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 第127節
自從入冬以來,三爺的咳疾便越發嚴重,太醫每次來都叮囑萬不可受寒,不可勞累,不然怕是會徹底落下病根,以后年年都要犯了,且有的遭罪。 可偏偏他自己不在意,自新帝登基以后,他便愈發的忙碌。皇帝年幼,皇太后又是個萬事只知道喊首輔大人的,整個朝廷的擔子大半都壓在了他一個人肩上,夙興夜寐,宵衣旰食不說,朝中傾軋黨爭要cao的心也不少半分。 這些都還不是最致命的,白歌姑娘的情況才往往令他最是記掛。 為了請到云州有名的神醫臨灃先生,他先后跑了臨灃先生當年求學的青州府青陽書院四趟,總算是讓青陽書院的院長開了口,幫他寫封書信給臨灃先生來京城。 青州距離京城五百多里,即便是上好的汗血馬也要跑上一整天。 他為了節省時間往往只能夜間出發,帶幾個侍衛快馬跑上幾個時辰趕在午前到青陽書院,又不能在青州停留太久,不過半日便要往回趕,又是一整夜的趕路回到京城,回來后又要加緊處理這兩天耽誤的事務。 那會兒正是盛夏的季節,頂著酷暑如此一個月內這般折騰了四回,就連侍衛受不住都得輪換著跟他去,更別提他的身體本就一直有暗傷沒好全。 第四次到青州時,他整個人都消瘦的嚇人,眼下青黑眸子通紅,嘴唇泛白干裂,在書院外站了一個多時辰后險些昏厥。 也正因此,才得打動青陽書院的院長,覺得他至誠至性,這才愿意替他給臨灃先生去了一封信,將這位有名的神醫請到了京城。 李濱想到這些,又看了默然立在那的謝塵,只能將滿肚子的勸解咽下,無言的陪在一旁。 日頭西落,天邊的光暈一點點暗下去,昏黃的色調下又開始飄雪了。 “人還在?” 莫廷紹聽下人回報,皺了皺眉,不過他此時沒心情管那些,一顆心全吊在屋子的人身上。 “隨他去吧。” 產房中,一股濃郁的血腥味令人眩暈。 過于強烈的疼痛和疲憊讓白歌的有些神智不清,眼前出現一片虛影,迷迷茫茫的讓人分辨不清,耳邊的呼喊聲令她無比煩躁。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睡過去,一旦睡過去,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 侯府外。 入了夜,雪卻一直不停,已經在謝塵的肩頭積了薄薄的一層。 李濱已經凍得渾身僵硬,靴子里的腳趾都沒了直覺。 他瞧著謝塵凍得青白的臉,雪花落在他鴉羽般的長睫上,竟也不化,反而雪白的一片積在那里,那眼睫微微垂著,像是不堪重負的樣子。 實在是忍不住了,李濱開口道:“三爺,這晚上寒氣太重了,又下雪,您在這除了糟蹋自己個兒的身子也沒什么用處啊,那白歌姑娘又不知道,也不會心疼,不如上馬車里等吧。” 謝塵沒說話,好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李濱心中大駭,還以為他已經被凍得失去知覺。 半晌后只見他眨了眨眼,眼睫上的雪花略微落下一點。 “你去車上去呆著,不用陪著我。” 他緩慢又固執的道:“我不冷。” 李濱氣急,卻又只能好言好語的勸:“您想想,白歌姑娘雖然看似是侯府的人,可畢竟這孩子不是莫家的,您以后還得好生看顧她們娘倆,可不能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不然以后她們若是被人欺負了,哪有人替他們出頭。” 謝塵卻只是淡漠的道:“那也是以后的事。” 聽了他這句話,李濱徹底無言,只能搓了搓手,接著在雪地里挨凍。 謝塵是真的沒覺得冷,或者說他現在整個人都是麻木的,感受不到身體上的變化。 內心的煎熬不斷拉著他的神經,讓他忍不住一遍遍的去想,如果她真的死了,他該怎么辦? 曾經那種好似溺水一般壓迫到窒息的恐懼感又一次襲來,而且愈加嚴重。 他是真的很怕。 很怕就在這個夜晚,徹底失去了這個人。 回想起來,似乎在她眼里,他帶給她的只有傷害和痛苦,就像那個割傷她的碎瓷片,即使被她握在手里,也只會傷害她。 他陰暗自私放出的那只心中的猛獸,最終讓他自食苦果。 “若是她死了,他這條命,就賠給她吧。” 他想。 可轉而一想,又覺得,她也許還會嫌棄,怎么連死都不得安生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永壽元年, 十一月初六寅時。 伴著一聲響亮的啼哭聲,定遠侯府的嫡子降生。 一向儒雅溫和的臨灃先生臉色疲憊的走了出來,身后跟著一臉喜色的產婆, 懷里還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 產婆欣喜道:“恭喜侯爺,是個男孩兒,很康健。” 莫夫人連忙上前打量著那襁褓中的小嬰兒,臉上也洋溢著喜色。 莫廷紹則是跨過兩人一把拉住了臨灃先生, 急切問道:“我夫人怎么樣?” 臨灃先生神色緩和下來, 道:“侯夫人的情況有些兇險, 不過幸好她自己的求生意志很強, 現在已經挺過來了, 之后好好調養便是。” 