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難止 第85節
想盡量裝作沒有看見,裝作平靜,不過很難,許則盯著陸赫揚的手背,好幾秒才移開視線。 繼續往前走,四周的行人漸漸變少,許則把腳步放慢,落后陸赫揚一點,偏過頭看他的后頸,從襯衫的領子下,隱約看到陸赫揚腺體上的幾個針孔。 “怎么了?”陸赫揚回頭。 “沒什么。”許則重新跟他并肩走。 兩人慢慢停在一處圍欄前,海浪拍打腳下的石壁,許則又看了眼表——他明明還沒有和陸赫揚說幾句話,卻已經過去快要半小時。這種倒計時式的見面在很多年前就經歷過一次,印象深刻,許則感到惴惴不安。 “不用總是看時間。”陸赫揚抬手撫了一下許則的背,“又不是來跟你告別的,以后還要見很多次面。” 沒有著落的心臟似乎也同時被這只手托住了,許則問:“會嗎?” “會的。”陸赫揚給他肯定的答復。 這很有效,許則rou眼可見地放松下來,他喝了一口果汁,猶豫片刻,問:“為什么總是九十分?” 打了一個多月的電話,在很多次的結尾,許則都像一個關注用戶評分的客服那樣,問陸赫揚今天的聊天怎么樣,得到的回答一直是九十分。 許則想拿滿分,他需要陸赫揚提出的改進意見。 “因為滿分就是九十分。”陸赫揚側頭看他,對他說,“從許醫生主動給我打第一個電話開始,就是滿分。” 許則又露出被海鷗奪食并且用翅膀扇頭時的表情,他聽到自己問陸赫揚:“接到我的電話你會高興嗎?” “嗯,高興。”陸赫揚說,“每天都在等你打電話給我,以后也會等,所以不要忘了。” 這讓許則始料未及,他在知道陸赫揚要做記憶恢復治療時并沒有報太大期待,僅僅是因為陸赫揚邁出了那一步,所以他也邁了。保持聯系、每天打電話,不是為了了解陸赫揚的治療進展,或試探他是否恢復了一些記憶,許則只覺得這場治療很艱難,一天有24個小時,每晚幾分鐘的電話,不會太耽誤陸赫揚的時間,但可以滿足自己想要陪他的愿望。 只是這樣而已,許則不知道陸赫揚也在等他的電話,不知道陸赫揚會因為他的電話而高興。 忽然的,許則意識到每個決定都是有意義的,像契機,在陸赫揚決定治療之前,在自己決定保持聯系之前,就算和陸赫揚接吻,他也是懸空而不安的,但今天陸赫揚說高興,許則就感覺整個身體被填滿,充實又真切。 一戳就破的泡泡變成了鼓鼓囊囊的米袋,許則都沒有發現自己在笑,他答應陸赫揚:“以后也會每天給你打電話。” 說完這一句,手機很應景地響起來,許則對陸赫揚說‘不好意思’,隨后接起同事的電話,對方向他詢問一些資料的存放位置。 見他們的通話沒有立刻要結束的意思,陸赫揚拿出手機,打算通知顧昀遲如果不想等的話可以先去軍區,卻發現對方在半個多小時之前發來了一份文件,以一串日期數字命名,是八年前夏末的某一天。 陸赫揚點開文件,指尖緩慢滑過屏幕,中途在某一頁停留了至少十五秒,才繼續往下瀏覽。 許則掛掉電話后特意看了一眼通話時間,四分多鐘,很短,但在和陸赫揚見面的過程中打來,還是會讓許則有點痛心。 轉頭,發現陸赫揚正在看手機,眉頭微微皺著,許則問:“是有什么事嗎?” 正好看完最后一頁,陸赫揚將目光從屏幕移到許則臉上。 許則不太明白陸赫揚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他再次問:“怎么了?” “昀遲發給我一份體檢報告。”陸赫揚看著他道,“我不太懂。” “方便的話可以給我看看。”許則說。雖然他也不太懂,明明顧昀遲有軍醫和私人醫生,為什么要把體檢報告發給陸赫揚。 陸赫揚將手機遞給許則:“麻煩了。” 看第一頁的時候許則就察覺出異常,這并不是軍醫院的體檢報告格式。他跳過身高體重視力那些不太重要的項目,滑到血常規和信息素指標,大多數都是正常的,但不正常的那幾個數據卻太不正常了,直到看見超聲報告下的結論,‘假孕’兩個字砸進腦海中久遠的記憶里,許則僵硬地翻到最后一頁,落款‘顧昀遲’這個名字,完完全全是自己的字跡。 指腹在屏幕頂端碰了一下,回到第一頁,許則看見年齡的冒號后面,清楚地印著‘17’。 