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恩師之死
『連線——夢游網。』 正聞在昏沉的清明夢中連上了網路,靠著植入式電子設備的暫存功能,入眠者可以在有限的時間內利用夢境處理心智活動,像是看小說、玩腦游、寫報告或是與其他夢游者對話。 一般來說睡醒的時候夢境大部分會被我們遺忘,但是這個暫存設備會記錄你的夢境內容,然后你可以選擇在清醒時讀取記憶,或乾脆直接交由人工智慧進行思緒統合。 「不要上太久的夢游網,小心會變成笨蛋。」 每一個家長都會這樣子警告他們自己的孩子。 夢境其實大多不是理性的,因此在夢游網上,如果你不希望自己行為太脫序的話,植入式電子設備多半會令你的身體與部分的大腦沉睡,同時又強制喚醒你大腦一部分與思維功能相關的區域。你的大腦有些部分會長期得不到休息,這樣子久了必然會出問題的。 所以正聞只打算上來和師父作一些簡短的對話。 『搜尋——我謙法師,腦內模擬語音連線。』 『注意!該對象并未登入夢游網,是否透過開放網路連接?』 『透過開放網路連線。』 『已連線。』 一個狂野又帶點傲氣的嗓音在連線的另一頭響起:「唉呀!正聞,怎么會是用夢游網路來找我?難不成你已經睡啦?」 「學生早睡早起習慣了。」 「才十一點多而已吶!」 「可是??以我身體的規律性實在很難硬是堅持熬夜下去。」 「這樣其實也不是壞事,你別勉強。」 「師父倒是該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了。」 「你還是這么一板一眼的啊!對了,我今天有和道聞聊到你。」 「這件事我有聽師兄說過。」 「好不好奇我們在你背后說了什么壞話?」 「我想大概也是那些老話題吧?擔心我太過于故步自封之類的。」 「你很清楚自己的問題在哪嘛!」 「知道是一回事,能接受你們三不五時暗算我又是一回事。」 「你對于野外求生體驗營這個主意很不爽對嗎?」 「其實我知道你們的用心,但我真的不擅長那方面的事。」 「不擅長的更要去試試看啊!」 「師父!」正聞有點惱了:「逼我走出舒適圈也許你們是好意,但萬一我去誤人子弟了呢?」 「啊!我沒想到這一層。」 「有時候我覺得你比道聞還要靠不住??。」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延,最近幾年計劃起事情來常常掛一漏萬的。」 「師父,你的額葉插件用多久了?」 「八年??不,九年有囉。」 「你也用太久了!一般用三年就算是很物盡其用了。」 「啊哈哈哈??」 「師父,這種事情別打哈哈比較好。」 「其實沒換也沒有差別吧?」 「你自己都說了,最近幾年做起計劃常常有缺漏。」 「但我感覺不出來這有什么不同啊!」 「大腦強化插件和其他的機械部件不一樣,它一旦失去功能了很少有人會自己發現的,人在變笨的時候通常都不知道自己變笨了。」 「孩子,我怎么覺得你好好像在拐著彎罵我?」 「你真心這樣覺得嗎?師父。」 「我其實不是很確定??」 「師父,這個週末有沒有空?弟子陪您去挑一些適合的大腦強化零件吧!」 「唉??被你這樣一講好像我是個失智老人一樣。」 「你沒有失智,只是你不在前線太久了,沒有以前那么敏銳了。」 「就是說啊,我都已經不在戰亂地區傳佛法了,哪需要用到什么大腦強化插件。」 「當然需要,你都已經給別人造成困擾了!」 「那個別人該不會就是你吧?」 「我是被你弄得很頭大啊!」 「不然,你那個課回絕掉吧!」 「不行。」正聞腦子里一瞬間閃過了胡雁冰的微笑。 「已經接下來的工作,就得要好好的做完。這不是太超過我能力的事情,我會想辦法扛起責任的。」 「要不要我介紹一些可以幫你忙的教友?」 「嗤??」 語音連線那頭似乎有一點點奇怪的氣音,聽起來有點像是某人在憋笑。 「你的大腦強化插件到底有沒有壞掉?」正聞猛然驚覺,他的老師有可能是在尋自己開心。 「你剛剛不是說了,我不可能自己察覺。」 「你可別騙我,你這個兩舌和尚。」 「說我兩舌你可是太過分了,我可沒有挑撥你和誰。老衲這樣有點身分地位的出家人,不會隨便誑言誑語的。」 「算了??你剛剛說可以介紹人來幫我?」 