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6節
明秀笑著拍拍被窩:“快進來。” 展顏就披著小襖,蹭蹭跑過來,拖鞋一甩,鉆進了被窩。 “媽,你聽風可真大啊。” 明秀笑著點頭,風大著呢,她這輩子不知道經了多少場風,這次,恐怕是最后一場冬風了。 “媽,你身上還難受嗎?”展顏悄悄問她。 明秀摟了摟她:“不難受,顏顏,媽給你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兒吧?” 展顏的臉,貼著她熱熱的秋衣:“那從幾歲說?” “就從,就從生你那天說吧,你不知道,我生你那天一個人在地里干活,還是石頭大爺送我去的衛生所,他拉了個平板車,鋪上涼席,涼席上又鋪的褥子,我就坐上頭,疼得受不了,剛到衛生所就把你生下來了。” “爸呢?爺爺跟奶奶呢?” “你爸跟你奶奶去山上刨草藥去了,我在割芝麻,石頭大爺是個好人,你以后念書出息了,別忘了他。” 展顏“哎”了一聲,她記不得媽那天說了多久的話,只知道,自己越聽越困,眼皮打架,后來就睡著了。 明秀低頭,嘴唇埋在展顏發絲間,眼淚涼涼的,后來,她也睡著了。 夢中,她見著十七八時的自己,梳著兩條辮子,鞋上繡了兩朵石榴花,石榴花紅艷艷的,轉眼,花謝了。 九九年過了春節,沒幾天,是雨水,早在臘月里頭就立了春。 墻頭外頭有一株杏,天氣驟暖,雨水當夜就催得花苞全開。爺爺憂心忡忡,說未必是好事,保不齊哪天又冷了,花苞都得打掉,這一年,掛不住杏了呦。 展顏掐了一枝,給媽插到玻璃瓶里,杏花氣味淡,顏色也淡,但屋里頭有這么一枝春,有精神。 初三開學早,初八就得上課。 開學前一天,明秀給展顏難得做了次飯,炒的土豆絲,展顏最愛吃的小炒。 這頓飯剛放下筷子,明秀就倒了。 沒什么預兆,好像一棵樹,轟然坍塌于荒原。 家里一下亂掉,展有慶塞給展顏一張皺巴巴的紙,讓她快去小賣部給賀以誠打電話,他呢,把明秀一抱,抱上了三輪車發動著了就往鎮上開。 展顏跟在車后頭跑,風暖得出奇,她跑到小賣部跟前就不跑了,嘴唇直抖,跟人說:“嬸子,我得打個電話。” 家里固定電話欠費了,奶奶按著爸,死活不愿意他去續費,只能停機。 紙上是個手機號,展顏手也抖,她咬著牙,按下那一串串數字。 手機響時,賀以誠人在衛生間刮胡子,他昨晚有飯局,破天荒喝醉了,今天起得遲,什么東西都沒吃。 “賀圖南,幫我拿下手機。”他喊了一聲兒子。 賀圖南從沙發上起身,瞄了一眼,把手機遞給賀以誠。 衛生間的門又關上了,賀圖南回頭,若有所思盯著那扇門,聽里面隱約有聲音。 沒多久,賀以誠忽地拉開門,頂著半腮泡沫,手往茶幾上一掃,人就沖向了門口,也許,是因為太慌,賀以誠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賀圖南從沒見他這么失態過。 他一下就想起元旦那天,在醫院附近,看見的那個身影,裹著軍大衣的身影。 此刻,他非常想知道,打來電話的是什么人,又到底是什么事,讓一向淡漠沒什么溫度的賀以誠,突然像被火灼。 第6章 醫院里,賀以誠到最后,才跟昏迷中的明秀低聲說了句:“這些年,我心里從沒有過另一個人。” 有些事,注定只能用來深埋。 他沒說自己后不后悔,也沒問明秀后沒后悔,青春早已流逝,人生有限,誰也不能在時間的河流中回溯。 站在搶救室外頭的,除了他,還有展有慶,展有慶什么也不懂,一臉悶相,可他哭了,肩膀一抖一抖的,賀以誠冷漠地掃過去兩眼,他走到窗戶那,想抽根煙,可怎么也點不著火。 醫生們一臉遺憾地走了出來。 應了老人們的話,熬得過冬,不見得能熬過春。 展有慶帶明秀回家前,撲通一聲,給賀以誠跪了,他淌著眼淚說:“賀老板,大恩不言謝,我給您磕個頭吧。” 賀以誠面無表情,不接受,也不拒絕。 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展有慶這一跪,是算著什么都一筆勾銷。 賀以誠跟他無話可說,他頭疼,眼睛干干的,回到家倒頭一覺睡到第二天黃昏。 妻子林美娟是美院的老師,正在假期中,見賀以誠不對勁,交代賀圖南千萬不要惹爸爸生氣。 “以誠,你起來吃點東西。”林美娟做好了飯,喊不起他,賀以誠睡的書房,衣裳都沒脫,她擔心他睡得難受。 賀以誠頭疼欲裂,他翻個身,聲音低啞:“先吃吧,不用管我。” 一直到晚上,他才起來喝了點水。 飯桌上,一家人沉默地吃著東西,林美娟什么都沒問,賀以誠這個人,有什么事如果自己不主動說,別人再怎么問,他也不會說。 她只是給他夾菜,說:“這幾天菜價明顯下來了,過年少買是對的。” 賀以誠“嗯”了聲,什么胃口都沒有,喝了點粥,就停下筷子。 “明天開學?”他這話,是問賀圖南的。 賀圖南跟他之間,話也少,他回了一個字:“對。” “我有事跟你說。” 