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歸霽/奶鹽 第40節
但也只是短瞬。 隨后他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回到項目數據上,分心和她說話:“回家了,爸爸還以為你要在滬城再待兩天。” 蘇稚杳沒回答,輕步走到書桌前。 半晌不聞她聲音,蘇柏再次抬頭,見她站著不動,于是擱下手頭工作,語氣寵愛:“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和爸爸說嗎?” 蘇稚杳自顧道:“我去看過mama了。” 蘇柏微愣,以往她從滬城回來,從不會同他講任何有關喬漪的事,這回她的反常,他生出幾分不安。 “你mama她……身體好嗎?”他問。 “mama很好,mama還說,被人欺負了,就要欺負回去。”不留思考的時間,蘇稚杳叫他一聲:“爸爸。” 蘇柏下意識迎上她的目光,看見自己溫糯的小女兒,那一刻眼神透著無比的堅定。 “mama在我生我之前,肯定也是個愛笑的小姑娘吧?” 蘇柏愣了下神,不因不由,沒有防備地被拉進遙遠的回憶里:“是啊,她……” 一剎那喉嚨緊縮,他出不了聲了。 蘇稚杳再度開口,很平靜。 是那種心死后,對所有都不再抱有希望的平靜。 “您說為母則剛,是不是因為男人沒用?” 蘇柏眼底瞬地浮出異樣情緒,眉心擰出淺淺的川字,神情變得不自然:“杳杳,我和你mama……” 蘇稚杳不想聽無謂的辯解,沒等他說完,徑自打斷道:“我認真問您最后一遍,是不是一定要我嫁給程覺?” 話題太跳脫,蘇柏頓住好一會兒,才反應到她的問題。 他握著的鋼筆放下來,鄭重地回答她:“爸爸是為你好,杳杳,嫁進程家,你程伯伯和程伯母都會很疼你,后半輩子爸爸就能放心了。” “而且爸爸看得出,阿覺是真心喜歡你……” “我知道了。”一個字都沒必要再聽,蘇稚杳深深吸氣:“從今天起,我不會再回這里住了。” 蘇柏眉頭皺得更深,但還是很有耐心地勸她:“再鬧脾氣也不能不回家。” “這是您的家,不是我的。” “什么話,爸爸的家不就是你的家。” 蘇稚杳自嘲地彎了下唇:“從mama被接回滬城的第一天起,這兒在我心里就已經不是家了。” 蘇柏吃驚,后知后覺到情況的嚴重:“是爸爸哪兒做的讓你不開心了嗎?你說,爸爸以后注意。” 蘇稚杳輕輕搖頭。 過去她不聲不響,是總在盼著父親能變回曾經那樣,覺得母親只要在一天,生活就有回到最初的機會。 但現實太狠心,明明白白讓她知道了,情感上的裂痕,不存在復原的可能。 “您之前說,我永遠是您最疼愛的女兒,您這句話,辜負了我,也對不起溫竹音和蘇漫露。” 蘇柏隱隱有所預感,慢慢直起腰背。 吸頂軌道燈照得書房通亮,蘇稚杳的眼睛也被映得很明亮,眼中情感一清二楚:“溫竹音是您戶口簿上的現任妻子,比起我,蘇家的親孫女,蘇漫露更名正言順。” 意思明白到這程度,蘇柏不可能猜不到,她已經知道了蘇漫露的真實身世。 其實那晚別墅的門虛掩著,她又突然整宿在外面聚會,蘇柏就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 蘇柏反應不及,怔住片刻,而后倏地起身,實木椅摩擦地板拖出“滋拉”一道刺耳的嘲哳聲。 “您不用為難,你們的家事,我不關心。”和他的震驚鮮明對比,蘇稚杳格外淡定。 那張不經世故的清純臉蛋上,已經有了懂事到極致后的看開。 她不輕不重道:“我只是想搬出去,住在你們家,我挺累的,您在我和她們母女之間周旋,也很累吧。” 見她這般正經,蘇柏欲言又止。 “明天,我就不回來了。”趁他措辭混亂,蘇稚杳一口氣把話說到底:“謝謝您這么多年的養育,不管是再婚前,還是再婚后。” 越聽越像是要和他斷絕父女關系,蘇柏徹底急了,抬手示意她冷靜:“好好好,杳杳,乖女兒……” 蘇柏退一步:“你在這里過得不舒服,爸爸明白,這樣好不好,爸爸把隔壁那棟別墅買下來,給你住,離得近,爸爸也安心。” “對不起,爸爸。” 道歉不是為拒絕,而是,怕以后她用自己的手段解約,父女間鬧得不好看。 蘇稚杳成年了,一個成年人,只要她想,誰都管控不住她的人身自由,蘇柏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輩子都把她養在身邊管著,深思熟慮片刻,出于無奈,他重重嘆了口氣,繞開書桌,三兩步到蘇稚杳面前。 他雙手溫柔地握住她肩膀,神情嚴肅地對她道:“杳杳長大了,想自己住沒問題,告訴爸爸想住哪兒,爸爸確認過治安問題,就給你在喜歡的地方買套房子,女孩子,安全最重要。” 蘇稚杳清楚,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今晚不說出個所以然,他是不會放她自己在外面住的。 “永椿街。”