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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風(fēng)華 第13節(jié)

    楚安咂舌。

    這官妓和私妓雖只有一字之差,卻是大有不同。

    官妓登記在冊,多以藝為主。而不在籍的私妓則是聲色兼營。

    沈時硯不知怎得神情不太對。他斂目抿唇,昏黃的光線透過長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濃墨陰影,黝黑的眼眸有些冷意。

    楚安伸手在沈時硯眼前晃了晃,有些奇怪:“王爺?王爺?”

    沈時硯眼睫輕顫,回過神,抬眸看向兩人,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和。

    “怎么?”他問。

    楚安道:“王爺您想什么呢?顧娘子叫了你好幾聲。”

    “無事,”沈時硯歉意地笑了笑,溫聲道,“顧娘子要說什么?”

    顧九把今日在侯府打聽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述一遍,末了,她道:“王爺,我覺得......另外一具尸首可以讓醉仙樓的管事來認認。”

    楚安撓了撓下巴,感到不解:“侯府上的人不是說胭脂得了天花死了嗎?”

    “楚將軍,”顧九有些無奈,解釋道,“天花這病可傳染,胭脂若是真的得了這病,且不說侯府上下無一人受到牽染,就單單一夜暴斃這種情況就很可疑。天花雖可怕,但大多時候遠不至此?!?/br>
    楚安卻道:“那也有可能是岑慶得知胭脂染上天花后,沒等人死,直接把她丟去義莊等死了。只不過對外聲稱是一夜暴斃而已。”

    顧九笑了笑:“憑楚將軍對定遠侯的了解,他緣何為了一個樂籍女子對外編出這么個借口?名聲?”

    “......這東西他從未有過,”楚安啞然,“可照顧娘子你這般說,另一具尸體若真是胭脂,那她的死因豈不是存了疑?死者身上可并無得過天花所留下的痕跡?!?/br>
    染上天花之人最明顯的特征就是皮膚上生出斑丘疹,繼而潰爛,再逐漸演變成水膿、膿皰。等膿包結(jié)痂脫落后,身上所留下的疤痕終身難消。

    顧九點頭,語氣有些沉:“若是她,無頭女尸案大概和侯府脫不了干系?!?/br>
    “王爺,你怎得不說話?”楚安偏頭看向沈時硯,“你覺得顧娘子這番推測如何?”

    聞言,沈時硯對上顧九投過來的目光,眼底笑意蘊開:“正解?!?/br>
    孫氏得了傳喚,當(dāng)即馬不停蹄地趕來辨認尸體。結(jié)果正如顧九推測那般,最后一具尸首正是侯府對外宣稱得了天花暴斃的胭脂姑娘。

    楚安囑咐孫氏不要將此事亂說后,便把人放走了。

    三人回到沈時硯辦公的書房,梳理案情。

    楚安手握毛筆,邊說邊畫:“去年冬至夜,岑慶來找胭脂姑娘,卻和秦二郎撞上了。岑慶闖入房中,兩人因胭脂起了沖突,秦二郎受了羞辱和毆打,氣惱不已,于是在隔壁吃醉了酒,卻不料失足摔死。岑慶不想讓此事牽連自己,所以才和秦家結(jié)親,想息事寧人。”

    見兩人都沒有說話,楚安繼續(xù)道:“結(jié)果成親這天,那名叫清秋的丫鬟卻代替岑四娘子嫁到秦家。”

    楚安用圓圈環(huán)住代表新娘子的小人,問道:“可這清秋是為何替嫁呢?成親當(dāng)日岑四娘子身在何處?我覺得,理應(yīng)是沒了。若是不然,清秋如何能有機會代替岑四娘子坐上花轎?還有清秋是不是殺了岑四娘子的兇手?如果是,胭脂姑娘的死是不是也和她有關(guān)?”

    楚安越說越覺得頭昏腦脹,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還有秦大郎,他到底在此案中扮演什么角色?”

    這時,沈時硯忽然轉(zhuǎn)頭,看著顧九,開口道:“顧娘子可還記得那日我們?nèi)デ丶視r遇到的秦大娘子?”

    顧九愣了下,點點頭:“怎么了?”

    “秦大娘子犯病,將秦懷認成了秦二郎,”顧九認真回憶道,“秦懷還說是因為他們兄弟兩人的模樣有些許相似。”

    “正是,”沈時硯笑了下,“如果秦二郎并不是摔死的,而是被岑慶活活打死的呢?”

