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5節
那種怪異的氛圍,立刻回來了,是跟著賀以誠回來的。 展顏有些不自在,她沒說話,只是默默聽媽的話,繞到床里邊,把襪子鞋脫了,換上新的。 呵,從沒穿過這么軟和,這么舒服的鞋,腳一伸進去,像是踩到一個毛茸茸的世界。展顏為這種新奇的體驗,感到驚訝。 居然正正好。 賀以誠的眼睛一向毒,他最懂給別人挑東西。 展顏沒看賀以誠,只是靦腆地跟明秀點了點頭,意思不大不小。 “暖和嗎?”賀以誠笑吟吟地問她,展顏“嗯”了聲,還是明秀提醒她,“要謝謝賀叔叔?!?/br> 展顏終于有了點笑意,淺淺的:“謝謝賀叔叔?!?/br> “不客氣,穿著吧,天冷?!?/br> 賀以誠說著走向了窗邊,往外看,自顧說:“我訂了飯店,你們吃了再走?!?/br> 他轉頭,冬陽透過窗子在他睫毛上凝成一道白光,再往下,就是他那張從容為主的臉,展顏看著他,耳朵旁又響起爸磕磕巴巴的道謝,還有媽向來溫和沖淡的嗓音。 她覺得賀以誠很陌生,跟他們一家三口不在一個時空之中,當然,窗子外頭,也全然是片陌生天地: 九八年取消福利分房,房改啟動,這座城市,和這片土地上的很多城市一樣,像沉睡的某種昆蟲,在慢慢伸展著觸角和翅膀,尚且不知最終界限身處何方。 展顏看著待建高樓,就在不遠處的遠方。 晌午仿佛是一下就到跟前的,她不舍得走,明秀把她往外推:“去吧,顏顏,賀叔叔帶你們去吃飯,媽過幾天就出院,去吧?!?/br> 展顏又想哭,她用新鞋的包裝袋裝了舊鞋舊襪,松開媽的手:“媽,我們吃完飯就走了,我在家等你。” 明秀笑著點頭。 展顏關的房門,她緊緊抱著袋子,跟在兩個男人身后,出來可真冷,城市的街道在這樣的寒冬,灰蒙蒙的,風刮起塑料袋,起起落落。路邊,有老人在冷風中守著小攤賣核桃,展顏靜靜看向他,不料,換回一個期待的眼神,她有些心虛,連忙快步朝前,一腳踩到坑洼,弄臟了鞋。 她懊惱地跺了跺腳,覺得罪過。 “顏顏,冷嗎?”賀以誠步子放慢,轉過身,他戴著皮手套,穿呢子大衣,像香港人,來大陸做生意的那種,展顏不知道他為什么能這樣自然地喊一聲“顏顏”,她也像爸那樣,想沖賀以誠笑笑,但風一刮,笑好似就被吹跑了,留個尷尬的樣子,真難受。 賀以誠不以為意,他伸手輕拍兩下她的舊絨線帽,只是說:“飯店不遠,很快就到了,堅持下?!?/br> 醫院對面是公交站臺,一輛車來,人們嗡的一下擁上去,等車過去,一個少年,從自行車上下來,似乎想往醫院這邊的方向來。 他看見的,便是賀以誠親昵地拍了拍一個半大孩子的腦袋。 那孩子,看不清模樣,裹了件舊舊的軍大衣,活像只企鵝,賀圖南遠遠看著他們,最終調轉了車頭。 他騎上車,不忘回頭又瞥去兩眼。 第5章 元旦假結束,學校里幾個不學習的男生,不知怎么了,紛紛把牛仔褲給剪了洞。 這么冷的天,里頭連秋褲都沒穿。 穿牛仔褲的同學不多,大部分人,還是家里買布找裁縫做。穿牛仔褲的,基本是鎮上家里有門面房的孩子,他們有種優越感,班主任統計什么事情時,總要說句“鎮上的舉手”。 展顏騎車從鎮上長街過去時,看到那些鎮上的少年,青年,有人甚至染了黃毛,綴在腦門前頭。他們叼著煙,瞇眼看起路人,一有年輕的女孩子過去,口哨聲此起彼伏。 “去你媽的,饞了是不是,饞了趴我懷里我也給你兩口吃!”煙酒店的老板娘坐太陽地兒里奶孩子,領口扯下去,白花花的胸脯前窩著個毛乎乎的腦袋,她正跟個年輕男人玩笑,“再他娘亂放屁,看我不把你褲頭子拽下來?!?