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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狂徒 第84節

    里頭傳來彭德宇中氣十足的回應:“誒,等會兒,我來開門。”

    紀凜不安的手指抓緊了制服衣角,深吸一口氣,拍拍自己刮完胡子的臉,在門開的瞬間松開了手,也吐出了氣,擠出一個燦爛清爽的笑。

    彭德宇一開門,被他嚇了一跳,表情跟活見鬼似的:“你笑什么?”

    紀凜莫名:“不能笑嗎?”

    “不是,好久沒見你笑了,突然來這么一下,怪瘆人的……”彭德宇念叨完,側身讓他進來,同時對里邊的客人介紹,“這位就是紀警官。”

    接待室沙發上坐著一男一女,都約莫四五十歲,穿著考究,眉眼間似乎有幾分熟悉。

    紀凜微微恍惚,強壓下心口涌上來的酸澀,喊了聲:“叔叔,阿姨,你們好。”

    二人見了他,立刻起身,熱情地迎過來與他握手,穆浩的父親穆長風爽朗道:“紀警官,常聽說你的名字,今天終于見到了?!?/br>
    紀凜受寵若驚:“您二位……聽過我的名字?”

    穆浩的母親孟蘭也親切地拉著他另只手,說:“是啊,市局的馮警官前幾次來探望我們,都談到你,說你為了阿浩的案子勞心勞力,還差點把命搭進去,我們夫妻倆一合計,怎么也該來當面感謝你一次。”

    紀凜更不可思議了:“馮隊居然會夸我……我還以為他很看不起我……”

    彭德宇拍拍他的肩:“老馮就是看著兇,心腸不壞,認真做事的人他都看在眼里?!?/br>
    “但他知道我……”紀凜及時咬住了唇,把差點脫口而出的秘密吞了回去,“……請您替我謝謝他的包容。”

    “要謝自己謝,有點出息,這么點小事就紅眼睛了?!迸淼掠畲罅θ嗔巳嗨念^發,“我還有工作,先失陪了,你們慢慢聊啊,有事再找我?!?/br>
    “誒誒,您慢走,耽誤您時間了?!蹦录曳驄D客氣地送走了彭德宇,關上門,拉著紀凜一同坐下,然后從包里掏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紀警官,這個你收下?!?/br>
    紀凜還在扒拉自己被弄亂的發型,見此情景,立馬往后退,連連擺手:“不用,您別客氣,太見外了,查案是我的分內事?!?/br>
    “我們都聽馮警官說了?!泵咸m一臉慈容,化了精致的淡妝,卻掩藏不住神態中的憔悴與疲憊,“你和阿浩是大學同學,他幫過你,你一直感激在心,所以為他的案子到處奔波,是吧?像你這么善良熱心的孩子,我們怎么好意思讓你白白辛苦,不給你補償點什么,我們夫妻倆實在良心難安啊?!?/br>
    穆長風也說:“你冒著生命危險查案,我們聽說之后都特別感動,絕不能讓你這樣的好警察受苦受難。破案的事我們幫不上忙,想來想去,只能給你一點經濟上的支持,你就當成是我們捐贈的辦案經費吧。”

    紀凜搖頭推卻:“換作其他警察也會這么做的,而且不止我一個人查案,大家都在幫忙。您二位如果非要給,那就送幾面錦旗給咱們局里吧,能上新聞,給局里增添榮譽,我也能沾沾光?!?/br>
    穆家夫婦互相商量了會兒,同意了這個提議,于是暫且收起厚厚的紅包,說:“好,聽你的。小紀,坐過來點吧。”

    這聲親呢的稱呼也將三人的距離拉近了些。

    夫婦二人是做生意的,說不上大富大貴,但也小有資產,兒子又品學兼優,儀表堂堂,能力出眾,畢業后仕途也十分順利,從小到大沒讓他們cao過心。

    原本是人人羨慕的家庭,卻在那個雨夜破碎得四分五裂。

    老來失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對父母來說永遠是最沉重的打擊,即便時隔近一年,看到穿著相似警服、年紀也和兒子相仿的紀凜,夫妻倆還是忍不住悲從中來,沒說兩句就紅了眼眶。

    紀凜連忙遞去紙巾,蹩腳地安慰:“叔叔,阿姨,都過去了?!?/br>
    孟蘭抹了抹淚,勉強擠出笑來:“讓你見笑了,我就是太容易傷感,看個電視劇也能哭得稀里嘩啦,阿浩以前總說我動不動就哭?!?/br>
    紀凜怔了怔,垂眼掩藏住情緒,扯了扯嘴角:“他以前也這么說過我,我那會兒總被教練罵哭?!?/br>
    穆長風聞言,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手指著他:“原來阿浩說的就是你???”

