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霜雪 第51節
喻沅冷淡地喝了一口茶,將茶杯遞給孟西平。 孟西平自然接過:“我沒覺得十二娘有什么需要姑姑幫忙教導的地方。” 他眼皮撩起:“倒是王mama你,在我寧王府里污蔑未來的世子妃,實在缺些教訓。” 在孟西平開口的時候,喻沅就沒看底下的王mama了,有些疲憊地說:“你看看,孟西平,慧宜公主府里隨便一個mama都可以羞辱我,這世子妃怪沒有意思的。” 孟西平問他:“你想怎么做?” 喻沅想起在慧宜公主府的日子,冷冰冰的院子,還有個狠毒的老嬤嬤在旁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怎么辦,她說的話,我都不愛聽。” 孟西平只一個吩咐:“孟一,掌嘴。” 王嬤嬤親眼看孟西平對喻沅如此袒護早已面如土色,整個人趴在地上,猶如一塊爛泥。 喻沅聽著王嬤嬤被扇的聲音,等到老嬤嬤臉頰高高腫起,才叫孟一住手:“行了,將她送回慧宜公主府吧,我不想再見她們。” 她又點了點地上那具死人,意味深長地說:“還有地上的尸體,也一并送回去。慧宜公主派來的人,總得全須全尾送回去才是。” 喻沅心中怨氣頗深。 孟西平心知等慧宜姑姑知道,又是一場疾風暴雨,但他還是如了喻沅的愿,叫灰衣男子們將人送回公主府。 等一切都收拾好,孟西平坐在她身邊:“我爹娘從小不管事,是慧宜姑姑看著我長大,她對我有幾分真心。” “姑姑深受皇帝寵信,我以為有她護住你,你在帝京的日子會好過許多。” 即使出了氣,喻沅面上也不見多高興,心上疲憊:“她心尖上的寧王妃是裴三娘,不是我喻十二娘。” 曾經喻沅看在孟西平的面子上,一忍再忍,可換來的是老妖婆變本加厲地折磨,不斷插手寧王府事,想將裴三娘推上寧王妃之位。 喻沅垂眸,沉靜地說:“如今,我見到她就心生厭煩,恨不得將她打出府去。” 孟西平摸了摸她的頭,順著她的話說:“不想見她,以后就不見,寧王府不缺這門親戚。” 云霧迷蒙,冷風襲人。 喻沅被風吹得瑟縮了一下,突然問他:“前世老妖婆一直想推著裴三娘進府,你……” 她聲音輕顫了一下,垂下眼眸,緩緩問:“有沒有讓她進府?” 孟西平被她問得身體僵硬片刻,眸中突然一片血紅,冷靜的聲音中藏著悲切:“沒有,我將裴三娘趕出去了。” 他俯下身子,眼神飛快恢復平靜:“天冷了,你身子本就弱,進去休息吧。” 喻沅笑了笑,摟住他的脖子:“那就好,你要是讓她進府,我做鬼也饒不了你。” 孟西平抱著她進屋去,喻沅身子單薄,輕輕落在他懷中,兩人卻都如繃緊的弦,什么旖旎氣氛都沒有。 他將喻沅放在床榻上,往被子里面放了幾個暖腳的湯婆子,想起今天的事情有些頭疼,慧宜公主少不了沖到寧王府一頓數落。 他想了想,提議:“十二娘,王府里瑣事繁多,你若是還想去寒山寺,我們就在山上住一段時間。” 喻沅看他面上心事重重,心思藏得極深,主動開口:“我知道,風寒是要不了人命的。” “不久之前,我才明白這個道理。” 這話成功牽扯住了孟西平,他扭回頭看平靜的喻沅,面色有些可怕。 第57章 孟西平的心像被猛地抓在喻沅手里, 比在寒山寺對上喻沅手中匕首還要忐忑。他迅速停住,坐在她床邊發問:“十二娘,你是什么時候……” 他對著神色平靜無波的喻沅, 想問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但是剩下的話一齊卡在心里,無數疑問爭著搶著往外頭冒,在喻沅澄澈的目光里,千言萬語灰飛煙滅, 怎么也問不出來。 活了兩輩子, 孟西平現在才明白, 什么叫近鄉情怯。 或許是因為緊張,他感覺胸前的傷口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反復拉扯揉搓, 生出無數細小深刻的血痕, 因窒息而神情痛苦, 幾乎不敢繼續看喻沅了。 而喻沅一直在默默注視著孟西平,從江陵再見, 她的目光沒這樣認真且直白過,像是將孟西平整個人的表情都刻在心里,和前世的孟西平一寸一寸仔細比較。 看著孟西平飛快褪去血色而顯得驚懼的神色, 她喉間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氣聲。到了帝京后,見到故人種種, 心中滋味難以言喻。 還沒等她理清楚思緒,裴三娘和慧宜公主輪流粉墨登場, 儼然寧王府未來主人,一個賽一個惹人生氣。 