海風吹得許則已經聽不到其他聲音了,他摸了兩下才摸到鎖屏鍵,把手機熄屏,還給陸赫揚。 陸赫揚接過手機放回口袋里,然后問許則:“孩子呢?” “……沒有孩子。”許則恍惚又回到了當初被陸赫揚發現驗孕棒的那一晚,他垂著眼睛,說,“只是假孕。” 也是到這一刻,許則才發現當初的那些失望和空落竟然還在。 他以為陸赫揚會問‘之前怎么不對我說實話’,或是說‘以后不要撒謊了’,但都沒有,陸赫揚只是朝他伸出手。 許則抬起眼,不確定地靜止兩秒,接著往陸赫揚身前靠了一步,動作生疏地抱住他的腰,低頭把臉埋在陸赫揚的肩膀。 異國他鄉的海邊,沒有人認識他們,許則心安理得地抓住了這個擁抱。 陸赫揚抱著許則,右手從許則的后背往上滑到他的后頸,輕輕摸了摸,說:“再給我一點時間。” 自己知道他在治療的事已經被猜到了,許則維持住這種心照不宣,回答:“沒關系的。” 需要很長的時間沒關系,最后還是想不起來也沒關系,許則在‘等’這件事上有著完全的耐心,他從很多年前開始就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放棄任何期許,是一直懷著這樣的心態度過的。 甚至可以和陸赫揚再這樣擁抱,已經是許則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結果。 落日的橘光鋪滿海面,兩個多小時,從下午到傍晚,許則和陸赫揚走完一整條景觀道。顧昀遲發來消息,告訴陸赫揚車已經在出口處等著。 去出口要經過一條小道,走到三分之一的時候,許則鼓起勇氣,心跳劇烈地去牽陸赫揚的手。陸赫揚看了許則一眼,回握住他。 只有兩分鐘不到,在走完小道之前,許則自覺松開手,一晃眼卻看見不遠處的樹下停著那輛軍用車,他擔憂自己是否松手松得晚了。 “今天早點休息。”許則說。 凌晨坐五個小時飛機過來,開完會也沒能午睡,許則越想越覺得自己是侵占陸赫揚休息時間的兇手。 “跟你打完電話再休息。”陸赫揚抬起手,手背在許則頸側短暫地貼了一下,“我先走了。” “嗯。” 坐上車后陸赫揚降下車窗,對許則揮了揮手。許則站在晚霞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車子開動,副駕駛的余上尉在打瞌睡,顧昀遲一邊看著手機一邊道:“好奇別人如果知道陸上校花兩個小時陪人散步是什么感受。” “許醫生的時間也很寶貴。”陸赫揚說。整個車廂充滿了面包的香氣,他朝后座看,映入視線的是一包半米高的不明物體。 “里面都是牛角包?”他問。 “買了八十個。”顧昀遲頭也不抬地說,“喜歡吃就讓他吃個夠。” 需要偷偷打電話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多,手頭的項目進入即將申報的關鍵階段,許則整天整天地待在實驗室和電腦前,晚上去走廊和陸赫揚通話的那幾分鐘成為他最松懈的時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許則覺得其實是陸赫揚在陪他。 s市的春天比首都來得快一些,僅僅兩個月不到,許則這邊已經完全脫掉了冬裝,首都的寒風卻還沒有歇,連池嘉寒都在電話里抱怨今年的冬天特別長。 晚上十點多,許則在整理實驗數據,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同事舉著手機出現,神秘地說:“怎么辦,我們之中出現了一個叛徒。” 眾目睽睽之下,他直直指向許則:“恭喜你,榮獲本年度聯盟‘未來醫生’獎!” 許則還沒有回過神,就被四五只手進行了摟肩、環腰、拍背,并吵鬧著讓他請客吃飯。直到黃隸嶺進來,見他們這樣,笑著說:“怎么消息比我還靈通。” ‘未來醫生’是聯盟所有軍醫大中醫學生的最高榮譽獎,不接受報名,獲獎者一般從博士中挑選,根據期刊發表、課題立項、臨床輪轉、前線支援等各個方面來評定。 “教授,這是已經確定了吧?