    紀凜倏地抬眼,呆呆地問:“他……提過我?”

    “對啊,他讀大學的時候跟我們說過,有個同學體能跟不上,每次訓練都落在最后,被教練罵哭。”

    “是我。”紀凜傻傻地笑道,“穆哥看我太可憐了,好心陪我訓練,后來我體能就慢慢趕上了,沒再被教練罵過,多虧了他。”

    穆長風感慨:“一晃眼都好多年過去了?!?/br>
    “是啊,畢業后就沒怎么聯系過了……”紀凜眼中的光一點點黯下去,“最后一次跟他吃飯還是在畢業典禮那晚,后來他工作太忙了,每次約他都沒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五六年了,誰能想到那是最后一次……”

    他說到這兒,意識到這話不妥,連忙道歉:“對不起,叔叔阿姨,我不是故意的……”

    孟蘭輕拍他手背,安慰:“沒事兒,以后來咱家吃飯,阿姨親自下廚,你就當陪陪咱們老兩口了?!?/br>
    紀凜又驚又喜:“真的嗎?不會打擾你們嗎?”

    “有什么打擾的,自從阿浩走了,家里就冷冷清清的,如果你能常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就怕給你添麻煩?!?/br>
    “不麻煩,怎么會麻煩?!奔o凜鼻子一酸,正要答應,接待室的門突然再度敲響。

    “紀隊,你在里頭嗎?沒有緊張到走不動路吧?那就給我開下門。”

    “……”

    這囂張又損人的語氣,除了某位大少爺還能是誰。

    紀凜磨了磨后槽牙,露出一個歉意的笑:“我去打發他走?!?/br>
    穆長風抬手攔?。骸斑@是度秋的聲音吧?讓他進來吧。”

    孟蘭露出笑意:“度秋也來了?這么巧,我們一會兒還想去找他呢,好久沒見他了。”

    聽二人這么說,紀凜只好去給煩人的虞大少開了門,并賞了他一張臭臉:“有事?”

    虞度秋今天穿了一身白,與他的發色十分統一,但再加上手里捧著的一束白月季,色彩上亮眼得過頭了,宛如一顆上萬瓦的巨型燈泡,存在感強得叫人無法忽視。

    紀凜鄙夷地上下掃量他:“我怎么不知道你今天結婚?”

    虞度秋莞爾:“好久沒聽到你的挖苦了,看來你今天心情不錯。”

    被人挖苦還眉飛色舞,腦子指定有點毛病。

    紀凜懶得理他,回頭對穆父穆母笑笑:“他帶了花給你們,很漂亮。”

    “不,我是帶給穆浩的?!庇荻惹飺u晃了下手中純白無暇、明媚盛開的花束,“伯父伯母,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墓園離這兒不遠,我還沒去過呢,一直挺想去的?!?/br>
    紀凜臉色微微一變,聲音迅速沉下去,低聲斥責:“去那里干什么?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br>
    虞度秋毫不避諱,高聲道:“這有什么,伯父伯母不會介意的,對吧?”

    穆家夫婦無奈苦笑:“度秋就是這個性子,小紀,沒事的,去就去吧,阿浩一定也想見見你們兩個朋友。”

    紀凜攥緊了拳頭,看了看二老,又看了看一派坦然的虞度秋,最終慢慢松開手指,緩慢而沉重地點了下頭:“……好。”

    墓園距離新金分局約一小時左右的車程,虞度秋的兩輛車慢悠悠地開過去,到的時候大約午后四點,日頭沒那么毒了,光線依舊明亮,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刻。

    墓園位于市郊一片平坦的空地上,視野開闊,清幽雅致。現在不是掃墓的旺季,園內幾乎沒有人煙,一塊塊方正的墓碑整齊而安靜地立著,目之所及,唯一的生命只有隨風輕晃的常青綠植,和在樹上停歇的幾只小鳥。

    一切都那么愜意恬淡,可惜長眠于此地的人卻永遠無法感受。

    “阿浩目前還是失蹤狀態,進不了烈士陵園,只能進公墓。”穆家夫婦邊說,邊在前頭領路。

    園區之內又細分了好幾塊區域,彼此之間隔著等身高的灌木,如同迷宮一般,第一次來的人還真不容易找到方向。眾人跟在二老后頭,繞過一棵棵雪松銀杉,走了好一會兒,才在一塊墓碑前停下。

    婁保國回頭看了眼,小聲問周毅:“大哥怎么不見了?剛還在我后頭?!?/br>
    周毅無語:“那么大個人了,丟不了,管好你自己?!?/br>
    孟蘭先拿紙巾將墓碑前前后后擦了遍,上邊刻了字,卻沒照片,里頭顯然也是空的。

