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 第96節
“浸月,上次你說我的花很快就開,這都三十年了,它可開了?” 她的花種應該都爛在泥土里了。 “再等等,再等等。”浸月說。 “……你說這個等,是要我等上千百年吧?” “千百年,很長嗎?”浸月輕飄飄回她。 宴蘭公主是第二天正午到的。 沈元夕還在睡夢中,臉頰冰冰涼涼的,有人用手貼她的臉。 這不是三殿下的溫度。 意識到這一點后,沈元夕在驚慌中張開眼,宴蘭公主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惡作劇之后的狡黠。 “如何?”宴蘭公主道,“有什么感覺嗎?” “是說……身孕嗎?”沈元夕搖頭,“若非親眼看到花樹結出個紅果子,我根本不知自己……” “重嗎?”宴蘭問。 沈元夕點了頭。 她好像真的只在魂魄中結了個果,肚子沒有半點起伏,唯獨整個人一日又一日的變沉了。 “而且還想吃。”宴蘭說,“你們的孩子,應該要比當時的臨朔需要更多的人間煙火味道。所以,你最近喜歡吃什么?” “碼頭的一家餛飩。”沈元夕道,“滋味很雜,調味很重,但就是想吃。” “正常。”宴蘭眼底的那抹紅閃了下,“還有饞的嗎?” 沈元夕正要回答,余光捕捉到她臉上的一絲調侃之意。 還饞什么?那自然是饞三殿下的血。 比每天吃一碗餛飩還要頻繁,最近三殿下身形都有些薄了。 宴蘭公主作為過來人,肯定是知道的。 明知故問,不就是為了看她的反應。 沈元夕嘆息:“……宴蘭,你和浸月真是越來越像。” “終于叫我名字了!”宴蘭公主開懷大笑,“好啊,好……叫名字好!” 沈豐年盼了一年,終于在風平浪靜普普通通的一天,三王府的老管家來報消息,說孩子落地了。 “落地”這個說法有些許奇怪,但考慮到這個老管家之前也是幽族人,沈豐年以為幽族人就是這么說新生的。 晉升為祖父的沈豐年歡歡喜喜去了三王府,他想象中的場景,應是女兒在內殿的床上躺著養身子,三殿下抱著一個襁褓,遞來給他看。 可真到了地方,卻發現女兒好端端站在院外,正指揮三殿下埋酒。 聽飄來的話,隱約說是什么女兒紅。 沈豐年喜道:“是女兒嗎?” 是個小孫女! 沈元夕搖頭:“不知道呢,管它呢,到時候種出來什么是什么?” 沈豐年聽糊涂了。 他如今的頭發,也快要同女婿一個顏色了。 但蒼老的白發,與三殿下柔澤豐盈的銀發天差地別。 沈豐年問:“孩子呢?不是說……生了嗎?” “嗯,今早正睡著,臨朔叫醒了我。”沈元夕指著眼前突兀的一棵小樹苗。 這樹苗很纖弱,但枝頭上卻掛著一個沉甸甸的橘紅色果子。 沈豐年花了眼,又是擠又是眨的,才看仔細了這果子。 兩個手掌那么大,隨著呼吸起伏。 “……這是什么?” “就是他們幽族說的生孩子。”沈元夕嘆息道,“我的孕育已經結束了,現在需要臨朔來血養它。至于男孩女孩,要等它瓜熟蒂落才知。” “女兒。”三殿下淡淡補了句。 “哦,是嗎?你那占卜之術……對半準。”沈元夕溫溫柔柔反駁道,“說我那花種能成活,我昨日把土都刨了,哪里還有花種,早變成了泥了。” 三殿下沒了聲音。 沈豐年一時無所適從。 “那這……什么時候能有真的小孩。”沈豐年比劃著,“就那種能哭能笑能叫我爺爺的?” 沈元夕齜牙,給父親扯出一抹笑,伸手撫平了他鬢旁炸開的白發,說道:“看它的脾性了,臨朔,你是多久出來的?” “……兩年。”三殿下回。 “到底幾年?” 三殿下如實交待:“……三年三個月,十四快滿圓月時。” 沈元夕看向父親。 “爹就耐心等吧,臨朔都瞧見了,爹可長壽了,抱著孩子在院子里玩鬧呢。” 沈豐年搓著下巴,搖頭道:“你不是說,你家這位占卜對半準嗎?” 沈元夕:“好事自然都是準的!” 