    楚安筆尖猛地一抖,豆大的墨汁浸染了畫紙。

    他問:“可孫氏不是說她看到秦二郎從胭脂房里出來后,進了旁邊的房間嗎?還點了酒菜?!?/br>
    而顧九恍惚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我明白了?!?/br>
    楚安被這一動靜,嚇得聳了一下肩。

    他何時見過長得好看,還如此生猛的小娘子。

    “那夜秦大郎應(yīng)該是來了醉仙樓,”顧九一邊踱步,一邊分析道,“而那時極有可能秦二郎已經(jīng)死了。岑慶為了掩蓋罪行,于是便和秦大郎做了交易,也就是把岑四娘子嫁給他,還有可能許了日后仕途方面的承諾。岑慶讓秦大郎裝成秦二郎從胭脂房間里出來,假裝那時秦二郎還沒死;等夜深人靜時,再把秦二郎的尸首轉(zhuǎn)移到隔壁房間,從三樓窗戶推下,制造成醉酒失足的假像。”

    “而胭脂因為目睹了秦二郎死的真相,所以岑慶才把人贖回侯府,然后又找機會殺人滅口?!?/br>
    “但岑四娘子的死——”顧九皺了下眉,“難不成是因為無意知道了胭脂的死因,才被同樣殺害?”

    說到這,顧九心中忍不住一陣惡寒。

    虎毒尚且不食子,若真是如此,岑慶未免也太不是個東西了。

    顧九扶額,又坐回原處,無奈道:“我目前也理不清了。”

    沈時硯失笑。

    楚安說:“那待明日先傳秦懷問話,確認秦二郎的死因,再進一步去侯府查看岑四娘子的死。”

    話音剛落,流衡從外面匆匆進來,稟道:“王爺,今晚那揚州商人想跑,現(xiàn)已被屬下抓回來重新關(guān)進西獄?!?/br>
    三人相視一眼,紛紛起身去了牢房。

    牢里燈線幽暗,隱約可見一個身影蜷縮在最角落處。周圍的霉味摻雜著血腥味隨著鼻息鉆入肺腑,讓人忍不住泛惡心。顧九摸了摸鼻子,忍住想打噴嚏的沖動。

    那揚州商人一聽見動靜,立馬著急忙慌地從地上爬起來,跪在沈時硯面前,苦苦哀求:“王爺,這件事真的和我沒關(guān)系?。∥揖褪呛ε铝?,才會想跑。您就放了我吧,我在揚州上有老下有小,家中人實在離不開我!”

    沈時硯輕輕俯下身,溫聲道:“放心,待案件查明,若你確實與此案無關(guān),本王定會親自派人送你回揚州見你的妻兒?!?/br>
    他站起身,問道:“本王再問你最后一遍,你今晚為何要跑?以及是否認識岑淑琴和胭脂?”

    聽到最后一個名字,揚州商人猛地打了一個激靈,面色瞬間慘白。

    第13章 鬼新郎

    “錯了就是錯了,沒有原諒一說?!?/br>
    這模樣一看就是心中有鬼。

    顧九眼眸微瞇,走上前單膝蹲下,直勾勾地盯著揚州商人的眼睛。

    “你見過她們的尸體吧,”她伸手輕輕握住自己的細頸,不緊不慢道,“頭都沒了,身上還有那么多可怖淤青,這一看就是生前遭遇非人折磨。你說她們死后的怨氣得有多重啊,說不準閻王爺都不敢收,每日就站在你身邊瞪著你,等著哪一天你受不住這滔天陰氣,兩腿一蹬后,她們把你的魂魄拖到陰曹地府生吞活剝了去?!?/br>
    揚州商人嚇得雙腿發(fā)軟,眼神飄忽不定,不敢和顧九對視。

    “你、你少嚇我,”揚州商人慘白著一張臉,顫顫巍巍道,“我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冤有頭債有主,她、她的死和我沒有半分干系。縱使要找.人.報.仇,也不該、不該找到我頭上。”

    聞言,顧九彎起明眸,從他懷里抽走露出一角的明黃色符咒。

    “和你沒有關(guān)系,你逃跑還要帶著此物?”顧九冷下臉呵斥道,“說,你剛才說的‘她’是胭脂還是岑淑琴?”

    顧九這一嚇一呵的,把揚州商人原本就沒剩下幾分的膽量全唬沒了。揚州商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

    “胭、胭脂,”揚州商人哭道,“可我只認識胭脂,另一個岑什么的娘子我是從來沒見過啊?!?/br>
    楚安也學(xué)著剛才顧九的模樣,虎著臉沉聲道:“你們什么關(guān)系?又為何對此隱瞞?”