賀以誠一副談生意的口吻,賀圖南習慣了,等吃完飯,父子倆去了書房。 “有件事,我覺得應該提前跟你說一聲,你有個心理準備。”賀以誠開門見山。 賀圖南心里倒猛一陣了然,他不置可否:“什么事?” “我一個老朋友去世了,留下個女兒,無人看管,她現在讀初三,等中考一過,我把她接過來,你比她大要喊meimei,以后什么事都要讓著她點兒,這樣,”賀以誠頓了頓,“你那間臥室朝陽,到時空出來給meimei住。” 不是商量的語氣,也沒有回旋的余地。 這話在賀圖南聽起來,非常□□,就差明言:我外頭還有個女兒,現在,我要把她接回來。 他們一家三口,住的是新房。趕在房改前,賀以誠就買了大平層,賀圖南的同學,大都還擠在父母單位的福利房里,筒子樓,大家都在過道里做飯,排隊上廁所,動輒因為誰偷了誰家的水,誰偷了誰家的電,吵得不可開交。 賀圖南小時候也住筒子樓,樓中間是天井,到處堆放著雜物,頭頂橫著亂七八糟的電線,過道里,則曬著濕漉漉的內衣褲,往下滴水。 那種地方,他記憶不多,因為賀以誠下海很快就帶著他離開了那亂哄哄又熱鬧非凡的地方。 “媽知道嗎?”賀圖南眼睛很深,他沒一點驚訝的樣子,若無其事。 他一直覺得賀以誠像個假人,完美的假人。外人看來,賀以誠這種學歷高,出身好,下海發財居然還沒有什么包二奶習慣的男人,堪稱道德楷模。 現在,假人終于有了絲活兒氣。 賀圖南說不出心里什么感覺,仿佛失落,仿佛釋然,又好像有些憋悶,原來軍大衣裹著的,是個女孩子。 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人,如果有,那一定是在偽裝。 “我會跟她說,不過,你先不用告訴她,我來說。”賀以誠好像很疲憊,他倦倦的,說完起身就走了。 賀圖南明白,媽是個有涵養又體貼包容的人,她什么都會接受。所以,她可以最后一個知道。 但賀以誠對自己不夠放心。 賀圖南在開學前這一晚,失眠了,等他第二天早起,才知道,賀以誠已經開車往鄉下去了,說是去參加老朋友的葬禮。 “你爸爸的朋友,比我們還小兩歲。”林美娟輕輕嘆息。 賀圖南莫名覺得譏諷,他冷清清的,沒有回應那句嘆息。 他到了學校,大課間跟徐牧遠打籃球,搶斷兇狠,橫沖直撞,頭發像剛從水里撈上來的,人窩著情緒,就難免被人察覺,徐牧遠感受到了,因為他被賀圖南逼得太厲害,毫無招架之力,圍觀的女生們,則在那里用恰到好處的聲音說“賀圖南好像流川楓啊”。 這話是一群人說的,所以,法不責眾,大家都心安理得,沒什么害臊的。 一個球砸進籃筐,賀圖南轉身走人,徐牧遠追上他,問:“今天是怎么了?” 賀圖南一笑,把肩膀上的手無聲撥開:“我要跟你一樣了。” 徐牧遠家里有個剛上小學的meimei,偷生的,他媽在老家東躲西藏,有一次被人發現嚇得亂跑,一腳踩進地窖,居然無事,小meimei從小就無比強壯。 “家里有什么事嗎?”徐牧遠想到的卻是一些不好的東西,他問得含蓄,克制,賀圖南和他還不一樣,一個人,如果是從高處跌落,滋味必定難受。 賀圖南抹了把頭上的汗,他這個人,一笑總是顯得有些狡黠:“確實,我他媽很煩。” 他很快轉移了話題,“中午到外頭吃,有球賽。” 高中男生一個個都胃口驚人,食堂太難吃,大家都愛往門口小店擠,小店為了留客,店里掛個大電視,轉播球賽,男生們最愛過來。 徐牧遠現在很少出來吃了,食堂難吃,但食堂便宜,賀圖南當然知道緣由,沖他錯了個響指: “跟你說個事兒,想做點兒生意嗎?” 徐牧遠有些吃驚地看看他。 “你知不知道其他學校的學生,都想要我們的筆記?”賀圖南臉上的紅潮漸漸褪去,語氣篤定,“數理化打包,英語單賣,我幫你聯系。” 兩人都是年級前五的常客,賀圖南不做筆記,人懶,又愛玩兒,偶爾也會考砸,成績不如徐牧遠穩定。 徐牧遠這個人端方,班主任評價語,他不明白賀圖南都是怎么知道這種事的,也從沒聽說過,可以賣筆記給外校。 “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賀圖南又笑,“筆記拿來,我去復印,回頭你只管等著收錢。” 說到錢,賀圖南眉心突突一陣跳,他看著半空中的春陽,想起班里曾傳聞某某的爸爸做生意掙了點錢就開始包養情人,他忽然頭皮發緊,不愿再細想。 這幾天確實暖和。 賀以誠一身黑,人顯得肅穆,今天是明秀的正喪,午后出殯。 他在大門口站定,來往的人不禁紛紛朝他望過來。 賀以誠稍微近視,今天特地戴了眼鏡,俊秀的眉眼藏在眼鏡背后帶點寂寞冷淡味道,他個頭高挑,衣著不俗,和這里格格不入。 人們用獵奇的目光打量著他,猜測這個男人和死者的關系,以及他的身份、年齡。 上禮錢的地方就設在門口,一桌一凳,坐著本村寫字最漂亮的長者,賀以誠掏出錢夾,俯首低語,老先生不由抬頭看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