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總管在皇家服侍許多年了，他是由最低階的會稽司管理賬目的一個小管事升上來的，聽說有一年內(nèi)務(wù)司查賬，獨張總管的賬樣樣分明，由此提到提拔，幾十年間升到內(nèi)務(wù)司總管。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何況內(nèi)務(wù)司剛提議過修繕東宮，修整宮室原也是內(nèi)務(wù)司本職，可此時提及，用意明顯更深。

    張總管并無過失，竟然要外放了。

    父皇這是要把祖母曾經(jīng)重用的人，一個個都驅(qū)離帝都么？

    榮烺垂下眼睛。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父皇是做好與朝中泰半重臣為敵的準(zhǔn)備了么？

    沒有哪個重臣會心甘情愿的離開他的位子，放棄他手中的權(quán)力。

    除非他面對的是他絕不可能戰(zhàn)勝的君王。

    父皇自信是這樣的君王么？

    第353章 殿下之十九

    殿下

    正文第三五三章

    如果不以才能為職司的考量,而以權(quán)術(shù)調(diào)整官職配置。

    在這樣的帝王之術(shù)面前，榮烺知道難以改變父親的心意。不過，她還是說了一句,“徐家舅舅以前有管過內(nèi)務(wù)司么？”

    徐妃嘴快,立刻道，“雖沒管過,當(dāng)年你大舅舅在江南，那是人所共知的能干。”

    “那為何不說他去江南呢？江南不是更熟悉。”

    “這都想不通？”徐妃道,“內(nèi)務(wù)司是管理咱們皇家事宜的,自然得用親近可靠的人。”

    榮烺忍不住回一句,“這話叫張總管聽到,得多心寒。他雖不是咱家親戚，在內(nèi)務(wù)司當(dāng)差多年,難道就不可靠了？”

    “不是這么說。”榮晟帝道，“正因張總管忠心，朕才想提拔他。可他一直在內(nèi)務(wù)司,往六部轉(zhuǎn)吧,他沒外派經(jīng)驗。這才叫他外任幾年，待他歷練出來，自然有更好的差使。”

    父親的話滴水不露,難以反駁。

    榮烺道，“旁的事還好,東宮修繕可得用心。”

    “這你放心,工部也會一起盯著的。”

    榮烺心說,這還怎么叫工部盯？徐家舅舅是外戚,工部難道會去干苦力？有功勞全是徐舅舅的,有不妥工部背鍋。

    就史師傅那小心眼兒的勁兒,他能答應(yīng)這事？

    榮烺念著張總管這些年的功勞，第二天早上，在姜穎帶著小皇孫阿泰到鳳儀宮請安時，同姜穎說，“母后花園里的杏花開了，阿穎姐，咱們一起去看看。”

    鄭皇后不知緣故，還是笑道，“你們?nèi)グ桑仪浦⑻〖一飪壕耦^可真好。”

    姜穎與榮烺一道去了后花園，晨間花露尚未散盡，花香也帶著淡淡的水潤氣息。榮烺說，“昨天皇嫂你跟皇兄走的早，后來父皇去了，我聽說了一件事，覺著不大妥。皇兄整天忙朝務(wù)，我也要讀書，就想跟皇嫂你說說。”

    姜穎忙問，“什么事？”

    榮烺就將父親有意調(diào)徐舅舅為內(nèi)務(wù)司總管的事說了，姜穎微微蹙了蹙眉，倘不是徐舅舅接掌內(nèi)務(wù)司，她還得以為父皇是對張總管提及修繕東宮事不滿呢。

    “父皇說是器重張總管，故而令他外任歷練，日后再行重用。”榮烺道，“母妃你也知道，一門心思偏著娘家。可我想，張總管提修繕東宮，這雖是他內(nèi)務(wù)司的份內(nèi)事，未嘗沒有向皇兄賣好的意思。

    大臣們就是這樣，也有一點自己的小心思。

    可我想，他是好意。

    這也是好事。j

    只是他剛一提，就把他換了。

    人人都知修繕東宮是擺明面兒的功勞，以后儲君進(jìn)去住，想到這地方是誰修的，就能念及這人的功勞。

    何必這個時候換張總管呢？這不顯著咱們把張總管提的功勞拿給自家舅舅做么？”

    除了私心，榮烺沒從這件事上看到半點好處。

    這道理，姜穎一聽就明白，她說，“是啊。這可不大好，就是要調(diào)任張總管，讓他將東宮修完再調(diào)豈不更好？”

    榮烺頜首，“我也這樣想。就讓張總管把東宮修完，這實打?qū)嵉墓冢岬模瑳]人跟他搶。他做的用心，皇家知道，給他機會在外歷練，只要他爭氣，回朝自有提升。這樣更順理成章。”

    姜穎與榮烺一道長大，交情素來好。她知榮烺一向敢于任事，姜穎低聲問，“你這話跟父皇提過么？”