    穆長風嘆道:“今年剛買的墓地,當時已經差不多定案了,我倆想著,他人不知道在哪兒,起碼讓他的魂魄有個安定的地方。原本準備貼上照片,燒些他的衣服放進去,案情卻突然有了變化,這事就擱置了,我倆總想著……萬一呢?!?/br>
    他說完,尷尬地笑了笑,仿佛自己說了件惹人笑話的事。

    “其實我倆心里也知道,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幾乎沒可能了……”孟蘭抹去眼角再度沁出的淚花,轉向紀凜,“阿姨現在只有一個心愿,抓住真兇,查明真相,給阿浩一個交代,我倆也就徹底放下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要日日想,夜夜想……”

    紀凜的嘴唇動了動,卻沒吭聲,眼神閃躲著,沒有自信對上那期盼的目光。

    虞度秋看了他一眼, 回道:“您二位放心,紀警官勇敢又執著,一定會抓到真兇的?!?/br>
    紀凜神色復雜的看著他,頂不住兩邊對自己的期許,最終迫于壓力點了點頭:“嗯……我會盡力的?!?/br>
    穆家夫婦在空墓前和不知所蹤的兒子聊了會兒家常,仿佛兒子仍舊在世一樣,越說越動容,不禁潸然淚下。虞度秋朝身后使了個眼色,周毅和婁保國立馬心領神會,邊勸邊扶著二老去樹蔭下休息。

    婁保國一轉身,差點撞到人,驚問:“大哥,你啥時候出現的?剛才去哪兒了?”

    “隨便走走。”柏朝說完,走到虞度秋身后,盡職站崗。

    婁保國嘀咕:“在墓地閑逛,我大哥膽兒真肥?!?/br>
    周毅:“大白天的,又不會鬧鬼?!?/br>
    “也對,現在這里長得最嚇人的是你。”

    “……信不信我把你腦袋按土里去。”

    穆家夫婦聽著他倆沒營養的嘴仗,稍稍排遣了心中的悲傷,眼淚一會兒便止住了,和煦慈祥的微笑重回臉上。

    而墓碑前,紀凜眉頭深皺。

    “你怎么比穆浩爸媽還憂慮?”虞度秋問。

    紀凜凝視著碑上豎排的端正名字,很輕地嘆了聲氣:“我不該來這里,案子至今未破,我沒臉見穆哥?!?/br>
    無神論者虞度秋不以為意:“怕什么,只是一塊石頭而已,里邊又沒骨灰,就算有,也只是一堆無機質,根本看不見你?!?/br>
    紀凜悶悶地笑了聲:“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好像什么事在你眼里都是小事。”

    “當你像我一樣有錢的時候,很多事確實會變成小事。”

    “可我只是個普通人,沒你有錢,沒你有才。”紀凜緩緩蹲下,伸出手,撫上那個刻在冰冷大理石上的名字,“我甚至連自己都幫不了,還是靠穆哥振作起來的,我拿什么去幫他?大概只有你能幫他,徐隊能幫他,彭局、馮隊能幫他,我……無關緊要?!?/br>
    虞度秋低頭看著他彎曲的脊背,如被重擔壓彎的柳條,再施加一點力就會折斷。

    “你要放棄了?”

    “我不會放棄,即使我無能,我也會追查到底。”紀凜撫過名字的最后一個筆畫,垂下了手和頭顱,“但他或許……不希望我幫他?!?/br>
    虞度秋意外地“嗯?”了聲:“前幾句我能理解,最后句是怎么回事?”

    紀凜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一陣陣微風吹過墓前,小草從石頭的縫隙里頑強地冒出了頭,碧綠碧綠的,依靠在潔白的大理石碑旁,隨風輕輕搖擺。

    虞度秋耐心地等著。

    紀凜的目光隨那小草晃著、晃著,逐漸酸了,狠狠深吸口氣,說:“穆哥他……可能知道。”

    虞度秋微微一愣,一時半會兒沒明白他的意思,反應過來后,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你……跟他說過?”

    “沒有。但是……大學畢業那晚,我喝了點酒,感覺自己好像說了些胡話……一不小心,可能表現得有點明顯?!?/br>
    “他什么反應?”

    紀凜自嘲地笑了笑:“沒反應,他對我……從來就沒那個意思?!?/br>
    話雖如此,可哪個暗戀者心中沒有幾分幻想呢。

    虞度秋難得斟酌了下語氣才開口,輕聲問:“然后呢?”

    “沒然后了。”紀凜蹲在地上,看不清表情,“我以為,以他的性格,就算知道了,應該也會當作沒事發生,繼續和我當朋友……但我沒想到,他會疏遠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