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13節
這是稀罕事。 “賀叔叔,我給端出去吧?”展顏進了廚房,抽油煙機還在響,她愣了愣,不知那個機器是干嘛的,就在灶臺上方。 廚房也是干干凈凈的。 油煙味兒也很小,不像家里,油膩膩的,媽總得拿鐵絲球使勁刮油。 “不用,你林阿姨端就好了。”賀以誠讓她出去,展顏不動,有點兒為難的樣子,“賀叔叔,您讓我干點活兒吧。” 賀以誠一怔,隨即笑了:“那好,你端吧。” 菜很豐盛,椒鹽排骨,蜜汁雞腿,生蠔鮑魚粉絲,清蒸鱸魚,蝦仁炒蛋,還有豬肚湯,天知道世界上怎么還有這些東西,展顏一樣也沒見過,她不知道原來,食物的種類是這樣多,顏色也是這樣多。 賀圖南像個少爺一樣,動都不動,看著展顏進進出出,林美娟盛了四碗米飯,最大的一碗,放在了兒子眼前。 在家里,吃過最好的也就是土豆燉排骨了,展顏第一次知道排骨可以單獨做,只有排骨,沒有配菜,真是個稀奇又浪費的事兒。 她等賀以誠也坐了,自己才坐,等人都拿起了筷子,自己才拿,賀以誠見她也未免太會察言觀色,心里一陣不痛快,說:“來,顏顏,想吃什么吃什么,嘗嘗賀叔叔的手藝。” 林美娟也往她碗里夾菜。 這是展顏在賀家吃的第一頓飯,她只吃眼前的,夾盤子最邊上的,也不說話,賀以誠看她吃得拘謹,只能想,以后慢慢習慣就好了。 倒是賀圖南,大刀闊斧地把菜往碗里夾,賀以誠清咳一聲,給了他一記眼神。 賀圖南頓了頓,起身拿起展顏跟前的碗,給她盛湯,他在偽裝方面,無師自通,眼睛里漾出點笑意,說: “顏顏,嘗嘗湯。” 他臉上的紅潮退了,皮膚是白的,笑起來雙眼皮飛褶很深,這么一開口,很像個溫柔體貼的哥哥。 展顏心里一下亂糟糟的,覺得這人奇怪,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她伸手接碗,沖他笑笑。 她笑的時候,眼睛像一潭清水被風吹皺了漣漪,賀圖南不知怎的,留意到她微微嘟起的嘴唇,莫名讓人聯想起什么草莓蛋糕,又香又甜。 他松開手,兩人指尖輕輕相觸,不過一秒,旋即錯開。 賀圖南吃完飯,又去沖了澡。 “你沒事老洗澡做什么?”賀以誠見他濕漉漉的,隨口說了句,很快,轉移話題,“假期我打算送顏顏去補補英語,要是哪天我忙,你坐公交帶她去,還有,她有什么不會的請教你,你要有點耐心,別整天只想著跑外面撒野。” “怎么不讓媽帶著去?”賀圖南拿毛巾揉著腦袋,漫不經心問。 “你媽假期出門旅游成習慣了,我不麻煩她。” 賀圖南若有所思看看他,應了下來:“知道了。” 話說著,賀以誠手機響了,鋼材公司有事,他急著出門,交代幾句,才離開。 林美娟飯后要休息,家里又靜下來,這中間,賀以誠的一個女下屬張阿姨過來送了兩口袋東西。 賀圖南沒有打擾林美娟,他拎著袋子,往沙發上一坐,瞥了兩眼發現是衣服之類的。 很顯然,是女生的衣服。 鬼使神差的,他想看看,有連衣裙,有短袖,有發箍,末了,一件少女文胸突然滑出來。 天藍色,柔軟的。 他忽然就覺得嘴里像含了顆橄欖,融化在舌下。 第13章 暑假是漫長的。 汽車到處跑,公交里擠滿了人。每天,城市醒得都早,炸油條的,蒸包子的,熱氣騰騰撲了顧客一臉,隨后,騎自行車上班的人流往不同的方向去。 賀以誠帶著展顏,到有外教的培訓班補英語,外教是澳大利亞人,體味很重,他叫fill,展顏最開始不好意思張嘴說英文,上了兩周的課,放開了些,但她那一嘴鄉音是難改了。 在這里補習,賀以誠確實沒辦法天天送她。 他很忙,當年,辭職后先去的外企,做過市場部,干到項目經理。等下崗潮處露苗頭時,他接手了一家建材企業,轉制后,成為私企,賀以誠很快憑著天生的經商頭腦,盤活了公司,九十年代后期,建材家居市場遠不夠規范,但賀以誠嗅到房改商機,九八年這年,公司嘗試推出概念館模式展示產品,一切剛起步,賀以誠常常顧不上吃飯。 “顏顏,我得出個短差,這幾天的課讓哥哥帶著你去。”賀以誠要去北京考察,家中,林美娟又不在,他請賀圖南的奶奶過來看顧孩子們幾天。 展顏聽賀以誠要出差,不懂那是什么,但他一走,她就得獨自面對賀圖南,她甚至有些希望培訓班也有宿舍。 城里的一切都很稀奇,她覺得時間不夠用,要學的太多了,所以,展顏每天下了培訓班,回家也是在屋里學習,她用功的程度,令人咋舌。 賀圖南覺得她對學習,有種饑餓感,同一屋檐下,他幾乎看不到她出房間,但隔著門,隱約可以聽到展顏讀英語的聲音。 他站門外聽過幾次,那發音,真夠糟糕的,可她每天五點半準時起。賀圖南班里有鄉鎮來的同學,他發現,展顏和他們很像,格外能吃苦。 奶奶臨時住進來了。 “吃豆漿油條,還是包子米粥?”