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霜雪 第44節
孟西平擋住身后的喻沅,眉頭皺成幾道豎線:“發生什么事情了?” 船主喘著粗氣道:“昨夜行船沒注意撞上石頭,我們剛剛發現船底裂了好些個小口,已經灌了好些水到船艙里面。官船馬上要過一段險灘,為了安全起見,現在需要立刻停下,靠岸休整,補好船底。” 一聽就是個麻煩事。 孟西平眉頭皺得更深,問船主:“大概需要多長時間處理?” 船主估摸了一下時間,保守地說:“如果一切順利,約摸要花上兩三個時辰。” 他覷著孟西平難看的臉色,從門縫里瞥見女娘隱約的身影,靈光一閃,提議道:“世子,我聽說離這不遠處的山上有一座觀音廟,來往的船如果不著急趕路,都愿意停下來上岸去拜上一拜,求個平安。這廟據說在姻緣一道上尤其靈驗,不少郎君娘子千里迢迢慕名而去。” 孟西平望向身后的喻沅:“十二娘想去看看嗎?” 喻沅知道他有些感興趣,拒絕的話剛剛滑出舌尖又被咬住,她抓著九連環,可有可無道:“那就去看看吧。” 岸邊有個簡陋的渡口,官船停靠下來,船夫們帶著工具下來修理。 孟西平則帶著喻沅,順著船主指的方向,上山尋廟去。 山勢并不高,草木都枯了,山石縫隙之間可見連綿山中有零星幾座小屋,是住在附近的山民,當下飄起裊裊炊煙。 孟西平和喻沅兩人默默走上山,都沒什么話想和對方說,路上只能聽見石子的滾落聲,以及一深一淺兩道呼吸聲。 山道狹窄,是行路人長年累月用腳踩出來的路,大約走了兩刻鐘,已經走到山腰,極目之處,船主所說的觀音廟就在山頂之上。 “就是這里,我們到了。” 走到山頂,上面只有一座寺廟。 廟的規模不大,只有前后兩座小小的房屋,前面供著觀音像,后面是僧房和廚房。正殿屋檐上的佛家彩繪都已經被風雨侵蝕掉了,磚瓦外露,梁木破損,看著年久失修。屋后被和尚們開墾了塊地,用來種蔬菜。 廟內有一老一小兩個和尚,破舊的僧衣上都是補丁,模樣清貧,看到有一男一女上山來,只是伸手引了個路,繼續掃地,并不和香客過多言語。 孟西平看了看周圍環境,輕聲說:“十二娘,我們進去吧。” 不止他們二人來,廟里還有些上來拜觀音娘娘的人。里面早有兩對風塵仆仆的香客,具是一男一女的搭配,含著笑意竊竊私語。 看來船主說的是真的,這廟在附近百姓之間有些名聲,這樣偏僻難走的地方,也有這么多人愿意爬上來祈愿,也就襯托著喻沅和孟西平兩人相當冷靜淡定。 角落里的年輕婦人暗中打量剛剛進來的孟西平和喻沅,這兩人姿容出眾,可看神色不像是來求神拜佛的,倒有幾分貌合神離的樣子。 殿中的觀音娘娘手持凈瓶柳枝,普施甘露,朝殿中所有人慈悲笑著。 喻沅對著觀音娘娘,雙手合十跪拜下去,心中想法一時卡住。 她凝視著慈眉善目,俯視世人的觀音娘娘。欲念那么多,哪能個個成全。 喻沅本是十分堅定要逃離帝京,如今陰差陽錯,被孟西平帶著離帝京越來越近,離寧王府越來越近。 孟西平的態度更是捉摸不透。 所有事情如一團亂麻,喻沅想揮刀去斬,卻無從入手,舊事越來越糾纏,心中怨恨又要如何消弭。 她的余光稍稍一偏,注意到孟西平虔誠地跪了下去,不知他心中求了什么。 喻沅無奈的承認,她無家可歸,她別無選擇。孟西平不是前世的孟西平,她也不是前世的喻沅。 他舍性命來救,她并非鐵石心腸,怎么可能無動于衷。 既然她已經選擇主動一步,愿意再信孟西平,何不再退讓一步。 喻沅垂眸想了想,看一眼觀音娘娘,在心中默念:“請觀音娘娘庇佑,但愿信女今生早日解開心結。” 