「對啊,你真的覺得自己一個人不行嗎?」 「只是傳授知識和技能的話,我惡補一下然后再裝幾個輔助應用程式就沒問題了,但我覺得這并不實在。就像是那個歷史寓言故事的情節一樣,一個從來沒有去過中國的臺灣老師卻自稱中國人,然后教導學生們背一堆沒有人用得到的地名口訣。」 「你也把自己看得太糟了點。」 「我是挺沒自信的。」 「不然這樣好了,你去聯絡一下你師伯的徒弟慧聞,她的年紀雖然很小,但是在我從重慶把她帶到香港之前她已經在戰區顛沛流離好幾年了,野外求生的事情,她說不定很有心得。」 「我跟她不是很熟,她肯幫忙嗎?」 「報我的名號吧!我為了帶她們那群孩子逃出戰區,少說也死了三次,弄到我的人格設定到現在還是常常會有記憶區未整理的情況在,她起碼得要還我救命之恩。」 我謙法師以前是個相當不怕死的莽和尚,雖說他聲稱自己的重生次數已經突破三位數了,但正聞知道這個所謂的三位數其實是以二進制來當作計算基準的。 我謙有時還會煞有其事的說:「我的死亡次數有百分之五十都用在救出慧聞她們那次。」 「如果慧聞不肯幫你的話,那就由我親自出馬好了。」 「您的輩份親自跳下來第一線做事會被當作剝奪晚輩的修行機會吧。」 「好吧,那你自己加油吧。」 「謝謝師父。」 正聞由衷的謝過師父后又想起一些一直想問的事情。 「師父??死亡后利用意識備分復活是什么感覺?」 「你這可是大哉問吶!」 「弟子恭聆教悔。」 「我這里面沒有什么高深的道理,恭聆就免了,我們當作間聊吧。」 「好的,對不起,我是不是太嚴肅了?」 「你沒錯,即使現在的科技已經能讓人復活了,生死仍然是大事,本來就該嚴肅。」 「是!」 我謙和尚理了理他們彼此的心緖后說:「復活的感覺嘛??我認真的跟你說,會有怎樣的感覺要看你是怎樣死的。」 「會有不同?」 「不同的地方可大了!」 「我在出家前還挺有錢的,我寫過幾首歌,辦過不少演唱會,你的道聞師兄還是我的歌迷咧。六十多年前,在我們那個年代,買得起復活備份的人是什么樣的社會地位你應該知道吧?」 「我有聽師兄說過,你是唱那種吵死人的音樂的。」 「嘿嘿,我那時候的日子過得可暢快了,要吃有吃,要玩有玩,要女人她們還會自動排隊。」 我謙嘆了口氣:「不過啊!有錢沒命花才是最糟的。我一直對身體的健康狀況沒有很留意,內鍵的體能監測系統跳出來的警告我一直都沒有去理它。直到有一天我的胃忽然開始痛,痛得像是地獄里的火在燒一樣。」 「我用醫療程式一檢查,發現是第五期胃腺癌,弄到整個腹腔全部都沾黏了。當時醫生給了我三個建議,一:寫遺囑。二、分配遺產。三、跟親人道別。」 「不能治療嗎?都能夠整個身體重做一份了。」正聞有點不解。 「很多情況,去復原的成本是遠大于重建的。」 「像是某些家電你送去維修時,對方卻建議你買一個新的那樣?」 「是啊,我想說反正我有復活備分,沒有在怕的,我就照樣荒唐下去。結果才花不到半年癌細胞就讓我忍不住吞槍自盡了。」 「這是我第一次復活,我完全搞不清楚我發生了什么事,當時的技術沒有現在那么進步,我的意識備份和我死亡的時間整整差了半年。由于長期沒更新意識備份,我只能從別人口中的敘述去補足那一段人生經歷,一直到現在,說起那一段的時候我都會覺得那不是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換個角度來看,那半年的你是真正的死亡了吧?」 「對啊,除非如厭宗師的辰星之軫真的能作用,不然那半年的我就永遠只是個記錄而不是回憶。」 「說說你其他的死亡經驗吧!」 「我第二次復活是我皈依后的事,因為第一次復活的時候,我仍然是用我原本的基因,那是個容易得癌癥的基因,因此我又得了一次胃腺癌。不過這一次我面對死亡做了充分的準備,安樂死后再復活:像是睡了很長一覺后醒來。 我在麻藥與安寧病房中紀錄并且上傳自己的意識直到最后一刻,這一次的復活就只是一個特別隆重的早晨而已。」 「聽起來,利用生命備份復活還挺令人期待的。」 「也是有很遭糕的情況的。」 「像是什么?」 「像是我第三次復活,那時候我在四川,就是帶著慧聞逃出戰區那次。我們的座車遭遇炮擊,我被炸掉了整個下半身,我死于失血過多,但一直到我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都還有更新意識備份。