要是確定了,今晚收工就讓許則請大家吃個夜宵先。” “確定是確定了。”黃隸嶺說,“至于夜宵,你們問許則吧。” 許則還是愣愣的,說:“沒問題。” 大家聊了一陣后繼續做各自的事,許則已經心不在焉,整理完數據就去了走廊,給陸赫揚發信息,問方不方便打電話。 之前都是半分鐘內就會收到回復的,這次卻沒有,許則等了五分鐘,猜測陸赫揚應該是在忙,于是給他發消息:我好像得獎了,晚點要請大家吃夜宵,今天大概不能打電話了,明天見 直到和同事們吃完夜宵回到公寓,許則才收到陸赫揚的信息:好,注意休息 陸赫揚沒問是什么獎,可能不太感興趣。已經十二點多了,許則忍住沒有再回,洗漱完之后就去床上睡覺。 被手機鈴吵醒時許則以為天亮了,但并沒有光從窗簾縫隙里透進來。他朦朦朧朧接起電話:“喂?” 對面的呼吸有點沉,許則立刻清醒:“上校?” “吵到你了。”陸赫揚說。 電話那頭傳來雨聲和隱隱的悶雷,許則從床上坐起來:“怎么了?” “做了個噩夢。” 凌晨三點半,許則不相信陸赫揚是因為做了噩夢就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他的人,他盡可能控制自己不去做其他設想,輕聲問:“什么夢?” “醒來就忘記了。”陸赫揚的聲音很低,“你說好像得獎了,是什么獎?” “‘未來醫生’,下下個星期會有授勛儀式。” “恭喜。”陸赫揚的呼吸變得輕緩了一點,“西部戰區最近情況不太好,你有接到支援的通知嗎。” “我已經確認可以隨時待命了。”許則說,“項目申報上去之后,一段時間里應該不會那么忙。” “所以你是‘未來醫生’。”陸赫揚好像笑了下。 許則重新躺下,聽著電話另一頭連綿的雨聲,就好像這個城市也在下雨一樣。他說:“現在這個電話,是算在今天的嗎。” “是昨天的,今天的電話晚上再打。” 許則感到滿足,雨聲催眠大腦,他半合起眼,含糊道:“那我可以把昨天的勾補上了。” “什么勾。” “打一個電話,就畫一個勾。” “每天都畫嗎。” “嗯。” 一問一答,許則都不記得自己最后是怎么睡著的,只記得陸赫揚說了‘晚安’,自己也跟著說‘晚安’,然而似乎又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后,許則才模糊聽到了掛電話時的‘嘟’一聲。 半個月后,‘未來醫生’榮譽勛章授勛儀式如期舉行,獲獎人來自聯盟不同的軍醫大學,一共只有九名。 黃隸嶺穿得比自己得獎還正式,但表情卻相當凝重。 “凌晨兩點出發去戰區,許則,真有你的。”他簡直要喘不上氣,“等于拿完獎跟大家聚完餐就上戰場了是吧?” “是去戰區的中心軍醫院,不算是前線,不會很危險的。”許則安慰他。 黃隸嶺擺擺手不想再說話,拿起保溫杯猛灌一口茶,隨后去了領導席上坐著。 許則第三個上場,黑色的正裝外套著一件嶄新的白大褂,看起來端方而干凈,為他授勛的是聯盟總軍區的軍醫上將。 那枚背后刻著姓名和校名的榮譽徽章被端正地別在白大褂上,許則接過獎杯,在相機的閃光燈中對上將鞠躬。 授勛儀式過后是單獨的獲獎發言,趁著間隙,許則拍了一張獎杯的照片發給陸赫揚和池嘉寒。他其實沒有太多可以真正分享喜悅的人,池嘉寒一直是,現在還多了陸赫揚。 池嘉寒很快就回復了:要不是院里走不開,我現在就能摸到你的獎杯了 過了十幾分鐘,輪到許則上臺。獲獎感言已經捋得很熟,聚光燈打在身上,許則沒有什么緊張的情緒,開口時聲音平穩清晰。黃隸嶺坐在臺下,半是憂慮半是驕傲地看著自己這個安靜又聰明的學生。 看著看著,黃隸嶺發現這個安靜又聰明的學生好像有點不對勁。 許則原本保持著微微俯視觀眾席中央的視線,只是余光里突然出現一道身影,奇怪地吸引著他往右邊看了一眼。 流利的發言硬生生停頓了一秒才繼續,許則以為自己看錯,他微微將頭側向右前方。 昏暗的光影里,alpha穿著簡單的衣服,懷里是一捧花,純白色。他站在觀眾席之外的位置,臉上帶著模糊的笑意,像回憶里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