蘇稚杳不動聲色說:“離琴房近。” 蘇柏松口氣,當時第一反應是,幸虧她還搭理自己:“好,爸爸明天托人看看。” 蘇稚杳不作聲響,眼底暗色被長睫掩蓋。 永椿街近國貿主干道,地標cbd中央商務中心,附近多為商用住宅,這里的房子基本都是投資商置辦,用于升值,而非居住。 蘇柏不會放心她在那樣的環境。 一是投行那圈子太亂,他不想她有任何接觸的可能,首選一定是最新適合居住用途的房子,二是真正在永椿街上的房子本就不多。 想一想,左右都只有梵璽大廈最適合。 意料之內,翌日中午,蘇稚杳就接收到了梵璽官方投送的歡迎入住短信。 公司高層正在研討重點項目,蘇柏抽不出空,全權托總助置辦,總助辦事效率高,不出一上午便完成購置,并電話告知她,屋室在梵璽大廈鳳凰層,可隨時入住,房產所有權證書和房屋贈與書會在公證后交到她手上。 鳳凰層,通俗而言即次頂層。 也就是賀司嶼下面那一層。 顯然賀司嶼的行蹤對外界隱秘,少有人知道住在梵璽頂層的人是他。 昨晚收拾行李,睡得略晚,一睜眼就是中午,接完總助電話,蘇稚杳靠在床頭,出神地望著窗外放晴的朗朗日光。 不知怎的,突然覺得莫名可笑。 說父女親情淡薄吧,幾個億的頂級住宅,他能為她一句話全款付清,不眨一下眼。 但要說這份感情有多深,又實在毋庸至極,對她的兩億違約金,他是吝嗇不已。 蘇稚杳環視這間住過多年的華麗臥室,看完最后一眼,她沒有遲疑,起身下床。 不管要她和程覺結婚,是為公司謀利,還是真如他所言是為她著想,都不再重要。 忍耐這么多年。 她也該自私一次了。 女孩子的東西向來繁多,蘇稚杳裝了好幾件行李和大收納箱,都是護膚化妝品,衣物和包包之類。 把她的行李送到梵璽物業的事交給楊叔和小茸,蘇稚杳吃過午餐后,就叫車去了琴房。 她和saria約在下午兩點。 出于禮節,蘇稚杳準備提前半小時到場。 天氣很奇怪,昨夜還落了好久的雪,今日太陽竟有些烈曬,氣溫回升得明顯,有種冬去春至的錯覺。 從下車到琴房門口,只有一百米的距離,蘇稚杳卻走得格外煎熬。 這種煎熬并非痛苦和折磨,而是內心過于興奮和激動導致的緊張。 馬上就要見到這位仰慕已久的世界第一現代女鋼琴大師,自己作為信仰的存在,那感覺就好比被關在地窖千萬個日夜后,突然重見天日的第一眼,總是會有點應激反應。 蘇稚杳心上有鹿在撞,怦怦跳得飛快。 怕自己到時語無倫次太失禮,那一小段路,她在腦中反復演練見面時得體的對話。 也許異常回溫,空氣里一股子潮熱,蘇稚杳更焦慮了,扯了扯領子,走進那棟歐式洋樓。 她特意早到,以為還有空平息心情。 卻沒想到,推開正大門,隱約聽見有對話聲,走在通往房間的長廊道,越往深處,聊天聲逐漸清晰。 他們說的是德語。 女人的聲音年邁,如古鐘蒼而不弱,另一道聲音淡淡的,低音磁沉,是年輕男人的嗓音,很有熟悉的感覺。 蘇稚杳意外怔了下,思緒迷蒙著,腦中浮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只是未等她深想,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琴房門口。 抬眼望過去。 歐式古典風格的大房間華貴雅致,純白絲質落地窗簾完全拉敞開,窗明幾凈,室內一片透亮,照得中央那架三角鋼琴愈發亮黑。 落地窗前,站著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笑起來眼角牽出深深的皺紋,盡管年事已高,但她身材保持得很完美,沒有任何佝僂的痕跡,眼神富有精神活力。 身邊和她閑聊的男人,單手抄在褲袋里,一只厚雕花玻璃杯隨意捏在身前,無論是垂耳聆聽,抑或是言笑交談,畫面里他待人接物的本事,盡顯游刃有余的輕松和自如。 蘇稚杳目光定在他身上,驚詫得怔住。 昨夜,在她提出想要他陪時,明明他的態度不慍不火,意思明確,他不是她的許愿池。 可此時此刻,他出現在這里,始料未及。 留意到門口的動靜,賀司嶼談敘中回眸。 兩人的目光于半空中交匯。 今天他的著裝不像平時那么商務,偏休閑,羊絨面料的西服外套,里面不再是一絲不茍的襯衫馬甲,而是件純黑色小高領,收在褲腰里。 他沐浴著午后的陽光,周身鍍上一層朦朧燦金,竟襯出幾分溫柔儒雅。 遙遙對望間,蘇稚杳不由走了神,耳邊恍惚有自己的心跳聲。 大約是她愣住太久,蘇稚杳看見他慢悠悠抽出褲袋里那只手,掌心朝上,手指隨意地對她曲了兩下,示意她過來。 四肢仿佛牽引著絲線,他一招手,蘇稚杳就被一道無形的力帶著,不由自主走過去。 人到他面前,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雙晶瑩的眼睛詫異過后溢出驚喜。 眉目一展,蘇稚杳倏地沖他綻開笑容,笑得比落地窗外的陽光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