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第169節
回到衙門已過未初,陳府尹腹內空空,下車時腿腳發虛,扶著長隨的手才算站穩了。待用過飯食,已是未正。 放下長筷,陳府尹心下長嘆:這帝都府尹真不是人做的! 可憐他也是正經公府子弟,就因那不懂事的侄子把長公主得罪完了,闔府前程都跟著艱難! 嘆息一回,陳府尹令人將案子卷宗拿來,重新看一遍,以備明日升堂時審斷之用。 哎,放下卷宗,陳府尹親自帶著長隨去收拾前堂后衙,以備公主殿下明日駕臨之用。 哎,這短短半日,可如何收拾得好喲。 陳府尹又是一愁。 公主殿下倒不知她旁聽案子的事險把陳府尹愁老十歲。 為著旁聽案子,榮烺把課程調后,特意空出時間來。 用過早膳,她就帶著顏姑娘幾人出宮了。榮玥有點緊張,在車上還說,“我是第一次進衙門,不知道審案是不是像話本子寫的那樣。” 榮烺說,“哪兒是第一次進衙門啊,阿玥姐你忘了,咱們之前去過禮部?!?/br> “是哦?!睒s玥笑,“這感覺還不一樣,審案斷案的,總覺著有些肅殺?!?/br> “沒事兒,去過一次就知道了?!?/br> 榮烺一行到帝都府的時候,衙門口已清掃的一塵不染,兩位衣著干凈模樣周正的府衙官兵挎刀肅立,目不斜視。另有機伶小子早在大街上侯著,一見浩浩蕩蕩的車駕過來,立刻撒腿就往縣衙跑,趕緊知會自家大人,公主殿下的車駕到了! 遠處許多閑漢聚集,都是聽說今日要斷酒鋪娘子的案子,來看熱鬧的。 官府已攆了好幾次,奈何這些多是街上好事閑逛的,臘月無事,就愛看個熱鬧,豈是能驅走的。 不過,如果官員在二堂審案,百姓們是看不到的。得開大堂,才允百姓圍觀。 榮烺車駕一到,那些閑漢都被禁衛軍趕的面墻而立,陳府尹帶著手下屬官在門前相迎,“臣帝都府尹陳誠攜大小屬官迎公主殿下玉駕,公主殿下金安?!?/br> 榮烺踩著車凳,扶著林司儀的手下車,一面道,“大家都起來吧,不必多禮。” 后邊乘車的羅湘與史姑娘也過來,榮烺便說,“咱們這就進去吧?!?/br> 然后,禁衛開路,眾人簇擁著榮烺進去。 留下外面早早侯著看熱鬧的百姓,嗡一下子,愈發熱鬧起來。 “天哪——天哪——” “那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來啦!” “哦,天哪——我見到公主殿下了!” “公主殿下是來看審案的么?” “這誰知道!唉呀,公主殿下來了——” 榮烺隱隱聽到后面的議論,她并不放心上,百姓會好奇她,就如同她在中里也會好奇百姓人家是一樣的。 陳府尹在前做個向導,“臣都準備好了,還得請殿下先到后堂略作休息,臣令他們置好椅案,供殿下與幾位姑娘安坐。” 顏姑娘眸光一閃,插了句話,“陳府尹不必備我們的,我們原是服侍殿下一起來的。堂上備殿下坐的椅子便可?!?/br> 陳府尹有些著急,一時忘了尊卑,看向公主,您幾位的出身,哪個都不是好相與的。你們都是千金小姐,在我這兒站半日,累著了委屈了可不都是我的罪過么? 榮烺的視線從顏姑娘身上掠至陳府尹,已經明白顏姑娘的意思,她對陳府尹道,“府衙正堂是審案斷案之地,就按阿顏說的辦。” 陳府尹不再堅持,雖依舊覺得怠慢了幾位千金小姐,心里又有些隱隱敬重,到底是大族出身,知道規矩禮法。公主殿下也很明理。 陳府尹側身,繼續引路,“殿下這邊請?!?/br> 正堂有些干凈陳舊,屏風、公案、公座、偏椅、依序而列,公案披大紅云錦錦緞桌圍,上面有一座玄色筆山,筆山上擱著兩支筆,一支為紅,一支為黑。筆山右側是一方形制規整的硯臺,碩臺旁則是斷案用漆紅的簽筒,簽筒邊是一個空著的桌上幾架。 榮烺心下頜首:嗯,衙門正堂就應是這么個地方。 陳府尹請榮烺示下,“殿下第一次來府衙,帝都府管的是帝都轄下百姓的糾紛案件。殿下,百姓多是不通禮儀的。且他們在牢中呆了這幾日,縱洗漱過怕也不大潔凈。