    揚州商人道:“我是胭脂的客人。之所以前些時候不敢說,是因為胭脂沒暴斃前,我騙過......她的錢財。”

    “前兩年我來汴京做生意在醉仙樓遇到了胭脂,一來一往,彼此都生了些情愫。后來我做生意虧了本錢還欠了債,我被錢引鋪催得沒辦法,于是就......就哄騙胭脂說自己要回揚州了,有意想把她一同帶走?!?/br>
    “當(dāng)時胭脂正被定遠侯看上了,每每他來,胭脂身上總會多出好多淤青。胭脂向我哭訴說定遠侯在床上有特殊癖好,有時候就像犯了瘋病一樣,處處往死里凌虐她。胭脂受不住折磨,便把她這些年的錢財盡數(shù)交與我,讓我去打點官差幫她脫籍,好和我一起南下?lián)P州生活?!?/br>
    揚州商人每說一句,顧九眉心的皺痕便深上一分,若不是有沈時硯和楚安在場,她真想踹這人一腳,問問他怎么好意思欺騙人家姑娘的情誼,又怎么昧著良心誆走她用來脫離苦海的救命錢。

    “哪怕是我沒有虧錢欠債,定遠侯看上的人我也沒膽子帶走啊,”揚州商人苦笑道,“我拿走錢財后害怕事情暴露,就想著趕緊還債離開汴京,不想沒幾天就從侯府傳來胭脂的死訊。我就想著反正唯一的知情人已經(jīng)死了,也就沒必要那么著急離開汴京。再后來,就是我院中多了一具并不相識的無頭女尸。”

    揚州商人看到三人不算好看的臉色,一顆心顫顫巍巍地懸在嗓子眼。

    顧九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涌,惡心得不行,眼底盡是抑不住的寒意。

    現(xiàn)在岑慶殺害胭脂的推測,幾乎是無可置疑??墒w上有同樣凌虐傷痕的岑四娘子呢?總不能她也是岑慶殺的?她可是岑慶的親女兒!

    沈時硯和楚安顯然是也想到了這一點,前者抿起薄唇,溫和淡然的眉眼覆上一層冰霜,漆黑如夜的眼眸恍若深不見底的寒潭。后者和顧九一般,面上是再明顯不過惡寒和難以置信。

    沈時硯斂目,淡聲道:“我們走罷。”

    揚州商人眼見鐵鎖要再次拴上,慌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抱住沈時硯的腿,卑微乞求他放自己離開。

    楚安見此,緊皺起眉,抬腿就要踹過去,沈時硯卻伸手攔住了他。

    沈時硯淡淡道:“懷瑾,你替我送顧娘子回侯府吧。”

    楚安頓了下,點點頭。他惡狠狠地瞪了揚州商人一眼,轉(zhuǎn)身和顧九先行離開了。

    揚州商人見此,以為求饒有戲,哭慘聲更加撕心裂肺:“王爺,王爺!我都已經(jīng)把我自己知道的全說了,您放我走吧。我、我就是被他們催債逼急了,這才一時糊涂犯了錯。您放心,我出去后一定,我一定把日日跪在青燈佛像前贖罪,我還、還要把欠胭脂姑娘的錢財全部還回來,給她買棺木,辦喪禮。王爺,王爺我求求您,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家妻兒老小不能沒有我??!”

    沈時硯垂著眼皮,半遮住漆黑冷寂的瞳仁,靜靜地看著揚州商人哭到幾乎聲嘶力竭,每一聲都似乎含著淋淋鮮血。

    然而,沈時硯對這一切置若罔聞。他就站在原處,居高臨下的模樣不曾動容半分,冷漠的和往日判若兩人。

    透過這張驚慌失色的臉,沈時硯仿佛看到了許多人。他們年齡不一,模樣各異,但都是用這般卑微不安的神情向自己求饒。

    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

    再給我一次機會。

    ......

    沈時硯眼睫顫了顫,眼底淡漠冷峻的沉寂終于多了一絲別的情緒。

    厭惡。

    沈時硯道:“你可知根據(jù)大宋律法,欺詐誆騙他人財物要處以何種罪行?”

    揚州商人背脊泛涼,額頭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盡數(shù)歸還財物,”沈時硯陳述道,“嚴重者,處以杖殺和棄市?!?/br>
    他聲音平穩(wěn)冷淡,兩則極刑從薄唇輕輕吐出,有些漫不經(jīng)心,卻足以讓聽的人嚇得魂飛魄散。

    牢獄內(nèi)燭火昏暗明滅,黑暗將沈時硯半張臉吞噬,神情晦暗不明。

    揚州商人還在不停地求饒,沈時硯耳中卻落不進半個字,除了牢窗外的寒風(fēng)嗚咽聲,回蕩在他腦中的只有一個沉穩(wěn)肅穆的聲音。

    “錯了就是錯了,沒有原諒一說?!?/br>
    “你生來就是一把刀,斬世間罪孽,護天子周全,除此之外,別做無用之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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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西獄沒幾步,顧九忽然站定,側(cè)過身望向幽暗逼仄的牢門入口。

    楚安見她停下,問道:“顧娘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