直到此時, 喻沅才生出一股終于要和孟西平坦誠相見的感覺, 孟西平不是胸有成竹、步步緊逼的寧王世子, 她也不是前世軟弱怯懦的喻十二娘。 她挪開目光,心下笑了笑,舒暢了些,更有了一些微妙的,足以剖開孟西平的直覺。 也該輪到孟西平忐忑不安了,這個屢教不改,嘴比心硬的大騙子! 兩方地位調轉,喻沅眼睫扇動,似兩只蟄伏在她眉眼之間的蝶,悄然落在孟西平心間。 孟西平目光躲閃,被蝴蝶飛過的四肢百骸里都結了冰,喻沅微微垂著頭,更加看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他的臉又白了一寸。 喻沅唇角扯動,心中并不平靜,但她決意要孟西平也好好嘗嘗她在江陵時的坐立難安,不著急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問起今天的事情。 慧宜公主與本朝皇帝是同胞兄妹,養尊處優多年,她的出身決定了她可以擁有強硬的性格。老妖婆也懂事的很,從不插手政事,所以在其他的事情上,只要不是過于荒唐,皇帝也就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她諸多容忍,帝京里少有能直接忤逆她的。 喻沅前世曾經費盡心思打聽過慧宜公主的喜好,可惜老妖婆積威慎重,帝京里的人對她的事情諱莫如深,沒打聽到多少。只知道慧宜公主早年在帝京也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后來匆匆下嫁駙馬爺,駙馬一家是個破落戶,完全依附于慧宜公主,只得對她百依百順,婚后無人頂撞,縱得慧宜公主對身邊人有種超乎尋常的掌控欲。 老妖婆在帝京里,最寵愛的反而不是她的幾個兒子,她最偏愛、時常掛在嘴上的人是孟西平和裴三娘,對和她親近的裴三娘是春風化雨,違背她心意的人就沒有什么好果子吃。 這次喻沅直接頂撞慧宜公主派來的人,王mama人黑心恨,說不定會在老妖婆跟前添油加醋,告上幾狀。那老妖婆肯定又會將一切都怪到喻沅身上,覺得是喻沅教唆了孟西平,破壞她和孟西平姑侄之間的關系,還搶走了裴三娘的好姻緣。 喻沅經歷過,如今看慧宜公主不過尋常,也不必費心思討好。 可一個身份比她高的人在身邊天天蹦跶,多少還是有些不舒服,她仰起頭,故意挑起目光:“慧宜公主不會善罷甘休的,說不定要親自上門找我算賬,世子爺打算如何處理?” 她不知道,慧宜公主因為她已經親自帶著裴三娘來過寧王府。 孟西平頓了頓,勉強壓下其他心思,他將王mama送回去時早就做好了打算:“慧宜姑姑那邊我會親自上門,找她要個解釋,寧王府的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喻沅心知那位慧宜公主真如孟西平所說好解決也就罷了,可她分明就是個頑固不化的老妖婆:“我一早就想問,你和其他人關系相當一般,為什么單單對慧宜公主如此客氣?” 爹娘溺愛,橫行帝京。慧宜公主的幾個兒子是個頂個的紈绔子弟,有一回他們當街犯事,不巧被孟西平看到,被他親手送到了府衙,要徐靜敏嚴加教訓,也不見他有絲毫留情。 孟西平知她心中始終有個疙瘩,和慧宜姑姑的矛盾無可調和,斟酌著說:“我爹曾經出言頂撞皇帝,幸好姑姑出言相救,才免了責罰。后來我爹娘關系不睦,常常兩人都不在府中,將我單獨丟下。她看不過眼,將我接到慧宜公主府,視我為己出,甚至疏忽了她的幾個孩子。” 他語氣冷靜,提起寧王夫婦的事情,像是已經習慣了。 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畢竟喻沅嫁過來沒多久,寧王夫婦就意外身亡,她當初只覺得寧王夫婦或許有些齟齬,夫妻不像夫妻,倒像成年累月的仇人。后來喻沅擔心提起孟西平的傷心事,很少主動提起他的爹娘,他更不會主動提起寧王夫婦的事情,喻沅自然不知道這些內情。 寧王夫婦似乎總是來去匆匆,對喻沅態度淡淡,慧宜公主性格強勢,無論何事都喜歡插上一腳,來彰顯她的權威。前世孟西平八面玲瓏,帝京里人人稱頌,如今卻沉默寡言,撬不開嘴,喻沅時常懷疑,怎么孟西平到她跟前就變成了閉嘴蚌殼。 看來重生這件事,不止改變了她的性格,孟西平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響。 喻沅蹙眉,定定看了他一會,下了結論:“幸好你的性格不太像你的爹娘,也不像老妖婆。” 