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薄荷 第50節
炒蟹上來了,連味道也在訴說著勾人。遲穗想起那通電話里老人的和善,可以略略緩解緊張的情緒了。 時間定在了這個周末,天氣預報說今日有雪,可是直到晚上,也沒有一點點要下雪的痕跡。天氣預報向來會出錯。 車子開進雕梁畫棟的別院,在平京城里,竟然還有這樣一處地方,占地面積寬大,不能說著是四合院,或許用園林來形容更為合適。入夜時分,這里掛上了燈籠,亦或者這是做成燈籠形狀的燈,燈光明亮,所以偌大的園林沒有晦澀昏暗的地方,都是明亮的。 下了車,有人來為他們引路。走過曲折的回廊,遲穗終于見到了爺爺,爺爺頭發花白,但是梳理得很整齊,拄著拐杖,看見溫斂和遲穗,自然地露出慈祥的笑容。 看起來就像是最普通不過的長輩。 他先向遲穗打了招呼,像個普通的家長絮絮詢問遲穗的年紀,在哪邊念書。遲穗朝溫斂看了一眼,然后一句一句回答。和爺爺同來的,是一位看起來較為年輕的婦人,年紀同溫斂的母親差不多大。 她溫和地看向爺爺,說飯菜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上桌。 爺爺恍然,敲敲自己的頭,說記性差了。 晚餐琳瑯滿目,有些樣式,遲穗甚至不知道是用什么原材料做的,連嘗到嘴里時,也只能贊嘆它的鮮美,探究不出它的原料。溫斂幫遲穗淋醬汁的時候,遲穗低頭,低聲問他,那位陪在爺爺身旁的婦人,該怎么稱呼。 “她是孫太太。” 不是奶奶,是孫太太。遲穗模模糊糊之間,了解了她的身份。后來無意中再看了兩眼,孫太太的面容,多了幾分眼熟。她的記憶力尚可,就記了起來,似乎幼時在電視上看過這位孫太太的影片。 后來可能是做了孫太太,便沒有機會再從電視上見到她了。 這頓飯吃得溫馨,至少從遲穗的角度來看,就如同普通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 溫明宇是在飯后才過來的。在此之前,遲穗已經和他有過兩面之緣,不過,都是她單方面的見過他。溫斂向遲穗介紹,說這是二叔。 溫明宇略有些尷尬,不知是不是為了自己的遲到,但是面對遲穗時,仍是溫文有禮的模樣。他遞過來一個盒子,說這是二叔的見面禮。光是看上面的logo就知道價格昂貴,遲穗有些猶疑,溫斂卻讓她收下。 爺爺笑著替他打圓場,工作上事務繁忙,所以今天來得晚了。 遲穗也笑著說沒有關系。 孫太太過來叫遲穗,請她品嘗她新烤的蛋糕。 等遲穗和孫太太一起離去后,爺爺的臉色沉了下來,拿拐杖點著溫明宇,說是不是又去找楊丹華了。許是見到了遲穗,溫明宇有了一個比較的對象,于是替楊丹華辯解,為何爺爺就是看不慣她,明明遲穗也是一樣的人。 一聲潑灑的動靜,溫明宇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臉上已是滿面的水。 溫斂把水杯放下,溫言對他說:“二叔現在不太冷靜,我來幫他冷靜一會。” 溫明宇抹開臉上的水,看到溫斂還直直盯著他,瞳孔很黑,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剛剛潑的是油。”他點燃了打火機,“把這個扔過去,二叔會不會燒起來。” 爺爺站起來,對著溫斂說:“遲穗還在這里。” 溫斂把打火機送到了溫明宇的鼻下,火苗輕輕搖晃著,帶來灼熱的溫度。溫明宇像是被嚇到了,一動也不敢動,不敢推開,也不敢退后,像是一個齒輪生銹的木偶人。 “爺爺在怕什么。”