    榮烺也壓低些聲音，“我問了問徐舅舅可有內(nèi)務(wù)司經(jīng)驗，母妃就說徐舅舅當(dāng)年在江南如何能干。父皇看起來仿佛拿定主意。”

    姜穎道，“等殿下中午回宮用膳，我與殿下說這事。張總管既有提議修繕東宮的好意，咱們雖在東宮事上要謙遜，于張總管的好意卻不能裝聾作啞，該替他說話時一定要說，這樣才不寒人心。”

    榮烺心中總算好過了些。春風(fēng)拂動枝頭，纖弱的花瓣隨風(fēng)落在冷色的湖水中，隨著漣漪上下浮沉。榮烺說，“我總覺父皇的主張都太急了。咱們一家沒旁人，就是皇兄。有個急的，就該有個緩的。”

    榮烺眼神沉穩(wěn)溫和，“有時覺著，許多事就像四季。冬天太冷，就會迎來春天緩一緩。緩的太過就會像夏天那樣熱起來，熱的過了又會迎來秋風(fēng)。可總歸得給人個適應(yīng)過程，哪怕要冷了，也要偶爾暖和幾日。”

    榮烺一向喜歡議論朝政，這事姜穎知道。但以往多是對具體朝政發(fā)表議論，就像張總管外派之事一樣，覺著不合適，榮烺會說出自己的理由。

    但，榮烺從沒有對整個朝政走向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姜穎有些驚訝，阿烺是對父皇整體的執(zhí)政不認(rèn)可么？召回鄭大將軍，外派張總管……還有，顏相辭官……

    “等中午我就跟殿下說。”姜穎安慰榮烺，“阿烺你不用太擔(dān)心，我聽殿下說，遼北那邊挺好的，楊大將軍還傳來兩場小勝。”

    “我也聽說了。”榮烺勉強笑了笑，正要說什么，就見宮人快步過來，笑稟道，“大長公主來了，正在娘娘那兒說話。娘娘說請大皇子妃和公主殿下過去。”

    榮烺笑起來，“姑祖母來了。阿穎姐，咱們趕緊去吧。”

    姑嫂姊妹二人一并去了正殿。

    榮烺還要讀書，陪大長公主說了會兒話，到讀書時間，她便帶著阿顏幾人去了含章殿。

    大長公主姜穎在鳳儀宮陪鄭皇后坐了一會兒，就到吉慶宮去了。

    大長公主昨兒得了丈夫的叮囑，今日就為這個來的。姜穎剛從榮烺那里聽了張總管的事，又想到昨晚之事，不禁嘆起氣來，一點兒沒瞞著都跟祖母講了。

    大長公主未料到短短一日夜竟有這許多事，“徐家怎么這樣急，非這時候進(jìn)來？真是阿烺說的，這事對大殿下可不好。”

    “是啊。內(nèi)務(wù)司剛一提修東宮，徐舅舅就頂了張總管的位置，叫人怎么想呢？”

    大長公主全不含糊，“這樣。中午你跟大殿下說一說，這道理大殿下肯定明白。陛下想外派張總管，若大殿下能為他說情保下他，他焉能不感激大殿下呢。”

    “阿烺也是這意思。”姜穎道，“虧得有阿烺提醒我們。我就擔(dān)心殿下勸不住父皇。”

    一想到榮晟帝，大長公主也不禁蹙眉，這個侄子平時瞧著也不錯。他不喜鄭家，把鄭二召回帝都閑置也就罷了。難道還怕內(nèi)務(wù)司不忠？倘內(nèi)務(wù)司有旁的心，焉能這小半年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呢？

    若內(nèi)務(wù)司有差錯，怕早就貶官了。

    分明是尋不出錯處，只能外放。

    做皇帝可不能這樣啊，就是皇家人也得講理呢。

    何況就張總管這事兒，你讓旁人怎么想大殿下呢？

    都得說大殿下偏私親娘舅！

    “這也不用太擔(dān)心，咱們該盡心盡心。只要盡了心，明白人就不會生怨。”大長公主道，“若大殿下都勸不住陛下，只得往徐家想法子，讓徐大主動婉辭此事。可徐家落寞這些年，他家要有個計較，徐珠都不能拼死出宗。如今眼見有這機會，那還不得高興瘋了！定不會婉辭的。這也是沒法。”

    姜穎亦是無奈，“也只能這樣了。”

    大長公主又看了看小阿泰，未留吉慶宮用膳，就出宮去了。

    徐徐春風(fēng)拂動車簾，饒大長公主都只能嘆息，大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有這么一門不知進(jìn)退的母族。

    要說徐家，當(dāng)年徐國公是多么聰明圓滑的人，雖說后有謀權(quán)之心被太后鴆殺，到底也是一號人物。

    他的后人除了徐珠，就剩了這么些不成器的東西。

    大長公主回府后換了家常衣裳，將事情告知丈夫，“我還說修東宮能有什么事，沒想到才一天，就生出這許多事來。”