殿下,臣斗膽在屏風后也備了一張椅子。殿下若愛清凈些,屏風后旁聽也是一樣。臣就在這偏椅審案,您有吩咐,著宮人女官知會臣一聲,臣就明白。” 榮烺看他啰嗦這一通,道,“你還以為我是第一次出宮,第一次見百姓啊。多此一舉。屏風后能看到什么?我就坐這正堂?!?/br> 陳府尹連忙,“殿下請上坐。” 榮烺挺習慣上座,她自小就經常跟祖母坐在萬壽宮正殿的上首玉榻上,她過去坐下,朝偏椅一指,陳府尹謝恩后過去坐了,先傳三班衙役,再令衙役將涉案之人帶上堂來。 榮烺說,“正堂審案不都有百姓旁聽么?怎么不見有百姓來?” 陳府尹連忙說,“殿下千金之體,百姓擾攘,若驚擾了殿下當如何是好?” 榮烺唇角一勾,“若驚擾了我,就當你這兩任帝都府尹白干的。別自己嚇唬自己,這么多侍衛衙役,能驚擾了我?” 陳府尹沒法,只能讓府兵放百姓進來。當然,進來前都做簡單搜身,萬不能身藏利器。 很快,堂外就圍了黑壓壓的三五層人,他們平日里最愛看熱鬧傳閑話的一類人,此時知道堂上有公主殿下在,竟都不再言語,只是好奇的看向正堂上坐著的公主殿下。 噯,公主殿下看著年歲不大啊! 當然不大了,去歲公主殿下到廟觀為國祈福還更小哪! 這基本是所有人的心聲了。 榮烺看著堂下原被告兩家人,那女子臉上疤痕猙獰,從右臉眼角斜直而下,長得有兩寸的模樣,可見是下了狠手。 榮烺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這樣可怕的傷痕,她天生膽子大,竟不覺如何可怕,心下反有些可惜,這女子生得秀麗,這樣一刀,算是將臉毀了。 榮烺視線移向男子,這人站在堂下,個頭中等,帶些虛胖,數日牢獄讓他神色發懨,臉上浮rou泛黃,一見到女子,頓時目露兇光,兇光中卻還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這案子非常簡單。 就是夫妻二人爭執,男的說女的偷人,女的說男的虐待,女方要和離,男方不和離。 陳府尹先說虐待的事,這事好審,“本府已令女衙役驗過,趙氏除了臉上的傷,身上也多有舊傷痕。李顧,平日間,你是不是常打罵于她?” 男人道,“大人明鑒,鄉里婦人不同大家小姐,鄉間婦人潑辣,有幾家不打的?夫妻打架,素來床頭打來床尾合,越打情分越好。” 陳府尹為官多年,面容一凜,“尋常拌嘴吵架無妨,可你打的舊傷多年難消,可見當時不是尋常打鬧!這你可認?” 李顧不敢嘴硬,“草民跟趙氏成親時年紀尚輕,不懂分寸,草民已知錯了。可那不過是夫妻間的爭吵,趙氏拋頭露面無婦德,這卻是事實,還望大人給小的主持公道。” 陳府尹問這婦人,“趙氏,你丈夫說你與人私通,你可認?” 趙氏冷冷道,“此皆子虛烏有,是李顧污蔑于我!” 陳府尹傳雙方證人上堂,李顧的證人就是他娘李老太,李老太言之鑿鑿,“我老幾次去酒鋪,見她與男人有說有笑,每回都是不同的男人,這不是有了首尾是什么?” 趙氏道,“我做生意,來了客人,難道對客人冷眉冷眼?” “誰知道你做的是酒水生意還是旁的生意!”李老太朝趙氏眼睛一橫,頭上金簪閃閃發光。 趙氏羞憤難抑,“你胡說八道!我鋪子開在正街上,生意也是堂堂正正!” “你說堂正就堂正?你一個婦人,若不是用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如何能把生意做大?也就我兒,天生老實,受了你的蒙騙。”李老太說著還哭了起來。 趙氏臉色漲紅,氣的渾身顫抖。 陳府尹驚堂木一拍,“都肅靜!” 李老太受此一嚇,頓時不敢哭了,重新跪好。 陳府尹道,“私通不是誰上下兩張嘴一說就算的?什么事都得有證據?”然后傳來李家街坊親戚數人,連李顧的三個小妾都傳了來。 趙氏是真會做人,街坊說句公道話還罷了,李家這些親戚里,一半說不清楚不知道,還有個老嬸子頗義氣,“侄媳婦沒去賣酒時,他家都要典賣宅子了。