我的瀕死體驗被完整記錄下來,失溫、劇痛、休克,那些折磨讓我這次復活像是作了惡夢再醒來一樣,但還好這個夢不長,而且我很快就失去意識了。」 「如果死亡體驗的時程被拉長的話??」 「喔!那會當場令人心智崩潰的。」 「師父不會也有這種體驗吧?」 「你才知道你師父有多么見多識廣,呵呵!」我謙師父得意的笑了。 「那是怎么樣的體驗?」 「那是我第四次死而復生,那是我帶慧聞她們偷渡到香港那次。那次我胸椎中彈落海,子彈卡住了動脈因此當下并沒有大量失血,但因為脊神經被切斷導致我的下半身當場癱瘓。只靠雙手的掙扎我根本無法逃離惡水吞噬,窒息與絕望把我扯入了深淵。海水刺痛了我的雙眼,但我拼命的往上看,好像漏看一眼生命也會跟著失去一樣。我努力的彆住呼吸,不過水壓和痙攣的喉嚨仍然不受控制的擠光了我肺里的空氣。緊接著是無法扼止的嗆咳感,水灌入我身上所有的孔竅。我開始失溫,眼前一片混亂與黑暗,意識漸漸淡去。 前后大概花了十分鐘左右吧?然后我忽然間就在有情宗經營的法人醫院里復活了。 醒來的當下我又深又猛的吸了一口氣,我一活過來就立刻跳下病床要去救那些難民,直到我發現自己的身上黏滿了醫療用的生理監測設備我才意識到我又死了一次。」 「『又』死了一次。」正聞忍不住笑了。 我謙也笑了:「嘿嘿!還有誰比我更會立死旗呢?光是那一年我就死了兩次,照理說短時間死得那么快,我們教里應該要先暫緩我的復活份額,但我除了救出一堆難民以外,也肩負了很多要務,所以那年他們硬是不讓我死。」 「你不害怕嗎?這次的經驗很痛苦吧?」 「勇氣是可以透過修行常駐在心里的,我知道怎么應付當下的恐懼。但是恐懼也是會發酵的,這次的經驗對我造成了一個影響重大的心靈創傷,我在失眠了好幾個月以后才發現這點。我找了一些醫師咨詢,又進行了相當長期的一段心理治療,到最后則不得不把某些記憶封存,并且將部分人格以子程式的形式儲存在意識的角落里。」 「為什么?為什么經歷了這些恐怖的事情你還想再度復活?你不覺得只要是活著就得再度面對死亡是件令人煩躁不安的事情嗎?」 「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已經死亡了,我們有情宗還是會讓我復活,所以對我而言死亡只是一個過渡階段,沒有什么好怕的。而且與死亡當下帶來的痛苦和死亡后的空虛相比,生命帶來的喜悅和力量才是一切意義的所在。」 「孩子,你今天怎么了?對于復活這件事失去信仰了?」 「我是有點懷疑我們的教義了,如今這樣的五濁惡世,被復活過來的人真的能夠幸福的過日子嗎?」 「你是不是有所誤會?我們想要復活從古至今所有的有情眾生,目的不是要讓他們幸福,是要給他們做選擇的機會。他們的幸福還有他們對生命是否要執著不是由你來決定的,這是他們自己的權利。就算你把他們復活以后他們又跑去自殺,我們還是有這個義務給他們機會選擇自己要如何面對生命的終點。」 「師父的意思是???」 「你太自大了,你有什么資格擅自決定一個人該死還是該活?」 「我沒有權利決定一個人是否該死,但我們一樣沒有權利決定一個人是否該活啊!」 「你這個木魚腦袋不知道在跳針什么?不想活的人他們自己會做決定,不是我們。」 「怎么決定?再自殺一次?」 「一旦辰星之軫完成后,我們自然有辦法知道哪些人想死,哪些人想活。」 「不想活的?這樣不就是有選別的復活嗎?我們的教義有矛盾之處了?」 「選擇權在對方不在我們。」 「他們沒有復活要如何選擇?」 「我們會先設計一個模擬意識,在那里面讓他們理解他們將要面對什么,讓他們決定以后再復活或是封存。」 「師父,我們應該不會造成更多的苦難吧?」 「就算是有苦難也是一切業力必須化解的開始??正聞,你的快速動眼睡眠週期快要過了,你該登出夢游網路了。」 「師父,我還想多談一些事情。」 「我們當面談吧,你不是要陪我去選購腦內插件嗎?」 「啊!你真的需要嗎?」 「週末你們師兄弟有空吧?」 「我可以,師兄要再問問。」 「先暫定週末吧!游子鄉有間不錯的萬國料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