抱歉笑笑,臉色有點蒼白。 她背著書包,去五樓上課,賀圖南就在一樓麥當勞看報紙雜志。九九年的時候,能吃一頓麥當勞,是很洋氣很有面子的事情,這對賀圖南來說,習以為常。 兩小時的課,對展顏來說無比漫長。 她來找賀圖南時,他坐靠窗位置,正在紙上寫寫畫畫研究著財經期刊。 “下課了?”他抬眼看到她,挪走包,示意她坐坐。 外面雨又大了。 展顏用的劣質衛生巾,家里帶的,又厚又悶,背膠死死黏在內褲上,一扯,棉花就出來了,剩一層塑料怎么也摳不掉。即便是這樣,她也不舍得換,上頭墊了紙,紙透了換紙。 血不知什么時候弄到了褲子上,又順著腿根,緩緩往下流。 她耳朵guntang,書包半耷拉著擋住臀部。 賀圖南見她傻站著,眉毛動了動:“等雨小點兒再走。” “我想現在就走。” 賀圖南一副你真夠難纏的表情,他起身,把雜志收進書包,要了份炸雞腿給她,他知道她家里窮,所以可能格外喜歡吃油炸食品。 展顏一點胃口也沒有。 “書包很沉嗎?”他上下掃她幾眼,伸過手,讓她把書包遞過來。 展顏不肯,她慌慌說:“我自己背。” “那你倒是背好啊,松松垮垮,都快拖拉到膝窩了。”賀圖南不耐煩道。 展顏像是沒聽見,賀圖南耐心告罄,伸出手,一把將書包擼了下來,展顏跟他搶:“真的不用。” 她盡量壓低了聲音,奶奶說,這淌的都是臟血,身上來事時,不能去人家串門,也不能去參加葬禮,規矩很多。展顏想反駁奶奶,可奶奶會罵人。 她初潮時,趕上媽生病,沒太多精力管她,身上淅淅瀝瀝來了十多天,才讓媽知道。 “你到底怎么了?”賀圖南搞不懂她在矯情什么。 店里顧客不多,展顏鎮定說:“我褲子臟了。” 她不舒服,不想來上課的,可賀叔叔花了錢,花了錢卻缺課,她不能原諒自己。 賀圖南很快知道了她是怎么回事,他是高中生,已經知道很多,他在知道的那一剎那,頗為不自在,他把書包還給展顏,問的輕飄飄:“不知道今天那個?” 展顏抿嘴先是搖頭,又點頭:“知道,只帶了衛生紙。” 賀圖南對她簡直不知說什么好,她家里窮,他知道,但怎么窮又傻呢?既然知道,居然只帶衛生紙。 她一點衛生常識都沒有。 “坐這等我一會兒。”他說。 先是問前臺要了杯熱水,賀圖南撐著傘,跑了出去。 展顏沒坐,她怕弄臟位子,一轉臉,看見少年的身影在雨中掠過,他的球鞋,一腳踩到水洼里,濺起的水珠,似乎都要蹦到眼睛里來。 她等了十分鐘左右,賀圖南又跑回來了。 他肩膀淋濕了,把一個黑色塑料袋塞她,冷冰冰說:“這個總會吧?我可教不了你這個。” 說完,指了指衛生間方向,“快去。” 門外,站了幾個相熟身影,賀圖南無意瞥到,發現宋阿姨的女兒宋如書也在里面,她是唯一和他同小區的校友,賀圖南忽然意識到什么,他抓起書包,往衛生間走去。 幾個學生,嘻嘻哈哈進來點餐,一邊撣衣服,一邊罵鬼天氣。 賀圖南在拐角處聽得清清楚楚。 等展顏出來,他攔住她,說:“店里碰見同學了,你先走,現在直接走出去,在站臺等我。” 展顏立刻聽懂了他的意思,她看看他,像在思考什么,輕聲說:“明天我自己來吧,我知道怎么坐車。” 賀圖南聞言,本來朝宋如書幾個方向張望,他調轉目光,注視著展顏,礙于旁邊有過來上衛生間的人,壓低了聲音,非常強勢地說道: “不行,我答應了爸爸送你。” “等賀叔叔回來,就說你送了。”展顏出了個主意。 賀圖南微微低頭,抬眼看她,展顏不知道他離這么近做什么,她有種錯覺,賀圖南的睫毛要扇到自己臉上來了。 “你可真會撒謊啊。”他嘴角朝下,哼了一聲,聽到那邊同學們說話聲又大幾分,意味深長看展顏一眼,自己倒先過去了。 展顏略等片刻,從拐角出來,她沒看任何人,背著包,徑自往門口走。 “你們看那個女生,好漂亮的……” 宋如書被同學碰了碰胳膊,她看到展顏了。漂亮的人,總是能被人一眼發現。 宋如書一點都不像她mama,她隨爸爸,皮膚黃,眼睛小,臉又很大,她一度為此懊惱不已。因為,從小到大,所有見過她mama的人都會說,哎呀,你沒隨你mama。 mama是美人,做美人的天生會撒嬌,一開口,男人就會遷就她。好像美人也總是比別人更容易得到些什么,宋如書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她看著mama,為此羞恥,又因此而格外爭強好勝,發憤圖強。 她得證明,女孩子要靠成績說話。 