/br> 說著,真上了手,男人也不躲,只是笑:“我又不吃虧。” 展顏看見這幕,趕緊扭頭。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到了賀以誠,他的皮手套,呢大衣,還有干凈的黑皮鞋,飯店里的服務員笑容滿面鞠躬,說“歡迎光臨”…… 因為走神,車把猛地一歪,差點撞上出來倒泔水的。 街上垃圾亂丟,到處是坑,柏油路被拉煤的大車軋壞了。 展顏每次從街上過,都把車子騎得飛快。 到了學校,她把孫晚秋和王靜喊到小cao場分點心,幾個女孩子,在梧桐樹下雙杠那說話。 點心是賀以誠硬塞過來的,同時,還送了展顏一個隨身聽,說有助于她學英語。 展顏見過鎮上的同學用隨身聽,雜牌子,但已經很高級了。 賀以誠送她的,是索尼隨身聽。 “真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點心?!蓖蹯o把渣都吃了,和冷風一起咽下去的,展顏又給她拿兩塊,“你給你爸,還有你爺你奶也嘗嘗。” 孫晚秋好奇:“你們城里有親戚?” 展顏含糊其辭:“不是,是我媽的一個老朋友。” “展顏,今天的卷子借我抄抄!” 不遠處,幾個男生溜溜達達過來,為首的破牛仔褲,在喊她。孫晚秋跟王靜皺眉看著他們,這些男生,一個個色狼,展顏只要從哪兒走過,他們就哄一聲笑,也不知道笑什么。展顏要是在哪兒呆著,他們保準要喊一聲她的名字,不是抄作業,就是抄試卷。 展顏沒吭聲,牛仔褲走到她跟前,笑著問:“展顏,當我馬子吧?” 幾個男生笑成一團,開始起哄:“呦,展顏要當杰哥的馬子了!” 展顏沒聽懂這話意思,不過,從他們神情看出這絕對不是什么好話,她也不想知道什么,淡淡的,像是從沒聽見。 “我們回教室。” 她說完,就和孫晚秋王靜回去了,男生還在后頭沖著她們吹口哨。 很快,她們知道了,鎮上不愛學習的男生們,不知從哪里搞來的vcd光盤,放香港電影《古惑仔》,女朋友就叫馬子,電影里頭的人,滿嘴臟話,打打殺殺,橫尸街頭。 古惑仔突然就在小鎮流行起來了,成為小鎮男生的偶像。 不說臟活,不打架,會被人看不起的。 期末考前的晚自習,班里缺了些人,都是男生,據說去打群架。 班主任在講臺發飚: “一群蠢貨,就知道跟人打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野的很,偷看個三級片盡跟人學壞!學那有啥用?打死了人得坐牢的知道不?把人打殘了得賠錢的知道不!你也看看你們爹媽一年到兩頭在地里刨坷垃頭能掙幾個錢,蠢貨!” 罵到最后,班主任嗓子都像是被劈開了。 可教室里的人很委屈,留下的都是聽話的,一沒罵人,二沒打架,老師你對著我們有什么用呀,同學們腹誹不已。 再后來,到底出事了,破牛仔褲被人用榔頭砸到腦袋,整個腦袋,跟熟透的西瓜瓤子似的,一下就散了。同學們再也沒見到破牛仔褲,小鎮少年的荷爾蒙,無處安放,就拿整條命殉了。 他媽來學校門口嚎,坐地上起不來,一群人看著,老師趕緊把同學們轟走,不讓瞧。展顏她們也擠在人群里,孫晚秋攥著她的手,喉頭微動: “顏顏,你說我們要是男生,成績也不好,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是啊,她們如果是他們,學習又差,會是什么樣? 展顏沉默地透過縫隙,看破牛仔褲的媽,把鼻涕擤在了地上,她開始發瘋,亂瞪著腿,鞋都掉了。