溫斂沒有回頭,專心致志地看著搖動的明黃色的火焰,“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自己做過出格的事了。” “我現在,只是和二叔聊聊天。” 火焰又靠近了一點,溫明宇的瞳孔幾乎要縮了起來。 咔嚓,打火機關了。 - 剛出爐的小蛋糕有點燙,但這時也是最為美味的。遲穗嘗了一口,不住的贊揚。 孫太太又給了她一塊。 “溫先生不愛吃甜的,溫斂和明宇也不常來。不過就算常來也無用,他們口味一致,不愛甜的。難得家里來了一位女孩子,可以多嘗嘗看我的手藝。” 遲穗拿著小叉子,又叉了一塊蛋糕,蛋糕實在美味。孫太太這樣的手藝,不該明珠蒙塵。 在可以跳一曲探戈的廚房里,孫太太靠在烤箱邊,問遲穗與溫斂是如何認識的。 “雖然與溫斂接觸不多,但我知道這個孩子很有個性。在你沒有來之前,我就開始在想象,是哪個女孩子,能讓他產生結婚的想法。” 結婚這個詞,著實在這一瞬間嚇到了遲穗。 孫太太溫柔地說:“可能這個詞對于你來說是太早了,但它也是安定生活的一種代表。有許多人,終其一生,也拿不到這個代表。” 遲穗低著頭,說了一句抱歉。 孫太太的口中的許多人,她或許就是其中之一。 小蛋糕吃完了,孫太太將剩下的端出來,放在盤中,準備拿出去。 “他的爺爺還讓我轉告一句。”托盤穩穩當當在孫太太手中,她沒有讓遲穗幫忙,“溫斂有時候比較固執,希望你能多擔待。” “他成長的時候,身邊缺少了父母長輩的引導,性格便有些極端。” 比如,會不把人當人。 - 溫斂收起了打火機。溫明宇頹然地跌坐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間,他懷疑溫斂手上的火會燒到他的身上,然后他遍身火焰,滿面痛楚。 多年前的那場大火,跨越過歲月,好像燒在了自己身上。 爺爺拿著拐杖,重重地拄著地板,但是面對溫斂,說出口的話語總顯得那么無奈。 “他到底是你的二叔。” 溫斂站了起來,說話仍是溫和的,“我只是和二叔開個玩笑,爺爺你怎么就不相信?” 他忽然轉眼,看向了還坐在地上的二叔:“二叔,你相不相信?” 二叔還未從恐懼中抽離出來,驀然面對溫斂的問話,只是木訥地點頭,說相信。 爺爺今日的拐杖拄了太多次地面,已沒力氣再多拄一次了。他轉過身,讓溫明宇也跟他上去書房。 作者有話說: 第63章 書房內,好幾排的書架并列,一排排書籍陳列在上頭,無言中就有一種壓迫感。 溫明宇已經緩過神來,只是在爺爺面前,再也沒說有關于遲穗或者溫斂的話了。爺爺也沒有再說剛剛的事,仿佛溫斂的突然發作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不值得對此特別關注。 “后日是蘇家小姐的生日。”他對溫明宇開口,“你去一下,參加她的生日宴。” “爸!”溫明宇激動起來,“我都這把年紀了,婚姻之事,你能不能讓我做一回主。” “你都這把年紀了,怎么還不懂事!” 爺爺看起來比他還激動,連拐杖都沒有握住,掉在了地上。 “你那個女人,但凡能拿出手一點,我會不答應你們之間的事?” 溫明宇捂住了臉,每次說起楊丹南的過往,他都拿不出任何的話語來說服他的養父,因為養父說的每一個字,他都無法辯駁。他曾無數次的設想,如果能早一點遇到楊丹南就好了,他可以資助她讀書,資助她工作,他擁有許多錢,可以幫她還債。這樣她就可以清清白白地活著,不會遭受世俗對她的偏見。 為什么,偏偏是她在那個會所工作了許久之后,才遇見了她。 “你同她結了婚,日后帶出去,你交往的朋友,長輩,都曾與她有肌膚之親,你抬得起頭來嗎?”爺爺深深地嘆氣,“明宇,你父母把你托付給我,我不能任由你這么糊涂。否則百年之后,我也沒有臉去見你的父母。” - 遲穗和孫太太一起出來,不知發生了什么,空蕩蕩的,沒有人影的存在。