又一年中秋,薛崇姑娘成了親,很快就傳出有身孕的喜訊。 沈元夕看著院子里紋絲不動的“果子”,又看了看幾乎快要透明的三殿下,惆悵道:“怎么人的繁衍……如此之快。” 三殿下抬眼,眼中有了點欣慰。 這一刻,她終于知道了凡人的繁衍,在他看來,有多么的迅速且不真實了。 沈豐年“四世同堂”那一年,三王府的果子終于破殼。 確實是個姑娘。 落地就是兩三歲的模樣,會說會跑。 長相嘛,現在也看不出什么來,眉眼都像沈元夕一些,但有時的神情卻似與三殿下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沈元夕總覺得是三殿下“變”了個孩子充數。 因為這個孩子并不是銀發,她發絲烏黑,若無陽光照著,眼睛顏色也更接近黑色。 浸月來看了一眼,滿意離去。 “日夜相合,幽地邊界消融之后,就會像她這樣。一代又一代,千年之后,是昭還是幽,誰又能分辨出?” 女兒名暮朝,朔月成形脫殼。按幽族的規則看,這姑娘能力資質都不行,但三殿下卻十分滿意。 “這就對了。”三殿下道,“這才是大方向。而且暮朝如此,也預示著,今后的日子,不再有日夜相爭之禍。” 如今坐在皇宮里的那位“圣上”,是個笨蛋。 蕭明則駕崩,宮變塵埃落定那天,三殿下曾對沈元夕說過,爭皇位的三個皇子,分別是傻子,笨蛋,大笨蛋。 來敲三王府門,想要拉攏三殿下站隊的是傻子,先行登基最后死了的那個,是大笨蛋。 沈元夕憂心忡忡:“照你這么說,皇帝是個笨蛋……百姓該怎么辦?日子,不就艱難了嗎?” 三殿下卻搖頭道:“皇帝是笨蛋,但不是傻子和大笨蛋,朝中文武能臣就會多起來,這是好事。” “……蕭明則屬于什么?大笨蛋嗎?” “他屬于自作聰明的笨蛋。”三殿下道,“這種守成可以,但不利能臣干將。” 沈元夕仔細琢磨了,深表贊同。 蕭明則治下期間,朝中雖也太平,但到最后黨爭不斷,滿朝會打仗的,仿佛只剩下她父親。 而她父親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是因為蕭明則無可奈何,無法明目張膽的打壓。 “自作聰明的笨蛋,都不希望身邊出現比自己能干的人。”沈元夕不斷點頭,“原來如此。” 女兒出生后,三殿下去了趟皇宮。 這之后,笨蛋皇帝聽從建議,在崖州與海州交界,劃出一塊地界,命名云幽,交給三殿下遷徙幽人。 云星自薦要去做他們的“引導人”,教他們適應昭地的生活。 臨走前,垂垂老矣的云星,最后一次同沈元夕講了他和執晴的故事。 “三王妃,我有一心愿,想請三王妃成全。” 他說:“我這一去,不會再回。若死訊傳回京城,請你在那個月的月圓之夜,向幽地方向,燒了我與執晴的這些故事。” “你……不愿意留它嗎?” “三殿下在。”云星向三殿下方向一拜,說道,“每次我與王妃講述,三殿下都在,我們的故事,他能否復述我并不知曉,但王妃整理寫出的文稿,他一字不差的看過,也會一字不差的記住。” 云星笑道:“王妃燒了手稿,若想留一本在這方人間,就請三殿下默誦吧。” 三殿下輕輕點了頭。 新帝登基后,改年號為永延。 永延十三年。 沈元夕燒了那本手稿。 那晚,三殿下默誦重寫。 沈元夕望著夜空的殘月,語氣平靜道:“只是短短幾年,與我共同生活數十年的云星,我已記不清他的臉了……” “他哪張臉?”三殿下卻突然打破了這層淡淡的憂傷。 云星算起來,共有四副面孔。裹著黑斗篷的幽族老翁,提杖踩風出手的英俊幽族少年,脫去一層血rou后平平無奇的普通人,自然老去后的白發老人。 沈元夕愣了好久。 三殿下翻過紙,勾畫出了云星最年輕恣意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