要是像慧宜公主,她可就不要他了。 孟西平聽了她的話,眸中星火欲燃,好像更緊張地看著她,一幅擔心她今晚怒發沖冠要離開寧王府的表情。 喻沅露出一個短暫而過的笑意,笑容很淡:“下次慧宜公主再要上府惹我,我絕不會這么手軟。” 有孟一在,她要多拉幾個公主府的人當墊背的,最好能氣死慧宜公主。 她的笑藏在柔和的面龐下,孟西平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似的,說都說不太清楚:“你和慧宜公主最后一面,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說了些什么?” 喻沅疑惑,瞥他:“你不知道?” 孟西平被她清亮的眼神看得一怔:“我回府時,只知道慧宜公主曾經帶著裴三娘進府,瑩玉急著要趕回江陵,無人知曉你們的談話內容。” 當時情景,他險些崩潰,誰知出門一趟,再回來時見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尸體。 瑩玉視他如洪水猛獸,當他是害死喻沅的兇手,不愿意和他多說一句話。孟西平遵從喻沅遺愿,將瑩玉送回江陵。。 喻沅尖銳地哈了一聲,掀開面上浮著的冷靜:“我還沒去世,待你親如母子的慧宜姑姑就迫不及待帶著裴三娘進府了,以我病重為借口,要裴三娘取而代之,接管寧王府。” 那時候的裴三娘可比現在囂張多了,胸有成竹的站在慧宜公主身后,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哪有在渡口委委屈屈的樣子。 她們只會在孟西平面前裝的好無辜。 痛苦成了堅硬的冰殼,禁錮住孟西平全身。 他一會想著,前世慧宜姑姑含著笑在他面前答應會好好照顧十二娘的塵封記憶,眼前又不斷浮現出慧宜公主前日對他說的話。 慧宜公主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在喻沅面前只會更加過分。 孟西平的口里似乎能嘗到胸中翻騰上來的血腥氣,剎那之間,他已經能想象到當時的情景,那些話砸在喻沅身上,該有多疼啊。 他喃喃道:“十二娘,對不起。” 喻沅躺在床上,轉過身背對著他,盯著床幔上一朵雍容華貴的芍藥:“你在替誰說這句話?” 孟西平大氣不敢出,渾身卻陡然繃直了,僵硬如石:“是我沒有及時趕回來,將你陷在寧王府中。” 對不起那個雪天初見,對他滿腔熱忱的小女娘。 對不起在寧王府里苦苦等待他歸來的喻十二娘。 嘆息似的話落在耳畔,喻沅翻身起來,看清了孟西平茫然又痛苦的臉:“你當真不知道?” 孟西平注意到她不信任的目光,像被燙了一下,猝然低頭:“我回府時,她們人已經不在,在你的……靈堂旁……裴三娘說了些羞辱你的話,我將她們都趕了出去。” 那日要不是慧宜公主聞訊趕來,孟西平手下的人差點對裴三娘動手,直到傳來瑩玉的消息。 喻沅不知道說些什么,裴三娘光在她面前楚楚可憐,壓根沒膽子在孟西平面前提,合著她白受氣了! 暮色四合,寧王府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屋內沒有點燈,人影模模糊糊,僅剩的光亮來自于掛在門口的兩盞玲瓏貓兒燈。 孟西平在官船上做得那一盞燈被船上水霧淋濕了,喻沅當時正和他生悶氣,從他嘴里敲不出半句話,叫瑩玉一把火燒了那早已被水汽淋濕的燈。到了寧王府后,他又不知道從哪提了兩盞來,掛在院子里面,比之前的還要漂亮。 喻沅望著散發著暖意的燈籠走了會神,臉色霧蒙蒙的,幾乎聽不到房間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她目光輕輕往下一飄,和在門口豎起耳朵偷聽的丫鬟對視一眼,剎那之間恢復清明,溫和地說:“瑩玉,你們都去梳洗下,不必在門口伺候。” 瑩玉和慧宜公主府的人打了一架,臉上都被撓出血痕了。 瑩心乖乖守在門口,觀察著屋內情況,時刻準備沖進來將十二娘帶走。 聞言,她明白娘子和孟西平有話要說,乖巧笑:“娘子,有事您就叫一聲。” 孟西平不知為何,也轉頭看了瑩玉一眼。 瑩玉被她們兩人的眼神盯著莫名其妙,在門縫里朝喻沅笑了笑。 喻沅也朝丫鬟安撫地笑,等門徹底關閉,屋內只有她和孟西平兩人,她慢慢斂了笑容。 屋內徹底失去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