后來有人在樓梯上,叫喚著遲穗的名字。她抬起眼,看見溫斂靠在木質的扶手上,黃花梨木雕琢成的扶手,自有它的顯貴。溫斂靠在上面,卻又顯得正正好,他本該就這樣清貴的所在,所有金玉堆砌之物,都是他的陪襯。 遲穗跑上去,問爺爺和二叔呢。 溫斂笑著,低頭悄悄和她說爺爺在教育二叔。 如同在分享一個小秘密。 接收到這個秘密,遲穗眨著眼,倒是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小蛋糕的香味若有似無,讓她可以重新組織起語句。 她說:“那,先吃塊蛋糕吧。” 離開時,她重新又見到了爺爺和二叔。爺爺補了一份見面禮,遲穗光是拿在手上就有沉甸甸的分量。老人家含笑,說他唯一的孫子就要拜托給遲穗了。她捧著見面禮,想了許多話,說出口的只有真誠的一句,她會好好照顧溫斂的。 當時溫斂就站在一旁,笑得滿城煙雨都褪去了,晴光正好,瀲滟萬里。 回去的時候,燈火照著兩旁的道路,只有一處,黑漆漆的,沒有光亮。走過去時,遲穗才發現是一處斷壁殘垣。 這是一個無比突兀的存在,和周遭雕梁畫棟的景色格格不入。 遲穗停了下來,看著這個地方,生出了一點好奇心。 “這里是發生了什么嗎?” 按理說,這樣突兀的存在,不應該出現在這里,能夠在寸土寸金的平京擁有如此美景如畫的一座園林的溫家,處理這處小小的殘缺,應該也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 此處無光無亮,所以連著溫斂的神色,都顯得如此晦暗不明。但是他的聲音是清晰的,包裹在沉沉夜色中,平靜到過分冷淡。 “小時候不懂事,把這一間屋舍都燒了,只留下這些了。” 遲穗像是受驚了一樣,把眼神縮回來。 她這樣細微的動作也被溫斂捕捉到了,他轉過眼的時候,那把冷淡的嗓音帶了笑意。 “怕什么,現在又不會突然躥出一束火。” 遲穗順著他玩笑般的話說下去,“大概是罪魁禍首在我身邊,沒法縱火了。” 溫斂低頭的時候,垂首是無法言說的溫柔,他漾了絲笑,說穗穗說得對。 罪魁禍首好端端地站在她旁邊,嘲笑般的看著他曾經犯下的罪證。 爺爺保留了這殘缺斷壁,企盼著他,也警示著他,要像一個人一樣。可是溫斂只覺得好笑,他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那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年歲太久遠,久遠到溫斂幾乎記不清了。好像是他的母親終于被發現與別的男人來往,被送去了國外。而溫斂,就從京郊的山莊送到了這里。 那時候,老爺子生了病,溫斂父親與他的妻子分隔兩地,沒有人帶著他,只有一位保姆。保姆年邁,耳聾眼花,時常忘了給溫斂穿衣吃飯。 所以,溫斂只是想讓人意識到,在那么大的溫家宅院里,還有他的存在。一把火,多鮮艷明了,震懾人心。 他喜歡那沖天的火光,灼熱的溫度,仿佛能將他的心也燙熱了。 離開老宅,坐上長長的賓利,數不清是溫斂的第幾輛車。遲穗見到滿宅的燈火在身后遠去,顏色黯淡的玻璃上突然沾染上了一片白。白色來得純凈,遲穗幾乎要懷疑自己眼花了,但緊接著,越來越多的絮白飄上了玻璃。 遲穗拍上溫斂的肩,語氣是難掩的驚喜。 “溫斂,下雪了!” 平京城今年的初雪終于姍姍來遲,像一場晚到的冬日贊歌。 溫斂讓師傅停了車,遲穗拉開車門,看到雪花紛紛揚揚地灑下來,一片大的幾乎占據了半個手掌。明亮的路燈光線在大雪下不免多添了幾分黯淡,雪影搖晃,人也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