    對于榮晟帝這樣神奇的cao作，饒是姜駙馬也沒啥好法子。姜駙馬是那種非常溫和的性情，內(nèi)務(wù)司明顯在巴結(jié)榮晟帝大殿下父子，這就等于內(nèi)務(wù)司剛湊上熱臉，榮晟帝一巴掌將人抽外地去了。

    姜駙馬無奈，“做臣子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怎么著呢。”

    哎，要姜駙馬說，先安安穩(wěn)穩(wěn)的把東宮修好，然后，順順當(dāng)當(dāng)立下國本。再說其他事不遲，姜駙馬都忍不住說一句，“陛下為何這樣急呢。”

    大長公主低聲嘟囔一句，“怕是被皇嫂壓的狠了。”

    姜駙馬就不明白了，“那還不是親娘么。太后只陛下這一條血脈，再如何心也是在陛下身上的。”

    啥都是物以稀為貴，太后就陛下一個孩子，母子間再有嫌隙，太后也留了情面。如今看太后故去，陛下這種種cao作，真不怪太后一直把持朝政。

    哎，他一介武將，也不懂朝中這些風(fēng)起云涌。卻也覺著，如今朝廷氛圍不若以往。眼見尚看不出好壞，只盼陛下能一直順順利利的。

    榮綿倒是能聽進(jìn)旁人的勸諫，姜穎將此事一說，榮綿就應(yīng)下了。不過，他也沒能勸住父親。榮晟帝硬要以“重用”之名外派張總管，張總管怎能不去呢？

    非但要去，他還得感激涕零的去。

    畢竟湖北巡撫也是三品大員，跟他現(xiàn)在同品……

    張總管要外任，總也得有差使交接的時間，他也要收拾出行的東西。另外，他掌內(nèi)務(wù)司多年，行事素來公正周全。他先到鳳儀宮辭了皇后，又趁著中午到含章殿向公主道別。

    榮烺聽說他就要外任，不禁有些傷感，“昨日我跟皇嫂說，你這些年盡心盡力，一片忠心。若皇兄能勸父皇，還要勸一勸的。看來父皇是想讓你外放，既如此，你就借此機會往外地看一看，有些外任經(jīng)驗不是壞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在外頭若有難處，別憋著，也別叫人委屈了，只管打發(fā)人送信回來。我若知曉，必為你做主。”

    張總管剛叫無情無義的榮晟帝發(fā)配到湖北去，正滿心凄楚，聽到公主這番話，不禁滿心感激。他也聽到大殿下為自己求情，原來是公主求的大殿下。

    他是看公主人小小的一個女娃長成現(xiàn)在端莊尊貴的少女，心中既有感激又覺酸楚，深深一揖道，“殿下的話，臣都記住了。以后臣走了，殿下多多保重。”

    殿下這般有情有義，張總管也非無情之人，他道，“殿下外頭的產(chǎn)業(yè)，掌事的都是可靠人。殿下只管放心用他們。”

    “行。我知道了。”榮烺道，“你在外也要多加小心。這一趟不容易。”

    榮烺要來紙筆，親自寫了張條子，最后在條子上按下自己的公主印鑒，遞給張總管。

    張總管一看，是給城中當(dāng)鋪的，這原是太后娘娘私產(chǎn)，后來分給公主。條子上寫著令當(dāng)鋪見條子支五萬銀子給張總管。

    張總管頓時惶恐，連連推卻，不敢接條子。榮烺道，“你就拿著吧。這些都是身外物，可在外，又是少不了的。你去做巡撫，自己身邊師爺幕僚總得配幾個。使喚的人手也得有。我知你不是個笨人，你能周全得了內(nèi)務(wù)司，湖北巡撫自不在話下。只是眼下小心些沒壞處，你去了，該為百姓做主為百姓做主，該攢經(jīng)驗攢經(jīng)驗，居高位就是這樣的不容易，這你比我清楚。”

    榮烺看向張總管，她瞳仁幽深，認(rèn)真的望著張總管的眼睛，“我喜歡即便不容易也于品格無所折損之人，我也喜歡能為政一方造福一方的官員。別讓我失望。”

    張總管眼眶含淚，深深一拜，喉嚨哽住說不出旁的話，“是。”雙手接過公主賜銀。

    當(dāng)天傍晚，榮烺就知道為何兄長沒能勸住父親了。遼北又傳佳績，遼北軍剿匪有功，楊大將軍打退渤海國的進(jìn)犯。

    父親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是榮烺鮮少見到的，榮烺想，或者這才是父親的真實模樣吧。身為一國之君，他想率領(lǐng)自己心儀的臣子征戰(zhàn)四方，共襄盛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