奶奶在晚上就要問第二天的早飯事宜,賀圖南永遠是隨便,展顏見老人問得認真,覺得不選一個,太辜負她的心了,她說,“我想吃油條。” “外頭那個老油不知道炸了多少遍,不好,明兒我給你炸。”奶奶居然會炸油條。 展顏卻不好意思了:“太麻煩了,買著吃吧。” “不麻煩,”奶奶擺手,“你們長身體呢,要吃好,吃健康。” 展顏覺得奶奶很像王靜的奶奶,可又不一樣,她沒有yingying的發黑的指甲,胸前也沒有臟兮兮的圍裙,她有的是一頭整齊的、花白的頭發,真絲花紋短袖,筆直的長褲。 “你很會給奶奶找活兒。”賀圖南靠在過道,臉很冷淡。 奶奶吃完晚飯就下樓散步去了。 展顏說:“奶奶希望我們選一個,做飯的人,最不希望別人說隨便了。” 賀圖南若有所思點點頭:“看來,你經驗很多。” 過道的燈,幽昏不明,賀圖南的聲音也不夠明朗,展顏沉默片刻,說:“我不是有意想使喚奶奶的。” 她覺得應該盡快結束對話,問道:“我能用你家電話嗎?” 賀圖南皺眉:“你又不是第一次用,你說能不能?” 在鄉下,打電話是奢侈的事情,展顏來之后,也只往家里打了兩次電話,給孫晚秋打了一次。 沒好打長,每次說個三五分鐘就掛了。 她遲疑幾秒,又問賀圖南:“我看街上有電話亭,那里也能打電話?” 賀圖南這才想起來,她問題很多,問人話時,有點懵懂,但又很專心,像請教不會的題目。 “能,買電話卡就能用了。” 展顏問到這,不問了,她手里有錢,賀叔叔給的零花錢,平時花不著,她琢磨著以后買張電話卡去街上打,站那個小亭子里,又安靜,又方便。 “謝謝你。”她每次道謝,都要加個“你”,讓人覺得,心特別誠,“謝謝”說的煞有介事,賀圖南想笑,他問她: “有錢嗎?” “有。” “哦,”賀圖南眼波流動,目光似暗火,“你賀叔叔給的?” 明知故問,除了賀以誠,天上掉錢不成? 可現在賀以誠不在家,林美娟也不在,有些話,賀圖南早想試探她了。 提到錢,展顏才有了些不自然:“我長大工作后,會還賀叔叔的。” 說著,她自己都害臊,現在算什么?算賀叔叔做慈善嗎? 賀圖南靠在墻上,頭微仰著,眼睛再往下看她,成了狹長的一片陰影。 “你怎么認識你賀叔叔的?” 瞧這話問的,好像他跟賀叔叔沒什么關系,展顏沒回答,反倒問他:“賀叔叔不是你爸嗎?” “對,怎么?” 她想了想,說:“你為什么不問我怎么認識你爸的?” 賀圖南一臉正經:“對哦,那你是怎么認識我爸的?” 展顏實話實說:“他跟我媽是老朋友,我媽生病,賀叔叔幫了很多忙。” 賀圖南眼睛閃爍不定,他笑了笑,對她說:“學習去吧,等著以后好還錢。” 展顏猛得抬頭:“我說到做到。” 賀圖南本來都要走了,他側過身:“有些東西不是用錢算的。” 夜里,雷電大作,展顏驚醒,拉開窗簾正好瞧見一道閃電直直劈開墨色的天幕,城市高樓的輪廓,像尖戟。很快,雨點噼里啪啦砸到玻璃上,她開了燈,去衛生間的時候發現月經到訪。 一夜都沒怎么睡好。 第二天,小肚子酸酸漲漲的,油條沒吃幾口展顏就吃不下了。 雨變小了,可還在下。 公交車上,有人抖著淋爛的報紙,給旁邊的人看:“瞧瞧,還他媽跌著呢,這三伏天里頭,我這心倒涼透了。” “你這就怪不得別人了,現如今得買什么?科技股啊,只要跟什么互聯網沾邊兒那就是牛股!” “你那綜藝股份也不行吶,上個月月底沖到六十六了,不照樣暴跌?” 車里一陣哄笑,有人說:“綜藝以前是倒騰服裝的!” 展顏看過去一眼,不知道說的什么事。 “他說的是股票。”賀圖南開口,這個夏初,美國轟炸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炸死了我們的記者,滬指一路下跌。 等到六月,b股印花稅降低,人民銀行降息,大家的信心又回來了。 賀圖南這個暑假,一門心思研究股票,家里訂了財報,他手里有點壓歲錢,正好用上。本來想拉上徐牧遠,可他賣筆記賺的那點兒錢禁不起賠,只能放棄。 展顏則一下想起跟爸一起進城看媽的那次,公交車里,人山人海,她記住了“龍頭股”,可股票是什么,她不懂,她想起元旦的事,出神的看著車窗,玻璃上的雨,蜿蜒下去,像淚水。 不過半年單一個月,看媽的事,渺遠得像小時候了。 賀圖南發現,他說完股票后,展顏的神情就慢慢變了,有些憂傷,眼睛霧蒙蒙的。她又沒炒股,賠再多也賠不了她,她這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盯著她,等展顏稍稍別過臉,賀圖南立刻收回目光往窗外看去。 下了車,展顏覺得肚子不舒服極了,她一路忍著,底下黏黏糊糊往外涌。 “怎么走這么慢?”賀圖南在前面撐著傘,駐足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