美人的太陽從不往她身上照,她也發不出那種光。 對于長得丑的女孩子來說,中學時代,注定是無人問津的。 宋如書看著展顏纖細裊娜的身影,她抿抿嘴:確實很好看。 她下意識去找剛打了招呼的賀圖南,他沒抬頭,在翻雜志,她忽然一陣慶幸:她就知道他才不是那么膚淺的男同學。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周四晚九點。 第14章 賀以誠人在北京,每天都打電話。 “顏顏今天感覺怎么樣?” “奶奶做什么吃的了?” “不要學太晚,勞逸結合。” “哥哥沒欺負你吧?” 這四件事,是必問題,展顏每次的回答,也都大同小異。賀叔叔的聲音,在電話里,又深沉,又溫柔,展顏沒被男性長輩這么細碎的關懷過,她以為,男人要么像爺爺爸爸那樣沉悶,要么就像孫晚秋她爸,喜歡喝酒打人。 她覺得孤獨,這里很好,可不是她的家。賀叔叔的聲音,也只是短暫地撫平一下這種孤獨。 那就只能找其他對抗孤獨的法子。 展顏拼命學習,墻上貼了計劃表: 每天記十五個英語單詞,背兩篇短文;看半小時新聞,了解國內外大事;預習高中課本,做數理化習題;最后,就是讀報看雜志。 這天沒課,賀圖南已經連續送了她五天。 一大早,賀以誠的電話就打進來,賀圖南已經習慣。 他從餐桌旁站起,打個手勢,示意展顏不要急著掛,展顏便說:“哥哥有話要講。” 賀圖南走過來,肩膀重重撞了她一下,把展顏擠到旁邊。 “爸?是我,換個顯示器吧,我研究了下,菲利普索尼的都可以。” 展顏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坐桌子旁,看了眼賀圖南剛在翻的雜志。 打開的這頁,密密麻麻寫著價格傳真,括號里有“北京中關村”字樣。展顏往前翻了下,雜志叫《微型計算機》。 上頭東西的標價,貴死人。 展顏心想,不知道要賣多少小麥玉米才能買一樣啊。她偷瞥眼賀圖南,發現他正閑散地靠桌旁跟賀叔叔說話,連忙在雜志上找剛才聽到的菲利普索尼。 目光最終停在數字6800上。 天哪,展顏一陣暈眩。 她回臥室拿了紙筆,一邊啃包子,一邊開始算: 一畝地產出七八百斤,去掉交稅,種子化肥農藥,一季小麥,一季玉米,這是大頭,再加上點兒大豆、棉花,一年到兩頭剩也就是一千出頭,家里五口人,不按勞力,按人頭算,一人一畝二三分土地,那么總收入就是…… “來,哥哥看你算什么呢?”賀圖南不知什么時候繞到了背后,見她寫數字,一把奪過紙,上頭是些簡單的加減乘除。 他嘴角一彎:“這什么?” 展顏想去奪,他個頭高,惡劣地一揚手:“算花了多少錢?你還不清的。” 她搖頭:“沒有,我不是算這個。” “那是什么?” “你不懂,還給我吧。”展顏攥著筆帽。 賀圖南笑得漫不經心:“我不懂?”他大喇喇坐下,拈著這片紙,又掃了兩眼,說,“以后就我們兩個人時,你喊我名字就行,我不是你哥哥。” 他不知想起什么,神情變淡,把紙推給她,順便把今早買的報紙也推給她。 鄉下沒人看報紙,電視里放新聞,大家就看,沒電視的,夜里守著收音機在床頭打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賀叔叔愛看報,每次路過報刊亭,都要買一堆花花綠綠的報紙回來,展顏也跟著看,多了見識:有《沿海時報》,有《北京晨報》,有《經濟日報》,還有《書報文摘》。 這幾天的報紙,是賀圖南買的。 展顏讀起報紙來,連夾縫中的廣告也不放過。 她弄了個粘貼本,把喜歡的文章,或者是小科普,裁下來,貼到日記本上,標注好日期。 展顏開始翻報紙,問:“奶奶呢?” “去城北的老糧店了,奶奶愛吃那家的鮮面條。”賀圖南低頭,看報紙上的閱兵專題,九九年,是建國五十周年的大日子。他跟很多男生一樣,對到時亮相的新裝備興致濃厚。 客廳里,奶奶喜歡一大早放電視,顯得熱鬧。 剛才接電話,沒留意這聲音,此刻,感覺聲音又大起來了。 “維維豆奶,歡樂開懷……海飛絲,清涼去頭屑,秀發更出眾……盼盼到家,安居樂業……” 她發現,廣告里的東西,賀叔叔家都有。她從沒想過,廣告里的東西就是要進入家里的,她以前不知道誰買廣告里的東西,現在知道了,賀叔叔家會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