如今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哪樣不是侄媳婦賺回來的。不知她的好也罷了,怎能朝人潑這樣的污水?不說旁的,家里哥兒姐兒的名聲,你們是一點都不顧!” 表示,絕無此事! 趙氏的娘家嫂子也說自家小姑子冰清玉潔品行無暇,李顧所言皆為污蔑,絕無不德之事! 最令陳府尹無語的是,連李顧的三個小妾也說主母待人寬厚,潔身自好,絕無通jian之事。 李顧氣的大罵小妾,“她們賣身契都在我這賤內手里,故而受她驅使!”又罵嬸子,“當年我父在世時,嬸子就覬覦家中老宅,與我父母多有齟齬,她自然相幫趙氏!” 陳府尹怒道,“合著有利你的全是真的,不利你的全是似的。專你也是堂堂監生出身,難道在你心里,本府乃糊涂蟲不成?” 榮烺奇道,“這樣的人竟然是監生?” 陳府尹道,“花銀子買的?!?/br> 李家老嬸子被李顧懟的臉色發青,當下拆李顧老底,“還是侄媳婦拿銀子給他買的官身,說以后孩子出門好看。” 趙氏道,“我若知有今日,我把銀子扔護城河我都不會給這爛人花上一分!” 李顧罵,“不給我花,給你那jian夫用不成?” 趙氏氣的渾身顫抖,那李老太更是氣焰逼人,竟忽的撲上要打趙氏。原被告站的分明,她如何打得到,被族人攔住卻仍是囂張的朝趙氏揮胳膊,“我打你這不賢婦人!今兒就教教你規矩!” 榮烺大開眼界,世上竟有這樣的惡婆婆。 陳府尹怒,“敢咆哮公堂,李老婦你好大的膽子!” 倆衙役上前,直接按跪李老婦,往那叫囂的嘴里團團塞滿,直塞的李老婦再也叫不出一聲。 省略掉這無知的李老婦,案情已清。 陳府尹問,“李監生,你心里也清楚,你并沒有趙氏私通的證據!且所有證據都表明,趙氏清清白白!本府看你們總是吵鬧,如今又動起刀來,情分已無,不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br> 李監生道,“學生與趙氏畢竟有一兒一女,為著兒女,學生愿意原諒趙氏一次。只要她回家,學生愿意退一步向她賠禮。從此我二人夫妻恩愛,必能白頭偕老?!?/br> 趙氏冷冷道,“大人,民婦意已絕,民婦絕不與這等小人再做夫妻!請大人判我們和離!” 陳府尹問,“趙氏,我看你先前為你丈夫買監生,又為他生了一兒一女,夫妻這些年,必也有恩愛日子,你不再考慮么?” 趙氏道,“若他只是不擅理家,不擅掙銀子,這都沒什么。有人天生不通庶務。日子過的不好,也沒什么,民婦并非嫌貧愛室之人,只要夫妻同心,我們年紀都輕,努力過活,總有個奔頭??晌铱床黄鹦男鬲M隘的人,開始民婦去沽酒,他只覺面子上難堪,并未說什么。待民婦掙了些銀錢,他就開始陰陽怪氣,我略有還嘴,便要被打。鋪子越開越大,他就打我越厲害。我知道他的緣故,因為自卑,因為覺著不如我這個婦人,就要打我,用拳頭證明他比我強?!?/br> “我從心里瞧不起他,瞧不起這樣的男人?!?/br> “民婦如今面容已毀,與他和離后名聲必要受損,下半輩子再嫁也不易。可民婦拼著一輩子不嫁男人,也絕不再跟他做夫妻!跟這個的男人過日子,民婦寧可做姑子!” 不說趙氏瞧不起這樣的男人,陳府尹也很瞧不起,便是在門口聽熱鬧的也按捺不住議論起來: “是啊,連個婦人都不如?!?/br> “說的你好像如似的,你有趙娘子做生意的本領?” “我沒有,可我不打媳婦??!” “我要有這么個能掙銀子的媳婦,叫我天天供起來我都愿意。” 眾人的奚落生令李顧羞憤難當,他面色一時脹紅一時氣白,控制不住朝趙氏怒吼,“你不過是外頭有相好的,故而使計與我和離!你休想,我告訴你,倆孩子都姓李,你好好想想吧!” 趙氏看向陳府尹,“請大人著我與李顧和離,著兒女由我撫養,這樣的不堪之人,豈能養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