莫廷紹這才松了一口氣,對著臨灃先生鄭重行了一禮。 “多謝先生。” 臨灃先生趕緊托住他的雙臂,道:“侯爺不必如此,在下也是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 莫廷紹聽到他這話,怔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 侯府外。 大門前掛著的氣死風燈在幽暗的夜色里不斷搖擺著, 在呼嘯著的風雪中顯得孤獨而脆弱。 那一點微弱昏黃的光亮映著地上的積雪,讓人有種溫暖的錯覺。 謝塵身上覆著一層積雪, 臉色是沒有生氣的青白, 宛如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像。 忽然侯府的大門打開了一條縫隙,一個小廝提著燈籠從里面溜了出來, 看見正站在門外仿佛已經化作冰雕的謝塵明顯嚇了一跳。 一邊不斷跺腳搓手取暖的李濱看見他眼前頓時一亮, 牙齒打著顫的道:“過, 過來!” 見小廝麻利的跑了過來, 他瞥了身旁的冰雕一眼, 見依舊沒有反應,便覺得自家三爺可能已經失去知覺。 他趕緊問道:“白歌姑娘怎么樣了?” 那小廝無視了李濱這有些不敬的稱呼,帶著喜意道:“給您報喜了,夫人母子平安。” 李濱頓時興奮起來,他轉頭正要對已經麻木的人再重復一遍,就看見那睫毛上都覆著雪的人已經轉過頭來看著那小廝。 他眼睛睜得大了些,便有簌簌的雪花落下來,那黑幽幽的瞳仁盯過來的時候麻木滲人。 他一字一頓的問,因為聲音啞的厲害,倒顯得格外的輕。 “母子均安嗎?” 小廝下意識的退了半步,道:“是,這是臨灃神醫親口說的,說夫人求生意志很強,所以挺過來了,現在只是有些脫力,只要之后好好將養便好。” 對面的謝塵似乎是吐了一口氣。 那輕薄的哈氣像白煙一樣很快消失在寒冷的夜里。 接著他半闔下眼皮,任由那眼睫上的雪落在臉頰上,凍得青紫的唇翹起了一個很小的弧度。 他的身體豁然倒向一邊,重重倒在了潔白的雪地里。 一旁的李濱也因為被凍得僵硬而沒能反應過來,只是看著人倒下去之后,才趕緊去扶,一邊朝那個小廝呆愣在一邊的小廝吼道:“你還愣著做什么,趕緊過來幫忙把人扶到馬車上!” · 白歌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里一片黑暗,只有一個小小的光點,她就朝著那個光點一直走一直走,可走了很久很久也走不到那個光點的地方。 在她感覺很疲憊了,想坐下來歇歇的時候,無形中卻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不要停下,堅持下去。 那個聲音稚嫩柔軟,但卻一直在耳邊縈繞,讓白歌覺得很親切。 于是她跟著那個聲音一直走,直到來到了光點前。 那光點像一面鏡子,里面一幕幕都是她的回憶。 她看見了小招,莫夫人,莫小鳶,裴桓,莫廷紹,寧氏,還有謝塵。 這些在她生命里留下了深刻印記的人。 她站在那面鏡子前,隱約知道自己應該走進去,卻又有些留戀的望向身后那片黑暗,留戀那個親切的聲音。 就在她猶豫的時候,一雙無形的手輕輕推了她一下,將她推進了那面鏡子里。 鏡面如水波般蕩開,白歌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些無邊無際的黑暗早已消失不見,明亮的陽光灑在屋子里,她有些虛弱的輕喘著氣,望著帷幔頂端出神。 “夫人醒了!” 小招的聲音傳來,接著是她帶著喜色的臉映入眼中。 “夫人你終于醒了!” 小招聲音里帶著些哭腔,她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昨晚第一次見到了女子生產的場面,真真是一道鬼門關,心中又是心疼自家姑娘,又是覺得有些害怕。 白歌渾身發虛,實在沒力氣起身,只輕聲道:“孩子呢?” 她記得在那無邊的疼痛和麻木中隱約聽見了產婆的聲音,好像是個兒子。 小招連忙道:“在奶娘那,是個小公子呢,我這就讓人抱來。” 等了一會兒,便有奶娘抱著孩子過來。 小小的襁褓里,嬰孩兒的臉有些發紅,顯得柔嫩嬌弱,讓人心都跟著化成了柔軟的湖水。 她撐起身子,伸手將孩子接了過來,抱在自己的懷里。 抱著那小小的襁褓,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她忽然有種無法形容的幸福感,那種感覺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就好像這孤零零飄蕩在世間的靈魂終于有了一根線束住,又像是被一個還懵然無知的靈魂緊緊擁抱著。 她忽然想起了在無邊的黑暗中,那個稚嫩親切的聲音,不知怎的忽然落了淚。 · 定遠侯嫡子出生,整個侯府上下一片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