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你讓媽可怎么活呦!” “孫晚秋,展顏,你們過來?!鄙砗髷祵W老師蘇老師把她們叫到了辦公室。 辦公室沒人,老師們都在外頭。 “你們倆在看什么?” 蘇老師推推他的大框眼鏡,神情嚴肅。 展顏瞬間就明白了蘇老師的意思,她們在老師眼里,是好學生,好學生不該湊這樣的熱鬧,哪怕死了人,死的是她們的同學,可那樣的同學,是不值得一看的。 生沒什么可貴,死沒什么可惜。 “蘇老師,我們就是看看。”孫晚秋囁嚅著。 展顏沒說話。 “過了年,離中考就沒多少日子了,快放假了,班里浮躁得很,看到沒?這就是不學無術不學好的下場,怪誰?” 蘇老師呷了口茶,他的玻璃杯里頭常年泡著大濃茶,半杯茶葉,厚厚的茶漬把杯子浸得泛黃。 他長長地嘆口氣。 “上不好學,是沒出路的,咱們農村人要想出息就只有上學這一條路,沒別的路。” 孫晚秋不知在想什么,竟然問:“蘇老師,那你為什么來這教書?不去城里?” 蘇老師愣了下,倒沒生氣。 “為什么?中專畢業分這里了,還是得考大學,我就后悔當時沒考大學。所以,你們要考大學,越是人家浮躁松勁時,你們不能,尤其是你,”蘇老師的目光落在孫晚秋身上,“孫晚秋,你是我教過最聰明的學生,你記住,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是你的強項,一個人,老天爺給了天賦浪費就是罪過,懂不?” 孫晚秋說她知道。 蘇老師這才看看展顏,他想說,這孩子長得太好了,姑娘家長得好,就是個麻煩事,自己圖清凈,可別人不見得能讓她清凈。 他是個男人,展顏才十幾歲,他不好開這個口,只能說:“展顏,你也是聰明孩子,我知道你媽病了,難免影響你學習,你撐住,等考上高中你媽一高興病也就好了。” 展顏總是很沉默,蘇老師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孫晚秋更明朗,數理化的天分讓她也更自信。 “老師教這么多年書,女學生里,沒你們這么出眾的,你們爸媽都是農民,你們的家庭要想改變命運,就得從你們開始改,你們看看外頭,”蘇老師站起來了,指著窗外,“那都是什么人?祖祖輩輩都在這兒的人,走不掉的人,你們要是不想當農民,就得好好念書?!?/br> 窗外的那些臉,面目模糊,展顏不想當那些人,但一想到媽,又覺得家鄉也不是那么糟糕。 這一年,隨著期末考,隨著大學紛飛,年關一到,徹底過去了。 明秀信守承諾,過年前出了院,她坐車回來的,賀叔叔開著小轎車,停在她家門口,村里人知道了,都來看。 賀叔叔沒久留,甚至沒露面,送了人就離開,馬路邊,村里的父老鄉親們又目送他車子遠去。 等他一走,奶奶就靠門口罵人:“你個窩囊廢呦,這病歪歪的都能找男人,展有慶你是死了嗎?” 展顏聽見了,心口一噎,眼淚差點出來。 等罵完了,奶奶轉頭把賀叔叔送的牛rou排骨燉上,她忙前忙后,找了稱在那稱rou。 一個年關,媽精神都很好,她給展顏織了毛衣織毛褲,又織手套。 “顏顏,你看你要哪個色兒?” “要藍的白的?!闭诡伨o挨著媽,媽挨著小煤爐,煙筒從門上頭的玻璃窗出去,一股股冒黑煙,奶奶把爸罵得狗血淋頭,可爸還是給媽屋里生了爐火。 展顏晚上跟媽睡的,展有慶卷了鋪蓋去的西屋,外頭風大,窗子有縫,北風硬想往里頭擠,嗚咽不停,吹得舊窗簾微微動。展顏把手放窗戶那,扭頭跟明秀說: “媽,這兒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