她又默默加上一句:“若身邊人并非良人,盼娘娘讓信女早脫苦海。” 喻沅跪拜完,搭上孟西平的手起身,朝他微微一笑。 老和尚見他們求完出來,合掌笑著,語氣里有讓人信服的力量:“心誠則靈,老衲見女娘與郎君甚是面善,所求的事一定能成。” 喻沅聽老和尚和其他香客說起也是一模一樣的話,并不怎么相信,對他合掌一笑,倒是孟西平大方地給了老和尚幾張銀票,說是給廟里添些香油錢。 喻沅思及他剛才虔誠下跪的樣子,低聲問:“世子爺求了什么?” 她記得很清楚,前世孟西平雖常常陪著她去寺廟,但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對神佛的態度并不和現在一樣虔誠,肯定是他心中有愧。 孟西平拍開她披風上的香灰,輕聲說:“我求觀音娘娘庇佑我身邊的小女娘,平安順遂,遠離災禍。” 他盯著她的眼睛:“你呢,十二娘又在觀音娘娘跟前求了什么?” 他剛才起身,看她閉著雙眼,眼珠亂滾,看著不安穩,心中雜念頗多。 喻沅微妙地停頓了一會:“我忘記了,觀音娘娘應該聽見了吧。” 算算時辰,也該回去了,兩人在山頂上看了一圈,出了廟門。 喻沅看到位年輕的女娘子剛要進去,本是漫不經心輕掃過,忽地渾身一顫,目光直勾勾盯著那女娘面龐,心思如被閃電劈過,亮堂了一瞬。 那個年輕的婦人正抹著臉上的水跡,側臉有些像帝京故人。 喻沅臉色大變,脫口而出三個字:“裴三娘。” 喻沅突然停下來,孟西平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你剛剛說什么?” 喻沅沒想到自己反應竟如此之大,她心內一跳,年輕女娘和裴三娘的臉只有兩三分相似,她本能喊出故人名字,見孟西平似乎沒聽到,她聲音轉冷,重復了一遍,聲音重重的:“我覺得她長得有些像裴三娘。” 孟西平這回聽清楚了,他轉頭看向喻十二娘,又看了看那位身著素色衣衫的年輕女娘,瞇著眼睛慢慢道:“你從小在江陵長大,從未到過帝京,也知道她?” 喻沅微微一閉眼,復又睜開,眸中暗光閃爍:“徐苓jiejie曾經和我形容過帝京的貴女們,我一看那女娘,便覺得和徐苓jiejie形容的人有些像。” 隨即她目光冷冷飄過來,飄向身邊人。 孟西平沒接收到她的目光,看著山腳下忽然變得朦朧的景色。 細雨搖落,烏云沉沉。 雨絲頃刻之間就飄到了山上。 他們剛剛出了寺廟。 “我看這雨一時半會不會停,你就在這里等我。” 孟西平脫了身上的披風,護住喻沅的腦袋,讓她就站在寺廟門口等他。 他快速跑到廟中,找老和尚買來一把傘,回來時在她頭上撐開,第一次提起裴三娘:“回京之后,你不會經常見到裴三娘,她和寧王府也沒什么關系。” 沒什么關系。 喻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眼神晦暗,雙手捏著孟西平的披風,幾乎要將一口銀牙咬碎。 她剛剛做好決定,偏又有人來意外攪亂她的思緒。 兩人的身影在雨霧里模糊起來,順著蜿蜒的山道下了山。 在山石叢林里面,在孟西平和喻沅背后,突然冒出來一個黑衣男子,他蒙住頭臉,是男是女都看不清,不知在此處等了多久。 惡毒的眼神早已狠狠鎖定了前方兩人。 第52章 下山的路,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偏老天爺也要來幫倒忙,狹窄的山道被細雨潤濕, 越發容易腳滑, 孟西平一把虛虛摟住喻沅的腰,一手撐著傘,走得小心翼翼。 喻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和孟西平一番關于裴三娘的對話后, 她鈍鈍地盯著腳下, 步子極重, 濺起無數水花。 始終有一條手臂,堅定護在她的腰間。 孟西平和喻沅兩人終于回到小渡口時, 連綿細雨已經轉為暴雨如注, 秋冬的雨水冷煞人, 結了冰似的冷珠子直直往下落,擊得傘面上噼里啪啦一連串脆響, 喻沅終于被這浩大的雨勢驚醒,挑起眼簾,往外面看了一眼。 天上雨似瓢潑, 船夫們抓緊時間修補好船底,就等著世子和喻家娘子歸來。 瑩玉等幾個丫鬟想著十二娘走前沒拿傘, 等不及下船準備去接,正在渡口邊和攔著她們的孟西平的手下吵起來, 見到山上下來兩個人,瑩玉連連激動地快跳起來, 拿著傘迎上來。 “這大雨來得突然, 娘子沒事吧。” 瑩玉心疼地從孟世子手中接過十二娘, 先上下打量一眼,發現她身上一滴雨水都沒沾身,只鞋面上有些行路碰到的臟水,再看看孟西平的模樣,心疼的話不由磕巴了一下。 喻沅被冷風吹得小臉透白,望過來時,眼底映著傘外的雨簾,霧蒙蒙的,偶爾劃過一抹亮光。 瑩玉也不關心世子了,只催著其他人道:“走,這么冷的天,咱們快扶娘子回去。” 喻沅被幾個丫鬟合力扶著離開,她手里緊緊握著孟西平的披風,瑩心試探著抽了一下,沒抽動,被喻沅輕輕瞥了一眼,兩顆琉璃球似的眼珠子玲瓏剔透,瑩心被看得一驚,飛快松了手。 男人的黑色披風寬大的過分,披風下擺在山道上拖行過來,滿是雨水泥濘,怕是不能再穿了,卻被女娘緊緊抓在手中。 灰衣男子落在后面,如主人一般沉默,暗中過來擋住孟西平頭上的雨,胸中沉悶的一聲:“世子。” 孟西平語氣十分冷靜,輕聲朝那人道:“過來扶我一把。” 他渾身被雨水澆得濕透,唇色發白,舉手攔住慌亂的手下。 看著丫鬟們簇擁喻沅離開,孟西平才吐出一口寒冰之氣,眼睫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殼,注視著喻沅離去的背影。更要命的是,胸前的傷口痛得快要讓孟西平失去知覺,他每個字都吐得艱難:“帶我回去。” 臨近子時,官船上的人大多已經睡下,喻沅被人叫醒,大驚之下驚慌起身。 夜色如墨,驟雨不歇。喻沅來不及收拾,披著頭發提著燈去看望孟西平,丫鬟在身后追著她,在船上宛如飄蕩的鬼魂。 守在門口的劍雪見喻沅來,記得孟西平說過的話,匆匆側身讓開。 喻沅看也不看旁人,直徑入孟西平房內。 孟西平胸前傷勢太重,被雨一淋,陰氣入身,當天夜里就起了高燒。 房間里面冰冰冷冷,跟個冰窟窿一般,喻沅伸手摸一把孟西平的額頭,他的身體guntang得嚇人。 她在房中轉了一圈,有條不紊地布置。 “我記得船上備著藥,快去找船主拿些來,記得不要驚擾太多人,就說是我睡不著,拿些安神的藥。” “瑩玉快提熱水,拿幾條毛巾來。” “再去抱一床厚厚的被子,將火爐也搬進來。” 孟西平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看著就是一副可以任人拿捏的虛弱模樣。 喻沅的手放在他微微隆起的眉骨,繼而輕輕點了他薄薄的眼皮,落于薄唇之上。 他的 他的皮相實在是好,在喻沅跟前,即使是裝病耍賴,從來是翩翩公子,溫柔郎君。 喻沅坐在床邊,眼睛凝望著孟西平,想起寺廟中所見所聞,心亂如麻,被端著水盆進來的瑩玉打斷:“娘子,水打來了。”